張靜抱著貓看著天花板，她眼睛里什么都沒有，就只有一塊白花花的天花板。我不想活了，張靜想，這我該怎么活呢。
張靜的丈夫在前一天的夜里用堅決的縱身一躍結果了自己的性命。
你真自私，你怎么這么自私，你把所有事全都留給我，還有我七歲的女兒。你去死吧，你要是沒死我也會殺了你。我殺了你，我不心疼你。我一點都不心疼你。張靜嘴里不斷地罵著自己死去的丈夫，越罵聲音越小，最后把臉埋在貓的后背上。突然冰涼濕潤的感覺嚇了貓一跳，它一躍而起離開了張靜的手臂。
張靜在自己三十四歲的生命里很少哭，哭泣的感覺很不尋常。就好像是卸下全部的包袱，同時又背上了更重的行囊。哭泣總是沒用的，這是張靜自己信奉的真理。
張靜必須親手給自己的丈夫挑一塊墓地。丈夫生前最好的朋友李洋開著車載著張靜去她看中的第一個陵園。福田的環境和管理都很好，王石會喜歡的吧。李洋盯著前面的路。我不知道，我覺得多好的陵園王石都不會喜歡的。陵園再好也沒人會喜歡的。李洋看了張靜一眼，他想能理解她的心情，他的難過不亞于她。是啊。
李洋停好車，張靜打開副駕駛室的門，向外踏出一步。張靜注意到綠色的草芽長出來了，王石看不到今年的春天了。福田的管理部門在一進園門的地方，張靜木然地爬了兩層樓梯，到了登記處。有多的，但是不賣了。沒人介紹您吧？您得排隊，登個記吧。管理員是上了年紀的獨居老人，張靜想，他看著這么多生老病死一定已經麻木了，自己對他哭訴不會有任何益處。張靜把丈夫的名字寫在了登記表的黑框里。
他死了，所以需要一塊墓地。張靜說了一句沒頭沒腦的話。管理員笑了，您排著的這條隊里都是死了的人，活著的人也不想埋在這兒。
我們去下一站嗎？李洋問她。都一樣，這還不是都一樣。舍不得賣了，就抬價，呸，掙這昧良心的錢。張靜其實沒心思罵誰，她就是覺得心里有口惡氣需要發泄一下。好，那我幫你看看我這邊有沒有認識的人，你回去也問問。我送你回去。
李洋，你是個好人。王石他有你這樣的朋友很值得。張靜靠在椅背上長嘆。
媽。我去看了福田的環境，挺好的。我想就定在這里吧。您幫我看看您那邊大舅能不能幫幫忙，他有沒有學生是民政局的。張靜回到家給自己的婆婆打了一個電話。咱們家可沒有這方面的人，你問問你同學朋友的吧。婆婆的聲音凄厲而深刻，這忙怎么幫？我之前就問過我朋友了，他們是真沒辦法，我圈子小，認識的人也少。張靜耐著性子一句一句地說，手里一下一下地捋貓的毛。你自己弄吧，你是他媳婦，我現在不想理會這些事。我沒什么心情，畢竟這是我兒子死了。婆婆把電話掛了。
我也沒什么心情，畢竟這是我丈夫。張靜喃喃地說。
張靜想起自己第一次去婆婆家的情形。
沒有本地戶口吧？婆婆的眼神如同鷹隼一般犀利。媽，哪兒有第一次見面就問這個的。王石牽著張靜的手，半個身子擋在她前面。張靜有北京戶口，單位答應她的。王石笑著說。我沒問你，你起開上廚房幫你姐姐做飯去，我要跟小靜說說話。王石捏了一下張靜的手，然后就去廚房幫廚了。
聽說你是從新疆來的？你爸媽是新疆人？婆婆閑閑地拿起一根牙簽剔指甲。不是的，我爸媽都是本地人，大學畢業之后分配到新疆的。張靜壓著心里的火，在婆婆身邊坐下。哦。大學畢業的高材生啊，好啊。婆婆的口不對心是沒有絲毫掩飾的。我一直想給石頭找一個踏實的本地姑娘，她在家相夫教子就行，不用上班。這女人一工作心就大，心大就野。
張靜想拍著桌子騰地站起來，指著婆婆的鼻子狠狠罵她一頓。但她想起王石說千萬不能和婆婆一般計較。張靜回報給婆婆一個意味復雜的微笑，其中包含三分看不起。張靜不知道婆婆是不是看懂了自己的笑，但她在心里有一種勝利的快樂。
那頓飯吃的自然很糟心，王石的姐姐和她媽媽一個德行。張靜不知道王石是怎么在這樣的一個家庭里長成現在這樣的。她想自己還是很愛他的，愛他和他的家庭沒有關系。
張靜讓自己蜷縮成一團，靠在書房的角落里。這原來是王石和自己，還有后來的閨女最喜歡的地方。王石有十柜子的書，堆的滿滿當當的。大多數都是以前的書，幾毛錢的。張靜常常開玩笑說，這些書以后就給女兒留著，等她大了賣掉，能掙不少錢。王石很爽朗地笑，應和說，都給咱女兒留著。
你沒了，留著書有什么用。又不能真的賣掉。張靜伸手把正在游蕩的貓捉住，抱在懷里。貓在她懷里對她拳打腳踢地抗議。張靜放開貓，漫長地嘆了一口氣。王石最喜歡這樣，他說這樣的嘆息讓他覺得自己生活得飽滿而自得，讓他感受到自己的身體是屬于自己的。張靜曾經嬌嗔地回答，說但你的心是我的。現在王石走了，王石的什么都不是張靜的了。王石留下的記憶全是張靜的。
張靜給王石的大舅打了個電話。學生？有，有的，正巧有一個在民政局管這一塊的。你等著，我給他掛個電話，辦妥了我告訴你。你別太難過了，也不用自責。大舅連著說了這么些話，張靜閉上眼睛然后笑了。王石真像他大舅。
王石的葬禮很普通，中規中矩，張靜沒讓女兒去。你去爸爸的追悼會嗎，可以見到很多爸爸的朋友，可以聽他們講爸爸的事。張靜考慮了一會兒，還是問了問女兒。有人會哭嗎？女兒小眼珠轉著，自己咂摸追悼會的意義。不會有人哭，大家只是坐在一起聊天。好吧，那我跟媽媽一起去。
張靜牽著女兒的手哭了。她把頭側向一邊不想讓女兒看見，但她越哭越收不住。在菜市場的門口，張靜蹲下身來抱住女兒哭得聲嘶力竭。王石，咱們的女兒多聽話啊。王石，你回來吧。王石我不怪你，王石。王石，我很愛你。王石，你回來吧。你回來吧。
女兒用手摟著張靜的頭，你不要難過了。媽媽，你不要難過了。
原來人們在不知所措的時候都會重復一句什么話，就算這句話沒有意義，說出來之后也比不說要痛快得多。這句話說得有多么篤定，這件事就會有多么篤定的無法實現。
所以張靜，你不要再哭了。你不要再哭了。
所以王石，你回來吧，你回來吧。
張靜想，哭泣是沒有用的。但有時候也只有哭泣能拯救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