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已經走了這么遠

早在接受結婚戒指與他那帶薄荷口味的吻之前,她便已經明白,身為一個失意畫家的妻子,不僅得承擔午后打掃房間的義務,還需要聆聽丈夫痛苦的絮叨,并時刻保有溫暖的微笑。這一天與往昔并無不同,她像細心周到的獵犬,把角落里揉皺的紙團搜羅成堆。在被締造者信手毀滅之前,那些紙團上曾有看似風車、花園、星空和島嶼的風景。在把這些不合孤意的半成品破壞之后,怒氣沖沖的畫家像個剛丟失疆土的暴君,把自己摔進沙發里,仗著妻子的寵愛所慣養的嬌縱,開始大聲抱怨。

“隱喻沒有價值!象征毫無意義!太糟糕了!我想象的東西,超越了我們生活的空間!我們的世界太狹小了!我要畫的東西,不能夠用象征來表示!如果用簡單的等比例縮略,則會破壞整體的美感!如果可以一直擴充下去,我恨不能有一個世界那樣寬廣的墻壁,任我在上面任意揮灑。最后,我的畫會成為一面鏡子,與現有的世界交相輝映!”

“你是指映出天空的海洋嗎?”妻子問。

“不,海洋是不夠的。”男人野心勃勃地說,“那是另一個世界,孩子的氣球把海洋直托上云中。不要管現有世界的拘束,那是對藝術的侮辱。我要畫的世界延伸開去,無邊無際,人們想得到和想不到的一切,都在那里。那是宇宙的圖景……呃,給我倒杯咖啡。”

妻子溫馴地給他倒了杯咖啡,看著他喝下,又為他續上第二杯。這一次男人沒有喝,他盯著墻壁發著呆,就像企圖在墻上看出字的巴比倫王。

“姑且,”男人說,“在墻壁上先試一下。”

妻子看著他放下咖啡,拿起畫筆。他先是在墻上畫出一條仿佛凌晨海上云線的藍痕,隨即用明亮的黃色甩出儼然一片香蕉園的景致。在企圖畫一頭貌似麋鹿的東西時,他的思想產生了矛盾,最后筆觸羞澀地敷衍了事,抹出了一個類似于長頸鹿或者棕櫚的東西。女人低頭看著咖啡的熱氣慢慢消失,從窗口落下的陽光慢慢地移過了她的拖鞋。她悄無聲息地走進廚房,像冬季的松鼠一樣認真搜羅了一些原料,花時間慢慢把它們攢在一起,慢火烹制了熱騰騰的烤餅,放進托盤,端到他身旁的桌上。

“吃飯吧。”她溫柔地說。

他依然面對墻壁,退了一步,抱著胳膊看著他的杰作。“是不是還是太狹窄了?”他問。

“什么?”

“我的畫。”男人說著,“也許我需要更細一些的筆觸來制造一些開闊的印象……嗯……顏料。”他轉向他的妻子,“我需要一些顏料。”

妻子愣愣地看著他。“顏料嗎?現在?”

“顏料。紅色,紫色,藍色,黃色。這樣我才好繼續。”他點著頭說。

“已經黃昏了。”妻子說,“明天去,好嗎?”

“既然已經到這地步了。”丈夫看著墻壁說,“半途而廢太可惜了。”

妻子裹上了圍巾,圍上了面紗——她有花粉過敏癥——帶上了籃子,出門前認真地檢查了自己的鑰匙、錢包,跟丈夫揮手作別。她踏著夕陽下遍生孔雀花的山坡走了。男人坐了下來,抬頭看他的畫。

黃昏時分泛著金幣光澤的南風令人倦怠,妻子走后的房間仿佛被風催眠,悄無聲息。男人的目光追尋著漫無邊際的云線,想象著描畫天空的筆觸,想象自己如何細心地在白色的云上,滴下藍色的墨水。某一會兒,陽光觸了他一下,又滑開了。這時他才發覺,遠處的天空之色,就像喝完了的咖啡杯底。他覺得自己應該餓了,鼻子幫助他找到了烤餅。在吃烤餅的時候,他不再想他的畫。他覺得,他該想一會兒他的妻子。于是他想念了她一會兒。他這才發覺,自己很久沒看鐘了。他抬頭看了一眼:那不動聲色、轉動眼珠的貓頭鷹型鐘:

好像離他妻子出發,已經過了三個小時。

他把烤餅盤子和咖啡杯端回廚房。在那里,他像踏進了迷宮。他對廚房的陳設甚為陌生——他曾觀摩過他的妻子下廚,看妻子像巫師一樣指揮各種器具,看著廚具和食材快活地跳來跳去,那時看起來,廚房的一切都簡單易用。可是這個黃昏,他只能把這些杯盞放下,然后轉身回到畫室窗前。出于無聊,他回憶了一下他的妻子在廚房工作的場景——可卻總是想起他的朋友,一個爵士樂隊的架子鼓手。

他拿起了電話,撥他妻子的手機。妻子接起前響了三下。

“喂?”妻子的聲音被背景的喧囂聲推擠著,好容易才來到他耳中。“怎么啦?”

“什么時候回來呢?”他柔聲問道。

“還沒有買到啦,山腳下的店鋪都關門了,我打算去商業區買。”

“不用了。”他說,“回來吧,明天再說。”

“已經走這么遠了。”妻子說,“半途而廢太可惜啦。車來了,我買到了給你打電話。Bye.”

電話掛斷。

天色變暗的進度相當溫柔,就像一個認真的孩子均勻緩慢地用蠟筆涂色。男人坐著,看他的畫,看著他尚未完成的世界和全世界一起,在群星閃亮的夜空下變得模糊。出于無聊,他轉了一會兒地球儀。他很想嘲笑這有邊界的圓形世界,可是他知道此刻發出的豪言壯語是沒有聽眾的。她不在他身邊。

他不斷側耳聽著山腳下汽車過往的聲音,聽著是否有腳步踩踏著孔雀花沿山而上。他把窗簾拉開又合上。他繞著桌子走。他蹲下身子,伸出手指,把她沒有掃凈的紙團拐彎抹角的搜揀,然后一一展開:風車,花園,燈塔,玻璃杯,她的臉。

她在房間里走著,在廚房里像女巫一樣勞動,在他的身后發出贊嘆聲,為他續上咖啡。她安靜地看他繪畫,自己織著毛衣,線團像貓一樣在地板上滾動。他一抬頭就可以看到她,可是站起身時,她們就像泡沫一樣消失在月光里。

他鎮定自若地把紙張們放在桌上,用地球儀把這些無生命的對象壓平——然后看了眼貓頭鷹鐘:

晚上十點。

他拿起了電話,撥號碼。撥號音響的時候,他預想著會有較漫長的等待。可是,他的準備成了徒勞:撥號音只響了三聲,她的聲音響起了。

“喂?”

“什么時候回來呢?”他低聲細氣地問道,“親愛的

“還沒有買到。”她嚴肅地說,“我想前方的鎮肯定有了。他們那里有一個顏料作坊……”

“你快回來吧!別提顏料了!”他喊道,“快回來!”

“已經走這么遠了。”妻子說,“半途而廢太可惜啦,就在這前面……”

“你在哪兒?”他打斷她,隨即發現過于粗魯,急忙放緩聲音,“我親愛的,你在哪兒?”

“我在加爾各答。”她說。她的周圍棉花一樣堆滿了繁冗的雜音。

“加爾各答?”他看了眼地球儀,“印度的加爾各答?”

“反正我會幫你買到啦!我這兒車來了!”她大聲說,“我先走啦!”

掛斷。

他立刻重撥,可是對面的電話一陣忙音。他回頭看著地球儀,用手指量了一下——他所在的城市和加爾各答之間,隔著一整個手掌那么長。

加爾各答?

他重撥了幾次號碼,每次都是忙音。他到臥室翻箱倒柜,想找一張地圖,看看周圍是否有湊巧叫做加爾各答的超市。可是臥室對他而言一如廚房,他同樣不熟悉。

他回到窗前,抱著膝蓋坐在地板上,月光把他的畫照得一片明亮。在他畫出的世界,也有大洲和大洋,有駱駝,有長頸鹿,有棕櫚和無花果。在他的世界里也有加爾各答,他畫了一堆大象予以表示——他以為那里出產象牙。他的妻子還在他所嘲笑的狹窄的現實世界里走著?她在印度、在更遠的地方,還是就在山下的小鎮?貓頭鷹惡作劇一樣轉著眼珠,像在做拙劣的嘲弄。他看著貓頭鷹的眼珠,看著它那催眠師一樣的表情,看著這看似無知無識實則狡猾多端的東西如何用時間和刻度來嘲笑人們:鐘擺和眼珠一起,飄來,蕩去。飄來,蕩去。飄來,蕩去。

飄來,蕩去。飄來,蕩去。飄來,蕩去。

夜晚與夢境一樣綿長透明。

第二天早上,他給妻子打了第三個電話,那時他認真地刷完了牙,在陽光朗朗的上午,正襟危坐于電話機前,像坐待考試的中學生。他特意用挖耳勺洗清了耳朵,避免了聽覺上的錯誤。拿起電話后,他很高興發現:妻子的聲音依然清晰,仿佛就在門前。

“喂?”妻子說,“怎么啦?”

“你快回來吧。”他不由分說,“別買顏料了。”

“已經走這么遠了。”妻子說,“而且他們說,這兒往西就有了。”

“西邊是哪兒?”他問,他不敢問她所在何方。

“特拉布松。”妻子說,“你別擔心,我不久就回來。”

掛斷。

特拉布松。

他在地球儀上找到了這個地方,用紅色的鉛筆畫了個圈。

時光飛快,第三天,他又一次打通了妻子的電話。

“這一次有很大進展!”妻子興奮地說,“我上午已經買到了紅色和紫色的顏料啦,就在伊斯坦布爾!”

“你什么時候回來?”他平心靜氣地問道,“我親愛的。”

“還有兩種顏色嘛,你急什么呢?”妻子的聲音仿佛是嘟起了嘴,“已經走這么遠了,不買齊怎么好回去呢……”

“回來吧,我不想你走那么遠……”

“好啦好啦,我現在在佛羅倫薩,買齊了我就回來。”

佛羅倫薩。他輕輕念著。

第四天:

“喂?不管你在哪里,立刻回來!”

“哎呀呀,我昨晚想錯了呢。我以為威尼斯一定會有的,可是……沒關系,我一會兒就回來。”

“你走了多少時間了,你知道嗎?”

“都走這么遠了,別急別急。我還給你買了小禮物喲,你一定會喜歡的。”

姑且,以為她在威尼斯吧。

第五天:

“喂……親愛的……”

“我沒時間多說的黎波里這里實在太擠了灰好多我不說了快要買到了我很快回來我愛你!”

他偶爾想象著妻子提著大包小包,從門邊伸進腦袋的樣子……也許還會因了花粉過敏,打一個噴嚏……他可以像章魚遇到了美人魚一樣擁抱妻子,將她推進臥室,在月光下和她交談,交談他的所思所想,他的猜疑,他的慌張。他持續如此的想象,直到他發現自己像地底的鼴鼠,正逐漸喪失對時間的感覺。就像一個做夢的人在呼喚另一個夢中的人。

他不能夠控制自己去想象別的,比如,他的妻子和他,似乎正處于不同的世界,而且越拉越遠。比如,他在一場長得沒有終點的夢里。她流浪的那些地方,被他在地球儀上用紅色鉛筆一一標注。他在家里尋找她的頭發、她的衣服,她經手過的一切,以便不時回憶。他每天打一個電話和她取得聯系,確定她的所在,央求她回來。然而她的晝夜不同于他的晝夜。她的旅程不同于他的旅程。她的世界廣闊無邊,他棲身的世界相形見絀。

他拒絕去判斷她是否回來,只是持續著這樣的勞動。他再也沒有去試圖完成他的畫,去描繪那沒有盡頭的世界。他看著她走到這里,走到那里,在群星與朝日之下,在全世界走來走去。

她處身于他的畫中,處身于他要畫的那個世界:那只存在于他想象中,僅僅與她共享過的無邊無際、云與海洋一樣無邊的世界,急于為他購買畫完這個世界所需的顏料。在等待時,他不時無聊地想起——最初帶著驚恐,進而逐漸習慣——他在向她敘述這個世界的時候,曾經構思的規則:那是一個足以令一個畫家驕傲的、瑰麗的想象。在那個無邊無際的世界自由自在旅游的人們,是永遠,永遠,都不會再回來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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