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我踏著柔和的陽光,走入寂靜的小巷,七轉八拐地來到冰玉堂的門前。看見庭院深鎖,心緊了一下,擔心白跑一趟,無果而返。
走近鐵柵門往里張望,偌大的院內,錯落有致地排列著幾張青石凳,過道邊的幾棵大樹,枝繁葉茂,像一把把傘在院子上方撐開。陽光灑落在樹,影子在青石板上活潑地跳躍著。
目光沿樹影穿過院子,前端有紅黃色的木質拱門。拱門大開,依稀可見擺設于屋內的桌椅,有濃郁的古樸氣息。
邁入這氣息的腳步被鎖擋住了。駐足門前的我,久久張望。
終于,拱門處出現位老奶奶,好像在彎腰掃地。我急忙與她打招呼。老奶奶側過身往我這邊看了一眼,說了句什么,回到里間去了。 任我再三說明來意,也沒有給我開門的跡象。
冰玉堂,我要靠近怎么這么難?明明已到跟前,卻被鐵鎖作為最后的阻攔。我知道,這地方原來不輕易讓人進入,特別是男人。
是的,取冰清玉潔之意,這片宅院以冰玉堂為名。充滿神奇色彩的它,是一個特殊的群體,幾個時代的產物,一種精神的化身。外人看來天方夜譚,本地人耳濡目染,如數家珍的長久存在。讓文學家浮想聯翩,令歷史學家鉤沉追問的女子。她們有一個共同的名字——自梳女。
十幾年前,我剛來順德時,工作的地方有一位在村邊獨居的自梳女。她大約五十多歲,模樣端正,待人和藹。大家都親切地叫她姑婆。在順德,姑婆是自梳女的代名詞,因此冰玉堂也叫“姑婆屋”。
望著高樓下青磚黑瓦的“姑婆屋”我的思緒飄得老遠。不覺已是響午,明晃晃的陽光從頭頂照射而下,讓人感覺一陣暈炫。我轉身從“姑婆屋”的正門繞到側門,依然是大門緊鎖。正想走向后門,對面單家獨戶樓里出來個中年婦女,她體型微胖,滿臉福氣。我趕緊上前打聽冰玉堂的事,并請她幫忙,讓老奶奶開門給我們進去參觀。
中年婦女上下打量著我和同伴,笑著說:“一般不讓進呢。”說著,她走到側門,隔著鐵柵門喊:“姑婆,開門,有人從大良來了,你讓他們進去看看吧。”
“來了,來了。”聲音從里面傳出,剛才掃地的老奶奶走了出來。老奶奶看起來有七十多歲,高瘦的個子,穿黑布衣褲,面容清秀,精神氣挺好,年輕時應該是位標標致女子。
老奶奶在腰間摸出鑰匙,利索地打開了門。我如卸重負,放輕腳步,走進冰玉堂。
這是兩層建筑樓,面積很大。地下分左、中、右三座,中座供奉著自梳女們信奉的觀音,左、右處安放著已故的自梳女的靈位,樓上是木做的閣樓,是她們休息的地方。
樓下堂前有一小天井,兩側為廊,左側有一座神龕。大部分墻楣上繪有古代人物和花鳥等精美傳統壁畫。門廊呈圓拱式,凸顯南洋風格。
姑婆打開所有的房門,微笑地坐在木椅上,一付恬靜自然的樣子。
我們信步走在宅院內,想象眾多終生不嫁的女子,在花季年華時,為擺脫婚姻的束縛,尋求心身的自由和尊嚴,為父母兄弟操勞。年老后,相約來到這兒,互相照顧,相伴度過余生,心中有種說不出來的凄美感覺。
在男人可娶三妻四妾的舊時,女子自梳不嫁未必不是明智的選擇。但不是所有女子都能自梳,能自梳的女子首先要有掙錢養活自己的本事。用現在的話來說,是有經濟獨立的能力。
眾所周知,舊時的女子,未嫁時由父母兄弟照顧,成年出嫁后靠夫家。一生的幸福依附在他人手中,自己無法把握。
從清末民初起,隨著國際市場對生絲的需求逐漸增加,絲價日升。順德蠶絲業迅速發展起來。許多女子除了在家做女紅賣,為了尋求欲說還休的自由,還到工廠養蠶,種桑,繅絲,辛勤勞作。
她們的收入,完全可支撐自身日常生活,還可幫補給家人所需。經濟獨立的她們,看到一些姐妹出嫁后,田間地頭的活要干,養兒育女的事要管,家務基本全包,還經常受婆婆和小姑子的氣,缺少丈夫的疼愛,得不到應有的尊重,地位低微等。一堆理不清的亂麻,干不完的農活,讓她們對婚姻望而卻步,產生了終生不嫁的念頭。
這想法當然會遭到家人的強烈反對。在與家人抗爭的過程中,有些女子寧可自殺也不肯步入婚姻,或者嫁了人也絕不入住夫家。無奈之下,家中父母不再逼她們就范,成全她們不嫁的愿望。
決定終身不嫁的女子,選定某個良辰吉日,由親人或好友把發髻“梳起”,正式成為“自梳女”。并挨家逐戶派去喜糖,廣而告知。
已將長發盤起的自梳女,從此清心寡欲,用一生守護那份無字契約,無怨無悔,義無返顧。
出身富裕家庭的自梳女,其父母會花錢給她另起房子,供她自梳獨居。出身貧寒家庭的,則要出去打工,老了再相約幾個姐妹住在一起,互相照顧。這種由側面回避,到直接抗爭,周圍的人由最初的不解,到后來的默認,自梳風氣在鄉間形成氣候。
傳統上養蠶絲之地被視為圣潔之所,男子不可進入,因而“姑婆屋”也不準男子出入,也免惹人口舌。
20世紀30年代,絲業衰落,有些沒有梳起的少女,養蠶的收入大不如前。她們聽說到南洋打工月薪可達數十元,工資相對高一些。再說到了婚嫁年齡既不出嫁也不梳起的話,難逃迫婚的厄運。于是結伴經香港乘船,漂洋過海外出打工。
少女在南洋打工多年,仍沒談婚論嫁,實際也成了自梳女。她們在南洋大部分都是當家庭女傭,帶小孩做家務。雖收入不多,仰人鼻息,只要有一點點積蓄,都匯往家中幫補家用。在物質匱乏的年代,南洋寄回來的錢和物,讓家人解決了溫飽,成了父母心中的一束暖陽。
順德素為美食天堂,廚藝高超之人根植于鄉間。
遠離家園,漂洋過海的自梳女,把在家跟父母學到的精烹細煮,點石成金的精湛廚藝,發揮得淋漓盡致。更能就地取材,把女子的一腔柔情熬成鮮美的湯羹,煮出可口的飯菜。其中順德有名的杏仁餅、雞仔餅都出自她們之手。
手腳麻利,聰穎敏慧,善解人意的自梳女們,憑著自己的努力和出色的廚藝,在南洋逐漸站穩了腳跟。
她們幾十年如一日地在東家照顧孩子,服侍老人,從不論人是非,贏得東家的信任和贊賞。有些自梳女在東家照顧兒孫兩代,早已相處成了既像姐姐,又像媽媽的家人。
家在均安鎮的歐陽煥燕,就在新加坡李光耀家做了40年的保姆。她見證了李光耀從普通律師到總理的歷程,把他的3個子女帶大,閱盡繁華,見過世面。
花開花落,春去秋來,如花的少女已到暮年,青絲染成了白發,精力已衰,無法再辛苦勞作,她們有的被辭退,有的連回鄉的旅費也湊不夠,有的東家不舍得她們離開,愿意為她養老送終。所以,能夠“少女離家老太回”的實則不多。
部分自梳女年輕時便開始為養老做打算:她們用打工掙的錢,或娘家人出錢給某位適齡男子娶媳婦,算是小妾。男子娶妻生子的費用,自梳女要負責一部分。她與這位丈夫只是有名無實的婚姻,這叫買門口。以求老了有人照顧,百年后并入祠堂,獲豎牌位,逢年過節有人祭拜。
愿望是美好的,未來有太多的未知。告老回鄉時,她們能如愿嗎?只有真回到家時才知道。
絕大多數順德人都信佛,自梳女是其中之一。生活簡樸的她們,總愛在房間里放一張整潔的梳妝臺,臺上放著一面擦得錚亮的鏡子。誰說女為悅己者容?自梳女不為誰打扮,只為自己看得順眼,活得舒心。
桌子旁邊擺著的觀音像,是她們的心靈凈地。那繚繞升起的煙香,陪伴她們度過一個個清靜而漫長的夏日和深秋。
直到40年代,順德均安沙頭村在南洋謀生的自梳女成立同鄉會。她們大都懷念故鄉,希望能葉落歸根,離親人近一點。看到一些前輩,有的無力回鄉,淪為異鄉孤魂,有的略有積蓄,回鄉又不能與家人同住。
她們倡議在家鄉建一間自梳女的安老院。這一倡議得到了眾姐妹的熱烈響應,共籌得港幣8萬元。政府劃出土地,協助建安老院,取名“冰玉堂”。
該堂建成以后,凡本鄉旅外姐妹,回到家鄉、沒有依托,均可入住,不收住宿費。入住最高峰時,有三十多人同食同住,盛極一時。
據統計,目前仍在世的自梳女僅有20人。這20人是順德最后的自梳女。隨著她們的離去,屬于她們的時代終將封塵。
從冰玉堂出來,秋陽正撒下強烈的光芒、噴吐出全部熱量,小巷似乎更豁亮了,青石板反射出耀眼的白光,刺得人睜不開眼。
我回頭看站在門口的老奶奶,正瞇縫著眼睛,望著遠方。她抬手遮擋著正午的陽光,臉上的皺紋深深淺淺,長長短短,如垂掛著的干柳枝。那是歲月的痕跡,她微笑過的地方
走在長長的小巷,踩著地上自己的影子,我低頭沉思:現代某些獨身女子,與自梳女有相似之處。她們具有個性,經濟和人格獨立,不為婚姻所困,敢于追求自己想要的生活。
無論選擇步入婚姻,還是獨身,都只是生活方式的不同。沒有對錯,只需考慮是否適合自己。排除人類繁衍后代來說,當社會養老福利制度健全,當更多女性經濟獨立到足以養活自己,當女人不再為情所困,不為男人所傷時,或許會有更多的現代"自梳女"出現。
或許我想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