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爾旦又想起自己的書僮謝伯賢,這可是謝管家唯一的一個兒子啊,不妨大方一點,于是說道:“我聽說伯賢也要舉業讀書,是么?”
謝德財點頭說道:“他不安本命,老頭子對這個小子也沒什么辦法,只好隨得他了,但他一個下人,卻不知這會有多難。”
朱爾旦笑了笑,說:“想讀書就讀,我這么蠢還不考了個秀才嗎?伯賢這么聰慧,定能有一番大作為。英雄尚且不問出身,伯賢只要有了功名,哪管他以前是不是一個下人。你們不必礙著我的面子,要考便去考吧,若是以后的功名比我的還高,也算是一個大造化了。”
謝德財驚愕地看著朱爾旦,其實,他何曾沒有這樣想過,只是始終說不出口,怕被人恥笑,又怕少了尊卑之分。畢竟,奴仆始終只是奴仆,奴仆的子孫后代也是奴仆,若想翻身,也只能讓主人開口特赦了。
這一聽朱爾旦的話,謝德財頓時感激涕零,雙手顫抖,雙腿彎曲便要跪下,嘴巴哆嗦著也說不出話來。
朱爾旦見到謝德財的神色,知道自己肯定做了一件大好事,卻不知道這算不算得上福緣?是不是也無所謂,做好事就是高興啊。
朱爾旦扶起謝德財,又說:“以后伯賢就不能跟著我了,好好在后院讀書吧。”
謝德財雖然平素嚴肅而不茍言笑,但聽到朱爾旦這么說,還是掩飾不住心里的喜悅,喜極而泣說:“有公子的支持,伯賢那小子再不發憤圖強,有所作為,報答公子,看我不打瘸他的腿。”
朱爾旦心里不禁覺得好笑,這老頭話里頭似乎帶著其他的意思,“有我的支持”,那不是說以后都要我關顧你們嗎?是怕我趕你們出去嗎,以前的朱爾旦傻乎乎的,肯定不會,現在的我也不會這么壞啊。
謝德財用袖子擦去眼淚,抬頭看看院子四周,說:“今年這片院里的桃花開得可真好啊,真是一個不錯的兆頭,幸虧當年老爺沒砍這桃樹啊。”
朱爾旦問:“我,我父親他曾想過要砍這桃樹?為什么要砍?”朱爾旦腦里模模糊糊,也不太了解個中緣由。
謝德財說:“這是二十年前的事了,我記得那天是三月初八。那時老爺官路不順,賦閑在家,有一夜里老是電閃雷鳴,天一亮,大家才發現院里的桃樹都被燒死了,想必是被雷火劈中而毀,唯有一棵還好好的,雖然表面也被燒焦了,但刮開表皮,還能看見里面綠色的樹干。”
謝德財一時興起,邊說邊帶領大家來到一棵特別高大,花多枝繁的桃樹前,指著說:“就是這一棵,長得多好啊。那時大家都很奇怪,為什么只有這一棵沒被燒死。”
朱爾旦看了看這棵桃樹,看來不過是比其它的樹高了點,大了點,長勢好了一點,也沒什么區別了。不對,朱爾旦走近了去,發現樹根處有一很大的瘡疤,看樣子應該是被火燒后的痕跡,而那形狀就像……朱爾旦轉頭看了看蓁娘,覺得這瘡疤就像是長在蓁娘的臉上一樣。
蓁娘發覺朱爾旦在看自己,便回頭會心一笑,頗有意味。
朱爾旦看了更是一怔。
謝管家接著說道:“正當大家奇怪的時候,從外面進來了一道士,四十歲光景,肩上掛著褡褳,搖著鈴鐺,看來挺有道行的樣子。他進來便說:‘昨夜無端五雷轟頂,一早在五里外便看到這里妖氣沖天,來到一看,果然有樹妖作亂,昨夜讓你僥幸逃脫,今日我便來替天行道!’看他的意思,這棵桃樹沒被燒死,竟是因為有妖怪作祟,所以才要來把樹砍死。老爺本來不信妖魔鬼怪的說法,但那道人接著說,若留此樹,不但會影響老爺的仕途,甚至連公子的命運也會受到牽連,整個朱家都會因此而破落,老爺聽道人說得言之鑿鑿,不像是虛妄之言,這才沒動手阻止那道人。”
聽到這里,沒等謝管家說下去,朱爾旦便問:“怎么現在這棵樹還在呢?”
“是夫君你啊。”蓁娘脫口而出。
謝管家一驚,說:“哦,夫人,你知道這事啊,我以為像夫人您一輩的沒人會知道呢。”
蓁娘解釋說:“哦,我是聽馮娘說的。”馮娘是家里的廚娘,已將近五十歲了。
謝管家低聲嘀咕著:“馮媽她也知道這件事?我老糊涂了嗎?”
蓁娘道:“我也不是很清楚,謝管家您繼續說。”
謝管家便又接著說:“那道人叫人拿來一把大斧頭,正要砍那桃樹的時候,公子你那會竟哭了起來。要知道,公子你那會已經五歲,卻還不會說話,老爺和老夫人只有你一個子嗣,待之如珍寶,五歲還不會說話這叫他們多么心急,平常的孩子一歲便能叫爹娘啊。”
聽到這,朱爾旦不禁臉紅了,想道:“不管以前的朱爾旦是不是自己,做過什么蠢事,都只能欣然接受了。”
謝管家沒管朱爾旦的反應,只說:“那會公子你不僅哭,還手腳亂踹,夫人抱不住,只好放你到地上,沒想到公子竟腳步蹣跚地走了過去,抱住桃樹不停地哭,一邊的下人拉也拉不開。那道人說:‘你家公子已經被妖精迷惑了,快點拉開,不然就遲了!’揮動斧頭又要砍下去。”
朱爾旦不由得一驚,自己的記憶里完全沒有這件事的印象,如果這棵桃樹現在不是還好好地生長在這里,還真的以為這樹那會就被砍了呢。
“這時,門外又來一個老道士,鶴發童顏,身穿八卦道袍,腳踏云靴,手持拂塵,衣履飄飄,似有仙氣,說道:‘泱泱眾生,皆由緣定,這桃樹本來枝繁葉茂,不幸遭殃,如今已焦炭涂身,而你又要加以斧鑿,你說桃樹是妖,卻可知你如今已經惡念纏身?’”
萬物有靈,縱然有妖物,既沒害人,又豈可妄奪他人性命?朱爾旦倒頗為認同這老道士的說法。
謝德財接著說:“年輕的道人又說:‘狐魅妖惑,惡鬼兇怪,留之總會危害人間,學道之人若遇妖而不除,學道又有何用?’揮起斧頭就砍掉了桃樹的樹干,”謝管家說到這里,指著桃樹根部的瘡疤說,“那道人砍的就是這里。”
朱爾旦恍然大悟,才知道這高大的桃樹為什么會有這么難看的一個瘡疤。
謝管家接著又說:“老道人見到桃樹被砍到了不由得哀嘆一聲,微微有些憤怒,只見他揮了一揮拂塵,兩個道人竟然一起消失不見了!我們就好像是做了一個夢,如果不是看到地上還放著斧頭,還有被砍掉的桃樹枝椏,我們準以為是撞鬼了。”
“消失了?”朱爾旦感到驚訝,又有一點興奮,“法術么?他們是神仙?不然怎么來無影去無蹤?后來怎樣,他們有再回來么?”
謝管家說:“沒有,我們再也沒見過那兩個道人了。老爺和夫人見樹被砍了,也沒說什么,只是公子您不停地哭,哄也沒用。下人拿水給你喝,你卻要把水澆給這棵桃樹,這才呵呵地笑。夫人見你喜歡,便天天讓下人們給這棵桃樹澆水。這樣一年過去了,到了來年春天,這棵只剩一根黑木樁的桃樹居然發出了新芽,活了過來。”
朱爾旦想到自己小時候居然會干這種事,瞥了左右一眼,發現蓁娘眼睜睜地看著自己,不由得訕訕一笑,說:“呵呵,小時候的事我都忘記了。”
蓁娘說:“有些事是永遠不會忘記的,只是有時想不起來。”
朱爾旦點頭說:“你說得也沒錯。但是一個人小時候愛種些小花小草,養些小于小鳥這都很正常,長大后就可能不喜歡了。剛才我要問你是不是喜歡桃花,原來卻是我小時候喜歡了。”
蓁娘沒有說話,還是靜靜地盯著朱爾旦。朱爾旦都感覺有些不好意思了,悄悄地轉過了頭。
朱爾旦又問:“謝管家,下面還有故事嗎?后來怎樣啦?”
謝管家說:“公子和夫人琴瑟和諧,公子現在又心清如鏡,我看啊,這也多得這棵桃樹的庇佑。自從那年這棵桃樹活了過來,不久后大官前來宣召,請老爺去赴任做官,最后官至尚書,真是福蔭門楣啊。此后這前院又移栽了這許多的桃樹,每一年都開滿枝頭,好不熱鬧。雖然公子您那會還不是很清楚,但也總算是平安無事。那一個年輕道人居然說這是妖樹,我看根本就是胡說八道。你們說對吧?”
當真是:遙遙一夢疑千年,驚雷電閃似災現。枯木逢春花滿堂,閑話昨日不流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