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遺棄的世界

文/書生

1

? ? “唉！又是一個被遺棄的人！” 干澀而沙啞的聲音，把易陽嚇了一跳。他停下腳步，尋著聲源望向街角。街角有一顆巨大的枯樹，易陽幾乎以為那聲音就來自枯樹的，難道是老樹成精了嗎？。

? ? 走近后，易陽才發現，枯樹底下一張陳舊的長木椅上，坐著一個頭發斑白的老婆婆。她卷縮在木椅上，一件褐色的舊棉襖，把身形遮住了大半，只露出核桃般瘦小得與身體不成比例的腦袋，易陽努力的想看清她的臉，除卻雙眼外老婆婆的臉模糊一片。那是怎樣的一雙眼睛啊，雙眼凹陷，空洞洞的，易陽不由得想起他曾經報道過的空巢老人。

? “老婆婆，剛才是你說話嗎？”易陽問。枯槁的老婆婆沒有絲毫反應。

? 忽然一串甜美如山泉般的笑聲流淌開來。易陽抬頭一看，一個小女孩坐在枯樹枝上，晃蕩著兩只光光的小腳丫。正疑惑間，小女孩縱身從樹上跳下，蹦蹦跳跳向易陽走來，她扎著馬尾辮，臉蛋可愛極了，身上穿著一條鵝黃色的石榴裙，懷抱一個綴滿布丁的毛絨娃娃。

? “爸爸，你是來看我么？”她仰著臉，稍帶稚氣地問。

? 易陽從沒記得自己有這樣一個女兒，心里的疑惑如荒草般瘋長出來，急忙問道：“你叫我爸爸？”小女孩水汪汪的大眼盯著易陽。

易陽蹲下來，拉著她的小手說：“我不是你爸爸。”

? ? “我是奀奀呀，爸爸！我是你的奀奀呀！”

? ? “爸爸？奀奀？”易陽滿滿都是疑惑。他只有一個兒子，哪來的女兒？奀奀這個名字似乎有那么點印象，但細想卻又想不出。

? ? “可能我和你爸爸長得像，但我真不是你爸爸。”

? “你就是！你就是！”小女孩說著眼睛都有點紅了，倔強地反復念叨著。

? “好好好，那我就是你爸爸，那個老婆婆是誰，是你奶奶嗎？”看著奀奀委屈的樣子，易陽心一軟，想著姑且當爸爸好了。

? 小女孩破涕為笑，歡快地拉著他的手，說道：“那老婆婆不是我奶奶，坐在那兒好久了。不用理會她，走，我帶你去吃好吃的！”

? 易陽被奀奀揪著，走進一個胡同。胡同深邃而幽暗，地上是古老的石條，有點濕滑。走了沒多遠，看見一個破舊的小攤。一個年過八旬的老人端坐在一個長方形木柜前，木架上層掛著許多已經吹好的糖人，有生肖啊、小魚兒呀、葫蘆、孫悟空等等。老人手里搓揉著糖稀，另一頭被其放在嘴邊，老人銜著用力一吹，手指非常靈活上下翻捏，一條活靈活現的長蛇成型了。

易陽吃驚地發現這是失傳的“吹糖”技藝。如果不是他的家鄉本就是吹糖技藝的發祥地，而他的十爺也曾經會這門手藝，他決計認不出來，他知道這種技藝幾乎已經失傳了。易陽看著這位老人，感覺他的臉似乎有點熟悉，但怎么想都想不起來。

? 老人如同機械人般完成了吹糖，木然地糖蛇掛在木架上，又接著用小鏟取一點糖稀，繼續著重復了無數遍活兒。奀奀已經在木架上挑選著自己心儀的糖玩，拿起一只小鹿和一條小魚。

“老爺爺，今天我要兩個，因為我爸爸來了”奀奀把手伸進懷里搗鼓了一下，從里掏出一本小人書，放在木柜上，說道：“喏，你說你喜歡小人書，我給你帶來了，換你兩個糖人可以吧？你不回答，我就當你同意咯。”

? 奀奀歡快地向易陽走來。老人頭也不抬，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 奀奀將一個糖玩遞給易陽，自顧自地吃了起來。易陽沒有心情吃糖玩，只是端詳著，心里想著，這個地方怎么感覺有點不對，挺怪異的，除了奀奀，這些人好像都缺少了什么……生氣！對就是生氣！這時，他忽然注意到奀奀的那本小人書，那似乎是很久以前出版的，現在已經很不容易看到了。

? 易陽陷入回憶之中——他記得自己從“鮮居酒樓”辭職出來后，行走在喧囂的大街上。工作遭遇了再次挫敗，熱愛的寫作事業亦進退維谷，陷入困境。他的心情一片灰暗。燈紅酒綠的城市歡聲喜語那么刺耳，他本能地逃離充斥耳膜的歡呼聲，折進一條小巷。

? 小巷昏黃的路燈在風中搖曳，似乎有點陰冷。易陽走進去的剎那，瞬間就隔絕了刺耳的喧囂聲，他跌進了無邊的寂靜中。當他回頭張望時，來時路已陷入一片黑暗。

? 眼前的街道陳舊、荒蕪、破敗、雜亂。兩旁的建筑搖搖欲墜，蠟黃的墻頭裂縫如蛛網，破敗的廣告牌最后一顆螺絲死死抓住墻頭，路燈桿折了腰懸在半空無處著力，入目處更多的雜物無力地趴在地上，街道死靜了無生趣。

? 易陽在街道上漫無目的地走著，抬眼看了看天空，灰沉沉的沒一絲色彩。就這么一直往前走，最后是老婆婆的聲音把他拉回來。這個怪異離奇的世界，路上的行人好似行尸走肉，而街邊的人或坐或立如木偶般，都像是喪失了魂魄。他們走路沒有腳步聲，哪怕是心跳聲和呼吸聲都沒有，更不曾發覺正在行走的自己。

2

? “爸爸快吃吧，很甜的。”

? “奀奀乖，我不吃。”

? ? 易陽藏不住心里的疑惑，問道：“你從哪里得到的小人書，那個老爺爺為什么喜歡小人書呀？”

? “我是從不遠處一個天洞下撿來的唄！其實不是老爺爺喜歡啦，是他孫子喜歡，但他的孫子已經不在了，他做的糖人可漂亮了又特別甜。”

? 易陽注意到一個詞“天洞”，那是什么東西？“天洞是什么呀？可以帶我去看看嗎？”

? 奀奀把頭搖成撥浪鼓，“現在不能去，很危險。天洞就是天洞呀，這里的很多東西都是從那里掉下來的，我這個毛絨娃娃也是從那里撿來的。”

? ? 易陽和奀奀邊走邊聊，一路走回到街角的枯樹根下，奀奀坐在老婆婆旁，津津有味地吃著糖人。

? 便在這時，天空被一道道閃電劈開，張牙舞爪的閃電在灰沉沉的天空肆虐。小女孩看著異變的天空，眼睛流露出驚恐之色，糖人掉在地上也不覺。

? “快走！毀滅風暴就要來了！”奀奀尖叫道，急切地拉著老婆婆，老婆婆蜷縮在木椅上，像一尊雕像一動不動。奀奀沒奈何地站起來，眼淚在眼眶里打轉，又望了老婆婆一眼，轉過身就拉著易陽朝前跑。

? 易陽被拉拽著，身體極不協調地跟著奀奀，不解地問道：“怎么了？為什么要跑？”

? 奀奀繼續跑著，回過頭對他說道：“爸爸，我不怪你，快走吧，這里不是你該來的地方。”

? 易陽停下來，奀奀拉拽不動也只得停下來，眼淚啪嗒啪嗒直掉，卻依然使勁全身力量拉拽他。

? 易陽不由心一軟，道：“告訴我怎么回事，不然我不走！”

? “爸爸，你不記得我了嗎？我是奀奀，快點跟我走吧，不然來不及了！”

易陽問：“那我們在哪里？”

? 奀奀看著易陽，淚眼朦朧地說道：“這里叫‘異域’，是一個異域空間，而這里的一切都是來自你們所在的世界。不管是任何東西，你們所丟棄的，不要的和被遺忘的都會從天洞掉落下來。還有，這里每過一段時間就會有毀滅風暴，因為被你們遺棄的東西太多了。”

? “被遺棄的世界？”易陽喃喃道，“你也是被遺棄的？”

3

? “爸爸，是你創造了我，后來你又不要了，但我不怪你，真的。”奀奀仰著頭，眼睛亮晶晶的。

? “胡說！我怎么可能是你爸爸，更不可能將你遺棄！”

? “半年前，爸爸是不是創作了一部小說，名字叫《冷暖人生路》，里面的主角是個小女孩，叫奀奀。”

? 奀奀這么一說，他才恍然大悟，怪不得對奀奀這個名字有種熟悉的感覺。

? “呀？確實是有這件事，當時靈感突現寫了一本小說，但后來我不滿意就棄稿了，難道……？這太離奇了吧？”

? “嗯，后來我就出現在這里了。”奀奀道。

? ? “我來到這已經半年了，出現過兩次毀滅風暴，幸好兩次都躲過了。有一次還遇到游尸隊，差點就……”

? “什么是‘游尸隊’？”易陽不解的問道。

? 奀奀道：“你看路上行走的那些人，像不像喪尸？”

? ? 易陽順著目光望去，發現那些人確實有點詭異，漫無目的地游走在街上，眼神麻木而空洞，活脫脫一個喪尸。

? “剛剛你差點也成為那樣的人，還好老婆婆無意中叫醒了你，如若你繼續失魂落魄下去也會成為他們的一員。這個世界里的人都充滿了絕望，沒有感情，沒有歡樂，沒有希望，慢慢地絕望越來越深，就會行成會攻擊人的“游尸”。只有非常絕望或者完全被人遺忘了才會來到這里。

? ? 易陽喉嚨有點哽咽。他想起來，作品里的奀奀是個孤兒，無依無靠，但非常乖巧懂事。她命運多舛，經歷了太多的人情冷暖，磕磕碰碰地成長，最后還是躲不過命運這只大手的摧折。易陽突然覺得自己有些殘忍，讓奀奀歷經那么多磨難，而現在又在這里遭遇。但她還是那么堅強而懂事，心頭瞬間被溫柔溢滿，下意識地揉了揉奀奀的頭。

? “那個老婆婆不會也是我的小說人物吧？”

? “不是，她是你奶奶呀，你不認得了？”

? “什么？不可能呀？”

? “被世界拋棄了，自己也自暴自棄就來啦，賣糖人的老爺爺也是，對了，他就是你十爺。那個老婆婆在村莊里孤苦伶仃的，被你們遺忘了，每天唯一能做的就是端坐在門口，看向村口。每逢佳節，看著鄰里歡聲笑語的，而她卻只能一個人張燈結彩，兒女也不回家，更沒有沒聯系。慢慢的守望變成了絕望，她很可憐的！她現在不想走，是因為她對“活”下去已經沒有絲毫眷戀了，一會毀滅風暴來了，就會被吞噬而消散……”

? “被世界拋棄么？心灰意冷么？”腦海里反復倒帶著這句話，心里充滿苦澀，后來奀奀說什么，易陽完全沒聽到。他鼻子發酸，想到在外面受盡了冷眼，同事的排擠、家人的否認、愛人的不懂得、自己的迷茫……這一切的不認可，讓易陽覺得活著似乎不存在意義。自從他被炒魷魚后，每天都酗酒不斷，對自己失望透了，有種生無可戀的感覺……又想到奀奀說的十爺，八年前因為十爺因一時疏忽，致使寶貝孫子意外死亡。他一直活在自責里，在家里受盡了冷眼，幾乎讓他瘋掉……

? “快走！毀滅風暴來了，被卷進去我們會消散的！”奀奀又拉起他的手朝前奔跑。

易陽思緒被打斷，急忙往后一看，眼前一切恍若世界末日。只見一股遮天蔽日的灰色風暴滾滾而來，聲勢駭人。灰色風暴如有意識一般，吞噬著一片又一片的建筑物，所過之處皆化為烏有，而且風暴滾滾而來，愈演愈烈。風暴看著就要吞噬到枯樹。

? “我們回去，奶奶和十爺還在那里！”易陽眼睛通紅，嘶吼道。

? “來不及了，快！快走！”奀奀繼續拉著易陽，急切地道。

? 只見吞噬風暴卷向枯樹，眼前一片瞬間毀滅。“不！”易陽心里充滿懊悔和內疚，眼睛布滿血絲。

4

? 風暴追近了，易陽痛苦地別過頭加快腳步，一把抱起奀奀，發足狂奔，心里有一個聲音吶喊：“不能讓奀奀消逝，絕不！”易陽抱著奀奀，拼命狂奔。風暴就在他身后不遠處，一路緊追，沿途建筑物被吞噬化成粉塵。眼看風暴越來越近。易陽一咬牙爆發全身潛能，恨不得多生兩條。

? 風暴愈發迅猛，逃不掉了。

? “爸爸，你愛我嗎？你會記得我嗎？”奀奀用小手撫摸著易陽的臉，笑得很燦爛，“爸爸的懷抱很溫暖，奀奀好幸福，多想讓時間停留在這一刻。”。

? “爸爸愛你，很愛很愛。”易陽眼眶一下子濕潤了。

? “爸爸不哭，回去后你一定要好好照顧自己……你不該來這里”，“奀奀好想好想爸爸能永遠陪著我……如果有來生的話我再做你的小情人，小公主。”

? 奀奀說著手指劃過易陽的手心。手心一陣清涼。奀奀抬頭深情地看著他，雙手合攏，輕輕閉上眼睛。

? 風暴距離他們已不足二十米了。易陽知道他們注定逃不過風暴的摧殘，但他不甘心就這樣被毀滅。特別是奀奀，她還那么小，又那么可愛……他愣愣地看著懷里的奀奀，她小臉蛋上淚痕還清晰可見，長眼睫毛緊緊貼著眼瞼，一臉虔誠。

? “但愿爸爸平平安安，幸福永遠我的好爸爸。”

祈禱聲響起的剎那，易陽突然感到，奀奀的身體變得輕飄飄的。奀奀睜開了眼，笑容燦爛，露出可愛的小虎牙，眼睛猶如一彎新月。

? “爸爸，一定要記得我哦！”

? 奀奀說完，一種不祥的預感直襲易陽心頭，他驚恐萬狀。懷里的奀奀就如同破碎的瓷娃娃，還保持著撫摸他臉頰的動作，身體卻布滿了裂縫。

? “只要把自己最真誠的眼淚抹到你想要傳送回去的人手心里，并許下一個愿望，這個人就能重新回到現實世界……”? ?

? 一道耀眼的光芒閃過。

? “不！”奀奀化做點點星光碎片。

易陽歇斯底里手腳并用地拼湊，碎片如沙從指尖滑落，從指縫流溢……

? “而許愿的人會永遠永遠地消逝……”

? 易陽猛地睜開眼，摸著濕潤的臉頰，看著熟悉的房間，熟睡的愛人。

? 陽光悄悄爬上窗沿，窗臺的水仙花探出腦袋，張望著這個世界。易陽輕聲下床，坐在書桌前將煙點著，創作靈感潮來般涌來，他毅然執筆，在紙上書灑下一段文字。

? 不知道何時，妻子已經站在他身后。易陽一抬頭就看看熟悉的身影，一把拉住妻子的手歉意的道：“對不起，老婆，讓你擔心了。”

? “你還酗酒嗎？”

? “不酗了。”

? “以后有什么打算？”

? “快到中秋節了，我們已經三年不回家過節了，明天就回去看看爸媽吧，然后一起回看看奶奶最好把奶奶也接出來住。他們一定很牽掛著我們。回去后我打算就在家開個小餐廳，哪也不去了，就在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