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重聲明:文章系原創首發,文責自負。本文參與鳥伯樂主題PK賽之“立夏”?!?/p>
車子開到馮家村村口時,就再也駛不進去了。我只好推開車門走了出來,眼前的景象竟讓我大吃一驚。
往日通往村子里的那條唯一的碎石小路,竟然已經銷聲匿跡了,如今被一個又一個由瓦礫堆積而成的小山丘所取代。兒時那些青磚綠瓦的房子也沒了,到處都是殘垣斷壁,給人一種末日般衰敗雜亂的荒涼感。
算起來,我也只不過兩三年沒回來外婆這里而已,為何馮家村會變得如此面目全非?我茫然地看著周圍陌生的一切,心里正懷疑著自己是不是走錯了地方時,左邊的肩膀突然被人輕拍了一下。我本能地回過頭去,一個頭發花白的老頭正站在我身后,他臉上的表情也由最初的探究逐漸變為驚喜。
哦我記得你,你是馮六嬸的外孫吧?聽說你娶了個城里媳婦,在城里生活了,有出息啊。老頭一邊說著,一邊向我舉起了拇指。我有些尷尬,他口中的馮六嬸我知道,那是我外婆。但是眼前的老頭,我卻絞盡腦汁也想不起來他到底是誰了。
幸虧這時他又開口說道,你應該不記得我了吧?你小時候見過我的,不過那時你才這么點高。他一邊說,又一邊用手在他胸口的位置比劃著,我以前就住在你外婆家隔壁,你和你舅舅家那幾個小兔崽子還偷過我家的番石榴呢……這么多年就這樣過去了,你大概是想不起來啦。唉,我也沒想到你外婆,竟然癱了那么多年啊……你早該回來看看她的。
是啊,是該早點回來的,我心里愧疚地想著。其實早在兩個多月前,母親就在電話里告訴我說,算命的說外婆活不到立夏了。那時,我并沒有將此事放在心上。
這都是因為,自從外婆十年前開始半身癱瘓以來,這種預言每年都會從算命的口里傳出好幾回。最開始的時候,母親和舅舅們,甚至是我,聽到這樣的話,還是會憂心忡忡很長一段時間。然而,這種話一旦聽得多了,就像“狼來了”一樣失去了它的可信度。所以,后來漸漸地就沒人在意了。
我以為這次也一樣。誰知,今天一大早,母親又打來了電話。她說,家城,今天立夏,請假回來一趟吧。不等我反應過來,她又補充道,不用回家,直接到你三舅舅家里來。
直接去三舅舅家?不會是出什么事了吧?我突然想起兩個多月前的那個預言,外婆不就是一直住在三舅舅家嗎?今天剛好又是立夏,難道外婆她真的……
于是,我來不及多想,就馬不停蹄地趕回來了。
小伙子,難得你回來,就幫忙勸勸你舅舅吧。整個馮家村也就只剩他這一家不肯搬走了。老頭的話讓我短暫地回過神來,但是突然轉換的話題,卻讓我有些摸不著頭腦。
我一共有三個舅舅,大舅舅當了人家的上門女婿,早就離開家了,只有逢年過節時才像出嫁的女兒一樣回來小住幾天而已。二舅舅是鎮上的小學老師,一直住在學校里,后來娶了校長的女兒,就順理成章地把家也安在了學校里了。只有三舅舅,是一直和外婆住在村子里的。所以,我明白老頭口中說的其實就是三舅舅。但這是什么意思呢?難不成三舅舅成了釘子戶?
我不禁望著老頭,茫然地問道,這是怎么回事?老頭疑惑地看了我一眼說,你母親沒告訴你嗎?如今村里在拆遷,所有老房子都要拆掉,以后這里將會打造成海濱小區了。老頭的語氣突然變得大義凜然,他說,為了響應政策,我們作為老百姓的犧牲一點點又怎么了?況且,以后小區建好了還能分到一套房子呢。也不知道你舅舅是怎么想的,反正那老房子也不值錢了,還不如拆掉,是吧?霸著能生出金來?
拆遷的事母親好像有跟我說過,不過當時沒放在心里而已,但她從沒提起過三舅舅不肯搬走的事。我怎么也沒想到,如今的馮家村會被拆成這個樣子,而且造成今天這樣一個亂局,竟然還是跟三舅舅有關。那三舅舅究竟是什么原因不肯搬走呢?我嘆了口氣,正尋思著該怎么回答老頭的話時,他又抬手一指,說,你看,孤魂野鬼的多礙眼呀。你舅舅一天不肯搬,我們其他人就一天都住不上新房子。
順著老頭手指的方向,我看到了那座青灰色的瓦房,似乎有點熟悉,卻又感覺很陌生,在一片廢墟中,它顯得那樣的孤獨。我心里黯然,原來那就是舅舅家,我竟然再也無法將它跟過去的樣子重疊在一起了。這個發現,讓我莫名地有些恐慌,而那句“孤魂野鬼”此時更是像一陣冷風一樣,陰嗖嗖地吹過我的心頭,我忍不住打了個冷顫。
老頭還在嘰里呱啦地說著什么,我已無心再聽了。我找了個借口,和他告了別,就匆忙地往那“孤魂野鬼”走過去。
初夏的陽光出奇的猛烈,被拆得七零八落的古老村子在陽光的照耀下,發出慘白的光芒。我被這些光芒刺得兩眼昏花,腳下因為踩著那些碎石瓦礫而變得沉重不堪,心里的不安也逐漸膨脹起來。
我像是用盡了洪荒的力氣,才終于穿過那一個凌亂的世界,走到了三舅舅的家門口。我喘著粗氣,抬頭一看,心里不禁百感交集,這哪里還叫家門口???記憶中那個寬敞的前院沒了,門前的大樹菠蘿樹也被砍掉了,所有的痕跡都像被人抹去了一樣。只剩下那一座殘破不堪的建筑物,依然強撐著最后的半口氣,在和時代做著無聲的斗爭。
讓我意外的是,房子的大門是開著的。由于頭頂的陽光太過刺眼,我看不清里面的情況,卻隱約聽到有爭吵聲一聲大過一聲地傳來。
現在算怎么樣?你們都不管是嗎?她一天不死,我們就得當牛做馬地服侍她一天。別忘了你們也是她的兒女,憑什么你們一個個的都在鎮上享福,這辛苦活就我和老三來做。
三嬸,話可不能這樣說,我們也沒說不管啊。畢竟這么多年來媽都是跟著你和老三住的,我們幾個也出錢不是嗎?你一大早就召集我們回來,突然間說要我們想辦法接她走也不妥呀。
有什么不妥的,馮家村只剩下我們這一家沒搬了,再不搬恐怕要被人家強拆,到時連分房的機會都沒了。
那你們就搬呀,也沒人阻止你們搬不是嗎……
二嬸,你這話說得可輕巧,帶著個癱子怎么搬?原先我還真的以為她活不過立夏,所以才硬拖到現在??墒悄銈兛矗裉於剂⑾牧?,她還活得好好的,我能不急嗎?再說了,以后分了新房子,我可不想讓她再住進去了,多晦氣啊。
三嬸你也太過分了,難不成你一直在盼著媽早點死呢,媽對老三那么好……
呵呵,只有我盼著她死嗎?我就不信你們從來沒動過這個念頭,她不是才癱了一年半載而已,是整整十年了啊。這十年里,你們除了像走親戚一樣來看她一眼之外,那些臟活重活你們有誰干過半點?還不是靠我和老三。對,錢是你們出的,但是有錢就了不起嗎?
我在門外聽得心驚膽戰,正猶豫著要不要進去的時候,爭吵聲卻在這時戛然而止了。緊接著,一個身影飛快地迎了出來,并且大聲喊道,是家城啊,你這么快就到家了。
這個時候,我已經站在了門坎旁,我的眼睛也已經適應了門內的幽暗。我看清楚了出來迎接我的是我的母親。我跟著她走進屋里,才驚愕地發現,原來里面坐滿了人。除了母親和我,還有三個舅舅和他們的妻子、兒女,將近二十個人,把老房子的客廳擠得滿滿當當。
但我有一點不明白的是,一屋子的人,為何都那樣的安靜?剛才的爭吵聲實際上只出于兩個人之口——二舅媽和三舅媽。其他人都不發一言,仿佛眼前的一切都與他們無關似的。
家城啊,你回來了就太好啦。三舅媽看到我時,眼睛明顯亮了起來。家城,你是咱們家唯一的大學生,又在大城市里生活,你的見識肯定比我們多,也更明事理。你來給三舅和三舅媽評評理,你外婆癱了十年了,我和你三舅也照顧了她十年?,F在,是不是該輪到其他人了?
到了這一刻,我終于明白,原來外婆還健在,那個立夏的預言并沒有成真。這倒讓我莫名地松了一口氣,然而,三舅媽的話卻讓我一時難以應對。坦白說,作為后輩,我實在是一點也不想卷入這樣的一場風波里。
幸好這時,母親走上前來,一把將我拉到身后,先是對三舅媽說,家城常年不在家,這些事他不懂,也評不了理。再說了,他又不姓馮,他只是媽的外孫而已。馮家的親孫子多著呢,這些事哪里輪得到家城來管。
我剛想說些什么,母親卻沒有給我機會。她直接把我往屋子的最里面推去,并且推開最里間的一扇房門,向我使了個眼色說,家城,進去看看你外婆吧。我應了一聲,就被母親用力地推進了房間里。
大姐,瞧你這話說得,外孫也是孫,難道家城不姓馮就不是媽的孫子了嗎?他小時候可沒少來這里黏著媽呢,就這幾年啊有出息了,才沒來而已……
門外,三舅媽的聲音依舊不依不撓地傳了進來,尖銳的嗓音讓我一陣陣頭皮發麻,我像逃兵一樣把房間門給關上了。一股屬于老年人的腐朽氣息,夾雜著濃烈的尿液味,一下子往鼻腔里灌進來,我瞬間被熏得有些暈乎乎的。我捏著鼻子,張開嘴巴用力地呼了好幾口氣,才勉強讓大腦清醒一點。
是家城嗎?一個蒼老嘶啞的嗓音仿佛從墻縫里鉆出來似的,顯得遙遠而空洞。我下意識地循著聲音望過去,看到靠墻的位置有張老式木床,床上依稀有團黑色的影子。不知道為什么,這一刻我又想起了那個立夏的預言,外婆她,真的還活著嗎?這個疑問在腦子里迸出來的時候,我瞬間嚇得后退了一步。
家城……屋子里有點暗,你去把窗戶打開一些吧。當床上那個蒼老的嗓音再次響起來時,我才后知后覺地發現,房間里那唯一的一扇窗戶上竟然貼滿了舊報紙。那些早已泛黃甚至是污跡斑斑的舊報紙,層層疊疊、橫七豎八地貼滿了整個窗戶,倒是很完美地擋住了外面那個多變的世界。
我走了過去,費了好大的勁才把窗戶給推開一半,一股屬于太陽的熱浪夾雜著拆遷的塵土馬上飄了進來。塵土在我的鼻腔里亂竄,癢癢的,我頓時打了個噴嚏。而陽光也透過這扇半敞開的窗戶,大搖大擺地鉆進來時,房間里突然間就亮堂了起來。床上的那團影子終于在這一刻變得具體了。
我還是第一次看到外婆半躺在床上的樣子,盡管天氣已經在逐漸變熱,但她的后背還墊著厚厚的被子,或許這樣,她才能勉強地保持著坐的姿態吧。她的腰部以下蓋著一張淺灰色的薄毯子,隱隱約約能看到那早已失去生命力的雙腿,像兩根枯萎的樹枝,無聲無息地被隨意擱置在床上。
說實話,看到外婆這個樣子,我心里是慌的。我第一次聞到了死亡的氣息。
十年前,外婆出現半身癱瘓的時候,我剛考上城里的大學。從那以后,我很少再見到外婆。在后來為數不多的幾次見面里,外婆都是坐在一張裝著四只小輪子的藤椅上,被三舅媽推到大廳里來的。那時候的外婆,除了下半身不能動之外,她的手腳依舊靈活,臉色紅潤,精神狀態很好。
可是如今,她真的好瘦啊,整個身軀都是扁平而干癟的,用骨瘦如柴來形容她一點也不過分。尤其是她那張臉,皺紋像蜈蚣一樣,歪歪扭扭的一直延伸到脖子根處,有些觸目驚心,但此刻她看向我的眼神是柔和的。我遲疑著走上前,輕輕叫了聲,外婆。
外婆笑了,臉上的蜈蚣頓時扭在了一起。她抬起手,指著床邊說,家城,坐下來陪外婆說說話吧。我這才看到,挨著床頭有一張破舊的小桌子,桌子底下放著一張四方型的板凳。我把板凳拉出來,坐了上去,然后一眼就看到了桌面上竟然有小半瓶可樂。我疑惑不已,不禁脫口而出,外婆,您也愛喝這個?
外婆渾濁的眼珠子在那半瓶可樂上停留了一會兒,才擺擺手說,不愛,外婆就嘗嘗鮮而已。那都是你們新潮人的玩意,外婆老了……
我的眼睛在這一刻突然變得酸澀無比,如果外婆沒有癱瘓,她能嘗到的何止是這小半瓶可樂?外面的世界那么精彩,她卻被困在這樣一個暗淡無光的狹小空間里整整十年。
我無法想象,那是怎樣的一種折磨。我到這一刻,才真正理解母親曾說過的那句話,她說,你外婆這一輩子太苦了。
外婆的苦從她出生那一刻起就注定了。外婆出生在一個極度貧困的農村家庭里,家里孩子眾多,她算是可有可無的一個。在她六歲那年,因為饑荒,家里連米水都喝不上了,她父親就把她送去地主家當丫頭,以換取十斤粗糧回來。
外婆在地主家當了整整十年的丫頭,據說雖然有飽飯吃,但挨打受罵更是家常便飯。直到外婆十六歲那年,地主家沒落之后,她又像皮球一樣被送回了老家。結果不到兩個月,她的父親又為了一頭牛的娉禮而將她嫁了出去,那人就是我的外公。成親以后,外婆才知道外公原來是個脾氣特別暴躁的男人。
幸虧婚后她一連生了三個兒子,外公臉上有光,對外婆還算好。后來孩子們逐漸長大,外公的壞脾氣就開始原形畢露了。他動不動就朝外婆發火,飯煮硬了罵,煮得太軟也罵,菜如果沒按照他的要求去做,他不僅破口大罵,還將那道菜直接摔到地上。
我至今都覺得,大舅舅之所以跑去別人家當上門女婿,都是因為外公的壞脾氣而導致的。然而,外公卻不是這樣認為,他將一切都怪罪到外婆的頭上來。在農村里,只有父母雙亡的人,才跑去當上門女婿。可想而知,當時大舅舅的事,簡直讓外公顏面盡失,氣急敗壞。
自從大舅舅離開家以后,外公開始了酗酒,喝醉了,回來就對外婆大打出手。大概是老天爺垂憐外婆吧,外公在酗酒沒幾個月之后,就因為酒精中毒而死了。大家都以為外公走了以后,她終于可以過上幾年舒心的日子了。結果,外公走了不到一年,外婆就半身癱瘓了。
每次想起這些,我的心里都感慨萬千。外婆這輩子吃過的苦,真的可以寫成一本書了。
真的老啦,外面的世界天天在變,我這雙腿都廢了十年了,還有什么能力能追得上啊。外婆的話,讓我回過神來,我剛想說,外婆您還年輕著呢。但是就在這時,另一道聲音卻先我一步,從門外傳來,一字一句,那樣地清晰,將我要說的話全都堵在了喉嚨里。
那你們說怎么辦呢?這能怪誰,都說了不要那么迷信,每年都去算,算來算去還不是死不了。有那心思,還不如早點做好準備安置好她呢……
這一次講話的并不是三舅媽,我雖然聽不出來是誰,但話里的殺傷力半分也沒減。其實我到這一刻才驚愕地發現,原來這道門是一點隔音作用也沒有的。那么,之前我沒進來時,他們講的那些有如刀子一般的話,外婆是不是全都聽到了?
想到這里,我擔憂不已地看著外婆。外婆卻仿佛聽不到那些話一樣,她的臉上一點波瀾也沒有。這時,門外好像吵起來了,有好幾個聲音在同時爭論。我心里想,這些人終于要脫下面具了嗎?
讓我意外的是,外婆依舊不為所動,她突然微笑著問我,家城,今天是立夏了嗎?我說,是的,今天立夏。她又說,真巧,你外公走的那天剛好就是立夏呢。我心里一驚,竟然會這么巧?
昨晚你外公托夢給我了,他說,你這個糟老婆子怎么還不來找我?都沒人做飯給我吃呢。我笑他,都給你做了一輩子的飯了,還做?外婆說到這里的時候,果真笑了起來,笑得有氣無力的。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她難得講了這么多的話,所以她看起來很疲憊,兩只干癟的手臂軟軟地耷拉在胸前。我不忍心再去消耗她的精力,于是我不再說話,只是靜靜地坐著。直到外面的聲音逐漸消停了,我才提出告別。
臨走之際,外婆對我說,家城,外婆今天很開心,沒想到還能在有生之年見到你。我眼眶一熱,說,外婆,我以后會經?;貋砜茨摹M馄艣]再說話,只是笑了笑。
從外婆的房間里出來,大廳里竟然只有母親一個人在,其他人都不知道去哪里了。我問母親,他們人呢?母親擺擺手說,都散了。
散了?那外婆呢?以后誰來照顧?我猶豫了一下,還是忍不住問出口。母親看了我一眼,好一會兒才說,都安排好了,你不用操心。你還是先回去吧,免得小慧又不開心。
其實,我多想對母親說,讓我也來照顧外婆一段時間吧,但是一想到小慧,我就沒了底氣。小慧是我的妻子,是個土生土長的城里姑娘。她什么都好,也很愛我,唯一的缺點就是不太看得起農村人。自從和她結了婚,她就不愿意讓我回老家。就連今天趕回來,我也是瞞著她的。
最終,我什么也沒說,和母親道了別,就開車回城里了。
第二天一大早,母親的電話又打來。這一回,電話一接通,她就痛哭起來,家城,你外婆走了。一開始,我有些不明所以,于是問,外婆走了?走去哪里了?
死了,你外婆死了。嗚嗚……昨晚趁著我們都離開了以后,她喝了農藥……她竟然偷偷地把農藥裝在可樂瓶子里……
可樂瓶子?我想起外婆桌子上那小半瓶可樂,大腦頓時一片空白,身子也軟綿綿地往后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