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于2019年3月12日發表在sport.ru:?THE ELOQUENT SILENCE OF THE MOONLIGHT SONATA
作者:Mikhail Lopatin???翻譯:@白鯨號
【譯注】Mikhail Lopatin于2011年獲得莫斯科柴可夫斯基音樂學院音樂學博士學位并任教,之后于哈佛大學意大利文藝復興中心及牛津大學圣休學院從事訪問學者工作,熱愛花樣滑冰特別是宇野昌磨選手。本文獲得作者同意翻譯并發布,嚴禁非聲明原創轉載。
丑小鴨
Shoma自由滑節目《月光奏鳴曲》的選曲決定最初遭遇了一些爭議,一方面這首曲子無疑很符合Shoma的風格,他也很適合滑鋼琴曲;另一方面,這首曲子在花樣滑冰賽場上用得太多了,實在很難說是否還有編排創新的余地,比如說Belousova-Protopopov、Gordeeva-Grinkov、普魯申科、Faiella-Scali、Sasha Cohen、村主章枝、鈴木明子、高橋大輔以及最近的帕帕達吉斯/西澤龍等選手都曾經滑過。
而在這個節目夏天的首次亮相以及9月份的倫巴第杯比賽之后,這些擔憂似乎加深了:整套節目看起來有些松散甚至空洞。在Bergamo看完現場比賽之后,我在比賽的總結末尾得出了這樣的結論:“這套節目的選曲讓人不禁聯想到它在花樣滑冰賽場上的多次運用,包括上賽季帕帕達吉斯/西澤龍的演繹,從而被寄予了厚望。但這套節目卻沒能滿足這樣的期待,前景似乎有些黯淡,不免令人感到一絲失望的苦澀。”
相比之下,同一個比賽中編排更好、滑行質量更高的短節目給這種失落感火上澆油,然而本賽季的前半段,這些第一印象和結論卻被完全顛覆。在他的兩站大獎賽分站賽上,Shoma的短節目表現都不夠理想,以致于不得不在音樂和編排上進行了修改。結果本來在9月份看起來準備充分的節目,在接下來的時間變成了未完成的狀態,而《月光》卻從大獎賽開始逐漸好轉。
在加拿大站,盡管前一天的短節目并不令人滿意,這套自由滑節目的優異表現得到了188分并最終幫助Shoma奪冠。相似的劇情(表現欠佳的短節目和精彩的自由滑)又讓Shoma在11月的日本站和2月的四大洲錦標賽上得到了金牌。即使大獎賽總決賽上Shoma未能贏得冠軍,但《月光》的表現依然可圈可點。
令人感嘆的還是這套節目本身的成長,最初的“空洞”現在被情感和能量而不是其他動作所填滿,節目的風格和節奏形成了一種帶有磁性的特質。更重要的是,所有的動作都被內化成為運動員自己的表達。就如賽季初他承諾的一樣,Shoma把這套節目變成了他自己的《月光奏鳴曲》。12月的全日錦標賽上,這套節目已經完全被打磨成熟——甚至比最初看似擁有更多潛力的短節目更勝一籌。
把兩個滑行表現(倫巴第杯和全日)放在一起的時候,這種成長的特質更為清晰,就像是兩套完全不同的節目:9月還看起來尖銳、緊張甚至稍顯勉強的節目,在短短兩個月后竟變得優雅、從容而流暢。
丑小鴨在賽季中途變成了美麗的天鵝,并讓全世界的眾多粉絲都愛上了它。
傾聽音樂
Shoma的兩套比賽節目以及兩套表演滑節目,都是風格迥異:一個是配合著西班牙和拉美混合節奏,火熱、快速、激烈而外向的短節目;一個是無論氣氛還是編舞語言都純凈、私密和內向《月光奏鳴曲》。甚至這套節目的開場動作都在投射著短節目,暗示著它們的創作就像一幅雙聯畫,同時也從頭就開始預示了它們的截然不同。
《月光》的編舞內容與它的音樂素材是密不可分的,選曲主要來自啟發了Rellstab給這首奏鳴曲取了“月光”昵稱的著名第一樂章。它舒緩的速度、簡潔的音樂語言和幾近哀傷的節奏型,勾劃出這個節目編排的極簡主義、嚴謹以及純熟的風格。Shoma的《月光》含有最低限度的動作構成而且幾乎沒有大開大合的表現,但每一個動作、每一個轉體或轉頭都被貝多芬這首曲子的旋律或和聲轉折所驅動,就仿佛音樂這塊布料上的皺褶一樣。
這套節目對選手的挑戰就在于不僅僅要表現節目的構成,還要將間隙填滿從而將那些動作串連起來,以確保節目整體的連貫性。而要保證所有的連接都順暢無誤,首先要有優秀的滑行技術(Shoma的強項);還有對音樂的敏感度,就是有能力聽懂音樂并且把靜默的部分填滿。這就是這套節目的獨到之處也表明了只有同時滿足這兩點要求的Shoma才能夠完成。
這套節目表現力的體現在于Shoma如何運用手臂以及上半身,去回應、表達以及強調貝多芬樂曲中每一個旋律轉折或者重音。除此之外,這個節目的所有主要構成(跳躍、旋轉、步法等)的安排更是實現了動作與音樂之間真正和諧而自然的呼應。
在大獎賽期間,第一個體現了這些動作呼應的跳躍是4S。從完成情況和合樂上來講,最好的版本是日本站上的,注意這個跳躍的落冰強調了樂句的開端:
接下來的4F也起到了相似的作用,進入跳躍時,Shoma用他的手臂表現了旋律,接著落冰也與音樂的重要轉折同步了:E大調樂句末尾之后變成了E小調和弦。
從時長角度來說,旋轉能夠創造出動作與音樂之間更大規模的結構關系。在節目前半段的兩個旋轉中,這種關系也做了調整以至于貝多芬原曲被剪掉了一拍從而能夠適配旋轉動作。此外,還要注意在第一個燕式旋轉中,利用了半貝爾曼旋轉中抬起左腿的動作來強調旋律中的最高音;以及第二個換足旋轉中,第一個蹲踞動作準確地落在了一個重要的和弦變換上(拿坡里六和弦的出現)。
動作與音樂的同步不僅僅體現在這些比較“大”的構成上,還會體現在一些非專業的耳朵很難發現的微妙細節:像鏡子一樣反映樂句細節的一些小動作和轉體。下面這個例子包括了由選手的降速和轉體分隔開的兩個樂句,體現了編舞師和表演者對音樂高水準的理解,能夠傾聽音樂并且用動作與之同步。
這套節目的極簡主義編舞風格無論在整體還是單個動作上都能體現出來,步法連接是一個特別好的例子。這只有一個幾乎跨過半個冰場的大一字,但它的表現力和與音樂的相關性卻是非凡的。首先從一個升調的新樂句開始,隨后的兩個音符被手臂和上半身的動作凸顯出來。
高潮的步法連接在奏鳴曲的尾聲部分,除了規定的步法和轉體之外,它還與四個重要的旋律重音一一呼應,每一個都有手臂和身體的編舞動作相匹配:兩個手臂動作(第一二個重音),一個仰頭(第三個重音)以及一個鮑步的變式(第四個重音)。
整套節目在另外一組聯合旋轉中結束,但在合樂方面值得玩味的卻不是旋轉本身,而是之前的一些銜接動作(實際上,這是步法連接的結尾),它們與低音部分的三個音符相對應:一個左腳外勾步(LFO-LBO)落在第二個音符,而整個身體的轉體對應第三個音符。
這只是這套節目在音樂和靜默之間游走的眾多時刻之一,說明了靜默的表達潛力以及不但要表現音樂還要表現靜默的必要性。
傾聽靜默
休止的表現力還有我在開頭提到的那種“飽滿”與貝多芬的音樂是緊密相關的,在《月光奏鳴曲》中有很多休止、停頓、暫時中斷音樂走向的旋律與和聲的裂隙。然而這些休止卻沒有停止呼吸,也沒有失去動態潛能——無論是在樂曲中還是在Shoma的節目里。
Shoma的夾心跳就是這樣的一個例子,說明了休止可以被動態運用,潛在能量也可以被轉化成動能或者動作。這個連跳之前有一段動作很豐富的準備過程,然后走向一個著重加強的低音八度音階。這個突然的結尾給接下來的連跳提供了一個有力的、在靜默中爆發的動勢。直到最后一個跳躍落冰,音樂才重新開始。
由Shoma的第一個3A分隔開來的第一個和最后一個樂章之間,靜默同樣扮演了一個重要的角色。在進入這個跳躍的時候,音樂逐漸減弱,Shoma的手臂動作表現了最后一絲余音。在隨后徹底的靜默中,Shoma完成了3A,從而創造出這個節目構成的轉換——將第一樂章的靜默結尾轉化為開啟新樂章的連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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靜默在結尾最后一個和弦結束的時候凌駕于音樂,卻恰恰是由選手創造的藝術結界被噪雜的現實所打破的時刻:觀眾見證了Shoma在四大洲錦標賽的表現,并起立為他喝彩鼓掌。Shoma贏得了他成年組生涯的第一個重要賽事的冠軍,難忍傷痛和疲憊,跪倒在冰面。
在我們為這套節目的優美、天衣無縫的流暢、極致的合樂、音樂與靜默的更迭而癡迷的四分鐘里,我們幾乎忘了,為了這美麗,為了這節目僅僅在四個月里取得的飛速成長所付出的代價,為了滑冰所付出的傷痛的代價。
這可能才是《月光奏鳴曲》的動人靜默中音符間所傳遞出來的最重要的訊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