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撰10
在第一次搬家前所住的舊屋為中心大約一公里的范圍內,有我就讀的小學,買菜的市場,連鎖超市百惠,以及很多小學同學的家。大部分在那里經歷過的事情我都已經記不清楚了,我曾經回那里看過幾次,但始終無法找到些像樣的回憶。
然而在說起那個地方的時候,我總是會情不自禁地回想起在那附近的另一個地方。那是一個叫作“莘村”的地方。在那座城市里有很多名字里有一個村字的地方,但是這些地方實際上并不是村鎮,我也不是很明白這個詞對應著什么概念,因為它們有時是一群編號明確鄰近分布的同類型居民樓,有時則是像莘村這樣,是一些沒有明確戶型,只是單純分布在同一片區域的民居和店鋪。而這個地方,對小學時代的我來說是一座迷宮。
不超過兩層樓的矮小民居和店鋪雜亂無章地擠在一起,彼此之間只留下一條狹窄的巷子,小巷的地面由青石板鋪砌而成,凹凸不平,陽光難以透入,一旦雨水降下,路面的水跡便久久都不會干透,與此同時兩邊的民居或者店鋪也常把生活廢水灑在路面,任由青石板被打濕,因此在我的記憶里,這些小巷一直都是潮濕布滿水跡的,證據之一就是青石板之間的縫隙往往長滿青苔。但是如果一條巷子過往的行人車輛很多,那么青苔便會相對少得多,這也是個可以用來判斷路線的細節,但是當時的我并沒有想到這一點。
從我家到學校有一條沿河的馬路可走,那里道路相對開闊,方向明確,即便是我這樣的路癡也不會迷路,我每次上學回家都會走這條路,但是對我的小學同學而言卻并非如此。與我不同,他們一般不會走大馬路,而是會穿過莘村,走那里的捷徑,經過充滿轉角的小巷,從偏僻的路口到達學校,這種事我至今依舊覺得非常神奇。我曾經和他們一起走過那條隱藏在莘村里的捷徑,但是我發現他們對捷徑的理解卻不盡相同——有些人會故意挑那些看上去像死路的巷子,在我以為我們已經無路可走時帶著我穿過別人家的院子到達另一條小巷,有些人會避開那些濕潤的青石板路面,專走水泥鋪就的寬巷子,但是那些巷子卻似乎比青石板路面的巷子更復雜離奇。
后來我便開始意識到,“捷徑”并不是一條明確的路線。對我的朋友來說,“捷徑”這個概念似乎是非常形而上的,它并不意味著更短的路線與更快的速度,它意味著熟悉它的人深深地了解著“莘村”這座迷宮,他們能夠從數之不盡的拐角與岔路里找到前往目的地的路線,他們能通過這些巷子去到所有他們想去到的地方。
我確信在這個由狹窄的青石板巷子、陳舊民居和店鋪所組成的地方有著自己獨有的生態系統,就像紅樹林與珊瑚礁這類地方一樣,依賴沿河大馬路才能到達目的地的人是不可能理解到其中的奧妙的。我曾經不止一次地嘗試過獨自穿過這片巷子到達目的地,可是我每一次都失敗了。我試著像我的同學那樣走狹窄的巷子,期望在死路的盡頭偶遇柳暗花明的出口,但從來沒有成功過,在我的前方往往是私人的后院或者堆積垃圾的角落。那些狹窄得只能讓一輛女裝摩托車通過的巷子似乎有著自己的意識,它們會判斷什么人可以在這里找到捷徑而什么人不可以,像我一樣依賴于寬闊的馬路,寄生于“外側”的人,似乎始終無法得到它們的認同,也因此它們從來不肯向我展現出真正的路徑。
這種微妙的被排斥感我并非沒有體驗過,但是從來沒有任何一個地方將這種感覺如此具體鮮明地用結結實實的紅磚頭與青石板表現出來。這就仿佛那些分布混亂的民房,狹窄曲折的巷子,連同生活在莘村里面的居民和那些熟知其中每一條路徑延伸方向的人們一起,共生共存,互惠互利,相互延續著彼此的存在,然后構成了一只巨大的有著自己獨立意識的生物。
巷子就像它的血管,而民居就是器官,生活其中的人們為它提供著養分。深諳那些分岔小徑的孩子們從比肝內血管分支更加復雜的迷宮般的巷子里穿過,路過別人的后院與店面,在零散分布的士多里買五毛一包的膨化零食,偷吃別人家用玻璃罐整整齊齊地裝著的自制南乳,然后在我始料未及的拐角轉向,穿出錯綜復雜的巷子到達學校。每一天都像這樣延續著它的生命。
我想象著,它在某個不為人知的深夜里蠢蠢欲動,褪去青石板和紅磚房的偽裝,從巷子里延伸出克蘇魯諸神般的觸手,睜開密密麻麻的眼睛,有意識地離開那座城市,在另一個完全不同的地方繼續繁殖下去,傳承迷宮的思想和信仰;或者在一場原因不明的地震中將與外界連接在一起的水泥地面震裂,徹底脫離城市規劃的藩籬,違反重力地往天空升起,在不明真相的外人圍觀之中不斷上浮,直到肉眼無法觀察到的云層,獲得它所期望的只有自己才明白的自給自足的自由。
當然這些事毫無疑問都是不可理喻的妄想,但是我衷心期望著那個令我困惑迷惘的地方有著超越建筑學和地理學的神秘意義,好讓我能通過妄想將我無法言說的東西寄托其中,把珍貴的回憶藏在外人意想不到的巷子轉角盡頭,把脆弱的過去埋在生銹的鐵門后那盆桂花的土壤之下,而這是那些走沿河大馬路的人永遠不會察覺到,也永遠無法理解的東西。
而我正是這樣,將自己的過去遺失在我從來不曾記得的那些蛛網迷蹤般復雜的分岔小徑之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