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故事純屬虛構)
一、白蓮寺
我家附近有個白蓮寺。一個小小的院子,一間兩進的平房,青磚,灰瓦。這樣精致小巧的老建筑,在我們這片區里是絕無僅有的。據說是民國多少年建的,我也搞不清楚,反正都快一百年了吧。
從小,被告知絕對不可以進去那院里玩耍,因為,大人說那是“姑婆屋”,是專給一類老人住的,小孩子不能進去。可是我愛那院里的蓮花。院子里面有十幾個大缸,缸里種的都是蓮花,且都是白蓮。花開的時節,荷香漫過院墻,我隔著墻就向往那個院子……可惜院門總是鎖著的,從來沒見過有人出入。嗯,也許是我上學的時候,和院門開關的時間完全是錯開的。平時從家里出來,也不經過白蓮寺,所以竟都沒碰見過開門的時候。
我之所以清楚那院里有許多蓮花,是因為有一次去同學家,從她家的樓頂天臺上能看到白蓮寺的院里,小小的院落,一覽無余!除了那十幾缸蓮花,還有一畦蔬菜,一棚瓜架,收拾得干凈利落。院里面還有棵圓柏樹,像圣誕樹的形狀,孤零零地獨自佇立在平房門前,樹下有個小小的石圓桌,沒有配石凳,也顯得孤零零的。
“好想去看那些花啊!”我嘆了句。
同學馬上說:“看看就好了,姑婆屋里的人很兇的!”
“你進去過?”
“沒有,是我媽說的,有一次我們路過門口,她又說了一次不準我進去玩,這時屋里就有個老太罵出來啦。”
“還有這種事!”
“其實那里面就是個佛堂,沒有什么好看的嘛。但是你想,為什么里面的人還罵我們呢?一點都不和氣呀。”
“是啊。”我漫漫應道。其實我更想知道怎樣才能進去看那些蓮花。
“去我房間,我讓你看看我的化妝盒。”同學忽而故作神秘地招呼我。她比我大不到半年,卻好像比我懂得多好多,我只有傻傻的跟著。
這個暑假,尤其漫長。我在家都待膩了,出門,又沒有什么去處。我這個同學倒有辦法,親戚介紹去了一家紙箱廠做工,能拿計件工資,把我羨慕得不行。
和家里吵起來,也是因為假期工的事。同學邀我去廠里一起做十天半個月,我在家里剛一提,老爸老媽就一致反對,說的話還很不好聽。“家里沒有給你零花錢嗎?你嫌少?你有多少花錢的地方!你那個同學人那么復雜,都混到社會上了,你還跟她來往?聽著,不準找她去!你敢跑去廠做工,我敢打斷你的腿!”
這種反應過度,實在不可理喻!我窩著火,扔下飯碗就跑回了房間。隔著門還聽到一陣陣冷嘲熱諷。老爸:“你是長本事了啊!敢給老子看臉色啦!吃了老子的米,還給臉色看!書都白讀了你。”老媽:“有點氣性就用功點讀書,會使性子算什么本事!二寶,你看你姐,你別跟她學。不聽話讀書還不好,沒有前途。本事不大,脾氣倒不小。”二寶是我弟,滿嘴塞著食物來不及應她,只是嗯嗯著。
“豬。”我心里恨恨的噴了他一句。沒事的時候他是我弟,吵架的時候他永遠是我的死敵。更可氣的是,他學習好。這一好就遮百丑,在家可以呼風喚雨。有時候,我覺得自己在家里簡直就是個多余的人!我到底是不是撿來的呢!
我現在,最想、最想做的事就是離開這個家,從他們面前消失掉,一了百了!……
我在房間里一直待到他們吃完飯、看完電視、睡覺。自己氣得什么也做不了。不知是幾點鐘了,只知道鄰居家的電視也都關了。
好了,消停了。我走出了房間,躡手躡腳穿過客廳,打開大門走了出去。
夏夜。日間的暑氣消得差不多了。我借著路燈的光,往同學家的方向走去。然而并不是去找她。到現在我才發覺,原來我和她關系也并不是那么鐵,我干嘛找她?我只是往白蓮寺的院子走去。聞聞花香,少點煩惱。
遠遠的,看到院門開著!平房里有燈光!這可奇了,以前沒有過的事。我溜著墻根往院門走。花香誘惑著我深入。
我悄悄進了院子。一會兒如果有人罵,我就出去。但是現在讓我先看看那些白蓮花吧,夜晚的蓮花,雖然已經合上了花瓣兒,那陣香氣還是關不住~
這時,竟然有種做賊得了手的快樂——
走進那十幾缸蓮花當中,我覺得好像被一群跳舞的仙子圍繞著。好香。好香。我閉上眼睛,專心呼吸著這靜靜的空氣……
待我再睜開眼,轉過身來,才看到一個白衣影子,坐在圓柏樹下面,瓜棚邊上,搖著蒲扇。她可能一直都在的,竟然無聲無息,可把我嚇了一跳。
“妹仔,你來看花呀。”她很和氣地招呼我,一點也不兇。
“是呀。對不起打擾了。我可以現在就走。”我趕緊說。
“不要緊的,花這么香,我都不想睡覺,想坐著聞一晚上呢。”她向我招招手,“過來坐坐,陪我說說話可好?你可以叫我姑太。”
“姑太。”我過去乖乖叫了聲,坐在她對面的小竹椅上。反正也沒罵我,也沒趕我走,就賴一會兒,正好也不想回家去。
“乖啦。可惜姑太現在沒有帶糖。”她笑了,臉上皺成菊花樣。那種重瓣的、一絲絲垂下的菊花。
“姑太,我不是小孩子,不用給我糖吃。”
“以前,我像你這么大的時候,這間白蓮寺還沒有呢。”
“啊?”我在心里計算著,那你得多大年紀了。
“姑太看起來老不老?”
“老。”我明明不想這樣說的,舌頭不聽話。
“哈哈。你這孩子挺老實。”她看著我,笑容里帶點狡黠,“真是透明玻璃一樣。”
我不是很滿意這個評語。但是確實,我這個透明玻璃人真是出口得罪過不少人,同學,朋友,老師,父母。很多時候是有口無心。很沒意思。還是沒學會好好說話,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
——我回頭看了看,院門關了!怎么沒聽見聲響?我心里又一驚,頭皮開始發麻……
姑太好像知道我在想什么。“不用怕。姑太在這里,沒有人敢害你的。白蓮寺很安全的。有觀音菩薩在呢。”
我轉頭看了看平房。“里面有觀音?”
“是呀。這里面供的是觀音。這外面的蓮花,都是觀音的標志呀。”
“哦,這個我不懂。”
“你不懂的太多了。”姑太一點兒也不客氣。“你們現在的人呀,觀音都不會拜了。觀音走到你面前都不會認出來了。”
我笑了,“觀音還能走到面前,那她不是佛像嗎?”
“傻孩子。觀音才不是佛像。觀音有時候化為人形,在凡間你是看不出的嘛。”
二、觀音
姑太我這輩子,最吃虧的就是沒有讀書。用外婆的話說,要是我讀了書,說不定省長都當起了。說不定京城去當官都有份。
現在吧,說這些有什么用,說來笑笑唄。
我出生在咸豐十一年,之所以記得清楚,是因為大豐絲廠就是那年建起的,我長到十二歲,就進了廠,做雜工。繅絲是個技術活,我太小,手太短,連架子都夠不著,所以只能打雜。當然打雜也很好,沒有繅絲那么辛苦,工錢少點也正常的。
那時候,每天的工錢是五個咸豐重寶,“當十”那種。我也不識數,只知道叫“當十”,但真不知道什么意思。錢都是拿回去直接交給家里。我們那時候沒有單獨一個人花錢的時候。吃的飯,織的布,穿的鞋,都是自己做,哪兒有買的?除了洋火,要買。
我進廠的時候,有個叫圓姐的代工頭,很照顧我。她年紀也不大,好像是廠主的遠房親戚。平時待我們不錯的。對,她是自梳女。繅絲女絕大部分都是梳起不嫁的。她們賺錢多,用來供養家人綽綽有余,也不稀罕嫁人受苦。當時有支歌仔,就是唱這樣的人:
單身寡女比人高
有魚有肉自己煲
無錢不怕丈夫鬧
死后不怕有人嘈
日頭落山唔使掛竹篙
聽起來一個人生活更自在,無家人之累,無兒女之債,最多怕死后沒人上墳,但是也不怕,可以認門口,把名字掛在別人家族。不過呢,認門口的成功的是很少的,要剛好碰上哪家死了人,沒有妻房的才能去。更多的,沒有認門口,死了埋去哪兒也不知道,只有金蘭姐妹們,逢年過節給她燒燒香就完了。其實,拜了觀音之后,我們更不必去擔心將來的去處了。觀音菩薩的愿力廣大無邊,能渡我們到更好的地方去,有觀音罩著,什么都不怕了。
我自己,卻有個極大的煩惱,不能和別人說。我長到十二歲,就好像停止了生長,一直就這么大點了。別的伙伴到了年紀都像竹筍拔高,不但身量高了,腿也粗了,胸脯也豐滿了,說話聲音越來越尖聲細氣。到我應該有十六歲那年,我媽也覺得不對了,說可能我有病,送去給神婆看。神婆哪有什么正經本事,無非念個咒語,燒點紙灰給我喝了。不見好。
我媽竟然有點害怕了,跟我爸說,快點把我嫁出去,找個便宜人家。她是想甩掉這個麻煩,可是誰愿意接手呢?只有那些又窮又老又病的寡佬,有可能給幾個錢就要了我去。我媽到底不肯。這點我很感謝她。如果說父母有什么恩,養育之恩是一定有的,除外的,別要求太高了,尤其是我們早年那時候,出生是女嬰的話不扔進池塘已經是開恩了啊。其實呢大豐絲廠那些年證明,家里養個女兒比養兒子還劃算,能賺錢啊,繅絲工都是高收入人群啊!——前提是她們不出嫁,她們就能供養全家父母兄弟姐妹侄兒侄女,出嫁就是別人家的人了。還有一個就是,男人耕田出力,有米吃,很正常,可是我們這兒,在田里干活的常常是女人呀,男人能下田的都被他同伴恥笑呢!
所以嘛,梳起的女子越來越多,是大勢所趨呀。我們是最早實現經濟獨立的一代。圓姐領著我去拜觀音。我心里也已經決定,要梳起。我喜歡她們的生活方式,做工辛苦是正常,可是自己一個有底氣,姐妹們也很相幫,我們同業就像一個幫會一樣。這樣的團體,比家庭還得人心。
我在廠里久了,習慣了,以為會在那兒做一輩子的。可是,一輩子?現在聽起來真是笑話啦。大豐廠黃了!原因是離我們幾十里地,另一個廠引進了新的繅絲機!一個廠,說黃就黃,繅絲工都沒有補償,更別提我這個雜工了。
圓姐決定帶我們一些人去外地。她問我愿不愿意,我當然想去啊,只怕家里不答應。沒想到我媽一口答應了,還感謝圓姐給我謀了出路。我連行李都沒有就跟著圓姐走了。我能離開家鄉,非常的高興,雖然身上沒錢,什么多余的東西都沒有,但我知道我要好好干活就能賺錢,不會讓人看不起的。
跟著圓姐,我們一共有十個姐妹,一起到了南海。那兒的繅絲廠比家鄉的大多了。到處都有招工的,一片興旺的樣子。圓姐領著我們進了其中一個廠,她似乎認識那個廠主。由于用上了新的繅絲機器,比以前的木架子方便,我踩個凳子在機器前面就能完整地操作,因此我也成了繅絲工,不再是雜工了!工錢現在一下子多了起來,現在用的是光緒通寶里的小錢了,是機制的。圓姐教我識數,她說可以不識字,不能不會計數,不然太容易上當受騙了。我聽她的。我學會了算數。這個技能終身都有用。我很感激。
剛去的時候,沒有住的地方,我們去一個尼姑庵里借宿。拜觀音的姐妹這么多,到了哪兒都不愁沒有人相幫。等我們攢的錢差不多了,我們就合租了庵里的一個雜物間,改了改,變成我們的宿舍。十個姐妹住在一間房,想想那有多熱鬧吧。
那真是一段快樂的日子!雖然每天天不亮就要去上工,廠房里永遠悶熱得像個蒸籠,到了繅絲機前面一站,手腳不停就做到中午。吃飯很快脆,幾口白飯青菜就完事。接著做到太陽下山。廠里舍不得點燈,所以我們沒有夜班的,夜里都是我們自己的時間,你說多好!
南海西樵一帶,歷來人口多,經濟繁榮。我像鄉下老鼠到了城里,差點路都不會走了!圓姐領著我們到處逛。我還記得有一次廟會,在祖廟前面的空地上,第一次看到電燈的情景!當然是洋貨了,那是一個富商出洋買回來的新鮮事物,他特意在人多的地方展示。我實在沒見過比電燈更好的東西了,照亮了夜晚,夜里能做好多事!當然現在嘛,誰還稀罕電燈呢,習慣了就是了。
我以為,好日子會過得很長很長,至少不是太短,我還是太天真。
有一天,突然的出事了:圓姐被抓起來了!
我們幾個被廠里攔住不準去看,可是我動作比較快,猛地沖出包圍,跑到了外面。圓姐被人群像螞蟻舉著葉子一樣抬到了池塘邊。這是要浸豬籠啊,最嚴厲的懲罰!圓姐到底干了什么?我一點也不明白。我擠在人群里就過去了。其實站在池塘邊,我眼里什么都看不見,耳里什么也聽不見,眼前是白茫茫一片,眼淚封住了所有的光線……我不知道自己怎么過的那一天。不知道最后圓姐是怎么埋的。
后來才知道,圓姐偷偷和廠主要好,被人捉了奸!怎么會這樣呢!我一時不能明白。那時候我還是小,外面一看我就是個小孩,其實我心里也還是個小孩。
我不能接受的是,圓姐怎么會打破規矩,破壞了梳起的誓言!她是我的指路人,她自己怎么能這樣……
這件事,我一輩子都忘不了。雖然很多年后,我漸漸的懂了人事,我對圓姐的感覺還是很復雜的。我知道人容易犯錯,而且應當為錯誤承擔后果。圓姐活得比我們要復雜一些,因此犯的錯就要多一些。
我也是在那一年,很快學會了唱那首“哭相知”:
一月挎嬌二月喪
三月清明人砸錢
四月日長夜又短
不見嬌妹睡同床
五月龍舟浮水面
今生難望共妹看龍船
六月十九觀音廟前做大戲
今生難望共妹號頭棚
七月菇園龍眼數
摘芎龍眼共妹結雙全
八月中秋人賞月
今生難望共妹月團圓
九月菊花含笑口
日間含笑夜含愁
十月桑枝撇滿地
新枝不同舊枝頭
十一月冰寒連月凍
拉開棉被伴嬌容
十二月煎堆茶仔餡
我啖啖咬開苦過人
還有就是,那時候死得早的話,“嬌容”(照片)都沒有留的。圓姐就沒有留照片。她被打入另冊了。她的家人、鄉里,當作從來沒有這個人。恨不得把她一筆勾銷。可是我活著,我就不會忘記。
是圓姐帶我拜的觀音。我從此一輩子都認真地拜觀音。我有時會替圓姐也燒點香。我不識字,不會念經,來來去去只會念一句:南無大慈大悲救苦救難觀世音菩薩。我希望觀音也能原諒圓姐這樣的人。
三、南洋
圓姐不在了,我們幾姐妹沒了領頭人。她們多數商量著回家去。只有我,鐵了心不要回家。回家沒有其他生計,遲早會被人嫌棄。在外頭,能找到工作就會有飯吃,就這么簡單。
也是該我遇上了好時候,南海鬧工荒,到處都招人,原來的廠不能混了(因為圓姐的事,我們幾個都被辭退),我去別的廠找工,居然找到了。也就留了下來。
我想,平平安安地,做工做到老,何嘗不是一種福氣?
也就過了一段好日子。每天就是做工,吃飯,睡覺,一覺睡醒又做工,吃飯,睡覺。我也不和別人來往,同村的姐妹都已經回去了,再無音訊。也許她們回去就嫁人了。我也不知道。我就一個人在外面漂著,很自在。
很多年沒回過村。竟然有一天,有個聲稱是我弟弟的來廠里找我。我見了也不認得了。這些年除了托人寄錢回家,沒有寫過信,也不知道爸媽怎樣了。估計他們當了爺爺奶奶吧,看眼前這個人,哪里是我弟弟,是我爺爺還差不多了!
來人告訴我,爸媽早已過世,他自己都已成了爺爺。他也吃驚于我的模樣。“姐,不看到你我不敢信,媽說的都是真的!媽臨終前,最放心不下的是你……”
講得我都鼻酸。畢竟是親媽。她沒有忘記我。她臨終還特意交待弟弟,日后找到我,叮囑我不用再往家里寄錢了。姐妹都已嫁了,弟弟都有孫了,我自己照顧好自己就行。還特意吩咐說,叫我不要回鄉。我聽了,心里一涼。我也是列入另冊了,回去恐怕會被視為不祥。
我送走了弟弟。眼看著他的背影消失在街道那頭。我知道自己確然不屬于這個家了。我在原來的家里的痕跡一點也沒有了。未來屬于弟弟的子孫們,與我真的毫無關系了。
這一年,我記得很清楚,是皇帝被推翻的一年,天下沒了皇帝,我們進入了民國。男人們不留辮子了,這是最明顯的一點。其他的,也沒有什么改變。
但是工廠也越來越不好做了。危機終于來臨。我這些年換過好幾家大廠,結果都一家接一家倒閉了。洋貨倒是越來越便宜。電燈也是到處都有了。
我找了一個能人,幫我介紹工作到了廣州,去一個商人家庭做傭人。有手有腳,勤勞得食,我又沒有花錢的地方,自然容易安頓。做慣了辛苦工的雙手,現在做家務,沒有太大難度。也有很多東西不會,例如怎么用熨斗,怎么煲湯,主人也一一教會了我。主人家子女多,平時一大群一起玩,我看到他們就想起以前鄉下的弟弟妹妹。我喜歡他們,經常偷偷給他們糖吃。
又過了幾年,這家商人要舉家遷往南洋。他們說時局太亂了,生意也不好做,還是避往南洋過一段日子再說。主人只知道我家鄉沒有親人,也有點發愁如何安頓我,這說明他們有點良心。我就大著膽子,提出要跟船去。這家還真答應了,并且喜出望外,知道我要陪他們走,十分感謝。
其實,我也是為了我自己。遠走南洋,有些人一聽就怕了。不但路途遙遠,去了異國他鄉又如何生存,又會遇到什么災禍,這個誰能說得清?我的一個好處只是沒有對家鄉的戀盞罷了。現在想起來,當年跟著舊主人,一起去南洋,仍然是個好選擇。畢竟那兒天高皇帝遠——不對,皇帝早已沒有了——那兒離戰亂動蕩要遠些,日子過得正常些。
我們從香港出發,坐大船用了半個月,才到達星洲。現在叫新加坡的地方。我暈船暈個半死。
到了南洋,一切都很新鮮。這兒種族混雜,風俗多樣,老鄉也多。像我這樣“唐山來的媽姐”十分普通。我喜歡這里。在這邊日子更是單純,就是勞動,休息,勞動,休息。每個月,主人會給我一天假,我就去觀音寺里上香。
這里的觀音寺很大,香火極旺,每次去都人山人海的。據說這家觀音還特別靈驗,我還看到好多求子得子來還愿的。
在觀音寺,我又碰到了同鄉的媽姐,操著同樣的方言。拜觀音的姐妹們很容易熟絡。我像是又回到了做繅絲工的日子,和她們一起有說有笑。觀音誕,是個大日子,我們都向雇主家里請了假,頭一天晚上就熬通宵,為大日子準備齋飯齋菜。這樣的忙碌,大家都很開心。真的是過節呀。
不過,太平日子好像怎么也過不夠的,卻總是顯得太短,太匆忙。太平洋戰爭已經爆發,日本仔來了。三年零六個月。我記得那段黑暗的日子。主人家又逃亡了,但是他們沒有走多遠,就被日本憲兵抓住,后來再也沒有見到了。我進了難民營。那段日子我都不想記得,偏偏又總是想起:那些饑餓的感覺,吃了這頓不知道還有沒有下頓的感覺。寧做太平犬,不為亂世人啊。
戰爭結束以后,我的命是保住了,可是更沒有地方可去了。這個時候工作并不好找,很多媽姐都回去了,她們經歷戰爭,也寧可回去家鄉終老,不想再離開家園。這樣到命終時,好歹會有人收尸吧。
我還是留了下來。耽擱了一段日子,找到了建筑工地的活,跟一群三水紅頭巾混。戰后勞動力缺乏,建筑工地卻多,我又趕上了好時候。仗著自己身體還結實,我一口氣干了二十多年,直到做不動為止。現在我身上有些傷,都還是當年在工地時累到的。每天出工十個鐘,打灰漿,挑磚,都是粗活。我們沒有技術,只能算小工。那時候幸虧物價便宜,五分錢能吃一個雞飯,現在是不可能了!工錢每天做足工時的話可以有五角左右,這樣積累下來,沒有花銷的話還是可以的——前提是不要生病。
我沒有身份,也沒有養老金,一點積蓄只夠我買藥吃的。這時我要認真想想自己要死在哪兒了。
沒有身份,沒有家人,也就只有拜觀音的姐妹肯幫我,為我想辦法。說來好笑,我的正式梳起,還是這個時候辦的。以前都沒有認真辦過,單是口里說梳起就自認為梳起了,其實是要儀式要見證的。現在日子好了,就想認真點,是這么回事。姐妹們幫我采辦了活雞、菜刀、香燭、新的梳子、頭繩、水盆,梳起儀式就在觀音寺的后院里,拜過神后舉行。見證的姐妹有六人。我的一個老工友也來了,但她不是自梳女,后來她也回三水鄉下去了,有沒有嫁人不知道,沒有聯系。
我正式梳起之后,覺得是自己變老的開始。我的身體大不如前了。頭發慢慢花白,牙齒開始松動,皺紋爬了滿臉。
是呀,人都是會老的。姑太當然也會變老的。現在回頭看,我也活夠本了。一生沒有什么享受,也沒有作惡,也沒有什么掛牽。
費盡周折,我回到家鄉,已經沒有一個認識的人。我又沒有身份證,也沒有親友可以幫我去辦。我懸在這里好不尷尬!幸好前年“落實政策”,我領到了一個獨門戶口簿,有了身份證,你看,“李月好”就是我的名字,這是我原來家庭給我的唯一標志。
我覺得,自己還是最幸運的一個。這么多年了,還能回來,在白蓮寺落腳,也是修來的福分呀。這些蓮花,都種了好多年了。年年花開,我都坐在花香里,覺得自己也像個仙女。哈哈。
什么?你問我這一世有沒有喜歡過別人?有沒有別人喜歡我?你這妹仔,想得多呀。我生活的年代,吃飽飯第一,其他都沒這么重要呀。我為什么要梳起?梳起的意思就是告訴別人,我不需要男人嘛。當然我又不是男人婆,我是愛美的,誰年輕時候不喜歡打扮自己,好看一點?你要說打扮自己就是為了吸引男人嗎?當然不是啦。打扮自己是為了自己高興!
你這丫頭,你不要不相信。那個年代的人沒有愛情照樣活得好好的。你以為他們生兒育女為的是啥?一切都是為了盡個本分而已。人在世上走一遭,就應該盡自己的本分。
是呀,有人說過姑婆們是同性戀。不要以為姑太我聽不懂。這不是什么新名詞。姐妹們感情好,就是同性戀了?說這話的人思想不如姑太我開放。就算是又怎樣,戀不戀的,難道和別人有什么相干?拜過觀音,我們就是沒有血緣的家人,我們比兄弟手足還要親,因為沒有什么財產的糾葛,沒有權力的斗爭。要用新名詞的話,我們是最接近共產主義的一幫啦。
這個白蓮寺,是讓我們養老送終的場所,能維持多久,我們也不知道。我們沒有辦法算計到這么清楚。人活一世,草木一秋。我反正對這個世界也沒有什么遺憾。我喜歡看這些蓮花一年年的長在這里。就這樣。
尾聲
我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趴在石桌上,石頭涼涼的,在清晨把我“凍”醒了。姑太不見了。
我是聽了一整夜的故事,后來睡著了么?……
清晨,望過去,缸里的蓮花又都支楞著自己的花瓣挺立著了,迎接這晨光,生氣勃勃。蓮香滿院。瓜棚上小黃花開得燦爛。瓜藤上露水還沒干透。
我揉揉雙眼,四圍看看,最后干脆跑進屋里。屋里果然供著觀音,好像帶笑似地看著我,神態頗有點像姑太。屋里一面墻有一個專門放神主牌的地方,有二十多個,我慢慢看去,果然找到了這個名字:“李月好”。沒有生卒年月。
那么,我這是聽了一個鬼講自己的故事?!可我覺得姑太一點都不可怕……我甚至覺得她是那么親切,好像我家的奶奶輩。
我走出來,又看了看這滿院的白蓮花。院門虛掩。我悄悄閃身出去,又把門掩上。
能看到蓮花,償了心愿,我已經很高興了。姑太講的話,就當作一場夢吧。我自我安慰著,往家走去。
一會兒問起,我就說去了同學家。回頭讓同學幫忙圓圓謊就完事了。
太陽照常升起。照著我身后的白蓮寺。
(完)
題外話(寫作小結):
這個周末有個24小時一萬字的寫作挑戰,就想寫一個長點的故事,沒想到仍然是八千左右收尾。算了,那就來復盤一下吧。
一開頭單純是想寫個鬼故事,沒想到開場卻寫多了青春期叛逆心態,半天都進去不了主題。后來想想也正好,保留吧,因為舊時代那些女性也經歷過這個階段,并未因為時代不同就有什么差異。
現實版本的“姑婆屋”,在珠三角一直存在的,其中比較出名的是順德均安沙頭村的“冰玉堂”、肇慶舊城區的“觀音堂”,但是不想太坐實這些地名,因此用了“白蓮寺”。白蓮寺,在新加坡某個舊街區存在著,是一所靜修院,并非真正的寺廟,里面進出的都是“白衣”,即泰國緬甸一帶追求出家卻不被允許不被收留的年輕女性,等于是在家居士,她們以一身白衣為標志,故稱“白衣”。這里直接把白衣們的精修院用在“姑婆屋”身上,其實也是因為女性的問題超越國界,東亞文化對女性的歧視有相通之處的。
那些用大缸養著的白蓮花,是白蓮寺里的實物。作為外人我也是只能在墻外觀望。那些白蓮花是最吸引我這檻外人的美麗事物,使我如今時時懷念。
第二部分是姑太講述自梳女歷史,比較冗長,但是很重要。我在網上找到一篇論文是關于晚清民國時期先天道這個宗派對自梳女團體的影響的,里面的內容蠻有趣,主要告訴我們,當年自梳女的精神力量主要靠什么支撐。她們絕大多數不識字,無從留下自己的書面歷史,只能從民間歌謠和一些鄉土風俗中尋找她們的“次文化”蹤跡。又因為教育水準的限制,最能夠影響她們的當屬民間信仰里的“觀音菩薩”了。先天道的影響力就是借助觀音信仰把這些女性凝聚在一起,有秘密幫會的性質。
第三部分其實是想寫一下南洋的媽姐群體,也是二十世紀自梳女的主力部分。她們和以強度體力勞動著稱的三水紅頭巾還是有區別的,主要還是不婚主義。經歷過戰爭、動亂和經濟蕭條的考驗,人們依然頑強的生存著。所謂“窮人命硬”真是一種無奈。現在很多年老的媽姐可以回鄉終老了,也算時代的一大進步吧。
對了,在三水荷花世界,有一個本地品種就叫“紅頭巾”,那花瓣紅艷欲滴,在烈日之下愈是暴曬愈是精神。實在太有生猛活力了,這“紅頭巾”。因此和白蓮花代表的自梳女形成鮮明對比。后者對外界的壓力不是表現出猛烈的反彈,而是隱忍地承受,卻始終站穩了自己堅持的立場,維護著自己的尊嚴。
十幾年前見到過林永康的油畫《自梳女》原作,就在廣東美術館內部的畫廊里。記得那一刻我和朋友站在畫前,沉默中被深深打動。畫中人帶有一種超現實的光芒,有對命運的隱忍與不屈的抗爭,有一種女性力量的溫婉之美。她們主動放棄了生活中很多內容,過著清簡、孤寂的日子,生活需求已經盡可能的少,那么她們的精神方面,就只有皈依觀音一種途徑了嗎?還會有其他的可能嗎?這個問題我至今還沒找到答案。
尾聲本來不想這么短,但是又不想讓文中的小女孩有太多的負擔,就這么著了。她的生活也正在啟幕,她需要自己去探索,而不是依靠前人的指引。每一代人都會有自己的問題,要由自己的力量去解決。
小時候看過一部香港電視劇《自梳女》,講的是晚清民國之交繅絲女工的故事,還看過一部新加坡電視劇《紅頭巾》,對我有過影響,但并未從劇情里抽取過什么情節。我寫的更像一幅舊畫卷,而不像一個有情節的故事。沒有什么戲劇沖突,連愛情都沒有。也許會令人失望吧,但是這樣平淡的一生,往往靜水流深地存在著,不容我忽視。
姑太如果出生年代確定的話,活到今天該有165歲了吧。把她的年齡拉伸到足以描述自梳女的近代現代歷史的長度,當然是我的杜撰啦,誰能活得這么長?那就讓鬼來講故事咯。所以,這還是一個貨真價實的“鬼故事”哦,信不信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