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于2017年8月7日發表在sport.ru:Spinning to music: A few recipes from Yuzuru Hanyu and Shoma Uno
作者:Mikhail Lopatin???翻譯:@白鯨號
【譯注】Mikhail Lopatin于2011年獲得莫斯科柴可夫斯基音樂學院音樂學博士學位并任教,之后于哈佛大學意大利文藝復興中心及牛津大學圣休學院從事訪問學者工作,熱愛花樣滑冰特別是宇野昌磨選手。本文獲得作者同意翻譯并發布,嚴禁非聲明原創轉載。
在這篇文章中,我想通過大部分來自羽生結弦和宇野昌磨的近期比賽節目,分享一些關于編舞和音樂之間關系的思考。他們節目內在的音樂性想必很多人已經注意到了,但對于構成音樂性具體細節的研究并不多見。像《肖邦敘事曲第一號》(羽生結弦)、《拉赫曼尼諾夫E小調挽歌》(陳偉群)、《等愛的女人》(宇野昌磨)等節目,讓動作與音樂結合得如此自然的秘密是什么?在這些節目中,音樂仿佛是為了節目而度身創作的,而不是根據音樂來編排的節目。
我們也許可以通過對于旋轉的進一步研究而找到一些答案。由于選手必須完成的圈數和姿態,旋轉是相對固化的動作,在短節目和自由滑當中又必須重復三次,所以在節目中占據了很大的比重。而且旋轉中選手只能夠保持一種動作(旋轉),它的單一性就決定了旋轉動作更難被編排到節目和伴奏中去——難于步法編排,因為步法更加多樣化方向也更多變;也難于跳躍編排,因為跳躍具有更多的動態潛能而用時也更短。實際上,你可以在大量現代節目中清晰地聽到這種難處:比如說旋轉經常超出音樂的休止時間或與音樂的樂句和旋律結構不能吻合;音樂有時還會在旋轉的進行當中很奇怪地停頓,諸如此類不勝枚舉。有時花費大量努力和想象也只能保證一個旋轉能夠契合音樂,更別提全部三個了。但如果能夠將旋轉與音樂同步,將會有利于創造出內在的音樂性和我在開頭提到的那種“自然”的感覺。我們來看一些例子:
編排旋轉最簡單有效的方法之一就是在音樂改變的時候開始進入旋轉,當然如果新的樂段本身的內容與選手的旋轉動作相似就更好了。下面兩個例子來自陳偉群2014索契冬奧會短節目(《拉赫曼尼諾夫E小調挽歌》燕式旋轉)以及宇野昌磨2010-11賽季的《Tzigane》(燕式旋轉,2010日本全國青年花滑比賽)。
這兩個例子中,旋轉都以音樂的戲劇性變化開始,而且旋轉動作本身又與新樂句的旋律型相契合。比如說,宇野昌磨《Tzigane》中的旋轉動作就與鋼琴彈奏的顫音完美同步。顫音隨后降了一個八度,而這個降調又跟旋轉里的換足動作相吻合。在陳偉群的《挽歌》節目中旋律動態更加復雜一些,但也有著那種與旋轉動作能夠良好契合的“圓形”形態(旋律不停地循環流動)。這兩個例子揭示了讓旋轉看起來更合樂的兩個重要標準:第一,旋轉的節奏必須與音樂的節奏完美同步(Shoma的例子);第二,如果音樂本身的旋律也具有“圓形”(循環)的形態,旋轉與之結合得就會更好。此外,選手需要利用變換姿勢、身體起伏或者用手臂和手部動作強調音樂重音等方式,在旋轉中去精準地配合旋律的動態和重音。換句話說,節奏和旋律標準對于讓旋轉(以及觀眾對于旋轉的感知)更加“自然”和“流暢”具有同等的重要性。
節奏
以羽生結弦2014年索契冬奧會自由滑節目《羅密歐與朱麗葉》的第一個聯合旋轉FCCoSp為例:首先,隨著驟變的音樂開始旋轉,整個旋轉動作是伴著一首宏大的八小節贊美詩而進行的。從旋律型上來看,這段音樂與旋轉動作并無共同之處,但二者在節奏上卻緊密相關。贊美詩的八個小節由八個不同的和弦交替構成。這個旋轉中基礎動作自然要少許多:一個燕式旋轉(#1)然后是甜甜圈轉(#3),接著是一個蹲踞式旋轉(#5)和貝爾曼旋轉(#7)。然而羽生選手卻在這些動作中做出了變動,最終讓他能夠“填滿”這段贊美詩的每一個小節(見下圖),而且他的姿態變化也與音樂的變化和諧地同步了。
談到音樂與編舞的高度契合,就不得不提到宇野昌磨最純熟巧妙的節目之一《等愛的女人》。就像Tatyana Tarasova所說,編舞音樂表現得太好了,以至于感覺這段音樂仿佛就是為了Shoma的節目度身創作的一樣。一個能夠體現這種表現力的簡單例子就是Shoma的蹲踞式旋轉CSSp:
旋轉中的兩個動作契合了兩個相似的樂句,而兩個動作間的換足也與樂句間的轉換同步。甚至旋律走向也很可能跟Shoma在旋轉中的動向相關:先是在他站起身換足時上升,然后在他做第二個蹲踞時下降。
有趣的是,2017-18賽季《冬》里面的蹲踞式旋轉也與維瓦爾第的音樂以相似的方式結合了起來。
同樣地,旋轉被編排在兩個緊密關聯的樂句上,它們實際上是一個簡短的旋律以及和聲模進([譯注]模進亦稱移位,是將歌曲的主題旋律或其他樂句的旋律、樂節、樂匯等作每一次高度不同的重復出現的作曲手法)。旋轉中的兩個姿態強調了兩個樂句,旋轉和音樂的轉換也在同時發生。而讓這個旋轉更加精彩的原因在于編舞師做了一些音樂上的編輯,在第一個樂句加了一個反復(多了一拍)從而Shoma可以更加從容地完成第一個動作的所有旋轉,然后與音樂同步換足。
我們可以看到為了讓這個旋轉看起來(聽起來)更加自然流暢,在編舞上付出了多少的努力和思考。
這部分的最后一個例子選自羽生的《敘一》:
在這個節目中,燕式旋轉是根據肖邦原曲中的泛音變化和旋律重音來編排的。
羽生選手的手臂在表現音樂的精妙之處是起了很大作用的,特別是這個旋轉的末段(上圖第5個姿勢),他舉起左手臂與旋律的最高音契合。
旋律走向與旋轉
在剛才最后一個例子中我們可以清晰地看到,編入旋轉的契機并不僅限于旋轉與音樂上的簡單合拍。旋律上的契機也同樣可以考慮:手臂與旋轉的姿勢也可以與旋律走向及重音相互呼應。
宇野昌磨2014-15賽季的節目《第九小提琴奏鳴曲》,在貝多芬第一個樂章的開端部分進入第一個旋轉(CSSP):
緩慢的節奏而并不規則的和弦變化讓這個旋轉很難合樂,因此重心就放在了小提琴部分的旋律走向契合上,而不是節奏同步上。?
第一個姿勢由落在前兩個音符的跳進開始,從這之后,動作編排精確到了小提琴的每一個音符:一個燕式旋轉(#1),然后一個仰燕式旋轉(#2)接著是提刀旋轉(#3)在這個樂段的最后一個節奏動機結束時旋轉滑出。值得注意的是因為在那個賽季中的跳躍動作有所變化,所以旋轉的姿勢也一直都在調整,但我們正在分析的這個最初的動作編排(并不意外)是在合樂上最成功的。
如前所述,利用手臂突出單個音符和音樂重音是羽生結弦旋轉的標志性特征。他的節目《晴明》中的第一個聯合旋轉就是一個很好的例子:
羽生在這個“甜甜圈“旋轉中用手臂突出樂句結尾重音的動作讓我尤為贊嘆,雖然這個旋轉姿勢本身就與后面的樂句重合,有一種與和聲結構并不協調的感覺,但這個手臂動作卻創造出了一個視覺上的重音,從而弱化了這種不協調感。
《敘一》中最后一個聯合旋轉也是一個相似的例子,在旋轉的開頭有一點跟音樂不合,因為旋轉的動作在音樂演奏到最后一個和弦之前就開始了:
但解決方法同樣簡單卻優雅:第一個基本姿勢的旋轉中,羽生在關鍵的和聲變化時握緊右拳。這就在視覺上強調了一個音樂重音,同時彌補了開頭動作與音樂看起來不甚同步的缺憾。
最后一個例子來自宇野昌磨2016-17賽季節目《Loco》中的聯合旋轉:
這首歌的最后一個樂段無論節奏還是旋律都很不規則,如果按照音樂伴奏去協調動作會產生很大的問題。這樣的旋轉中最后的加速可能更為重要,通常都是伴隨著最后的直立加速旋轉。而這個2017年四大洲錦標賽的版本更為特別,讓我們看到了Shoma如何運用手臂去強調幾個重要的旋律重音。技術上來說,這可能不是《Loco》里這個旋轉最好的動作完成(相比2016年大獎賽總決賽),但從音樂性上來看這個版本卻優于其他。這個旋轉為這套節目提供了一個驚艷的結尾,而這套節目又在Shoma的職業生涯中起到了至關重要的作用——并不僅僅在于排名和贏得的獎牌,而且更在于它理清了Shoma對音樂的處理和與音樂材料的協調方式。
上述分析的例子可能看起來只是整個節目無關宏旨的細節部分,但卻讓我們得以認識和欣賞對于旋轉的編排所投入的大量努力和思考,以及選手跟隨音樂去表現旋轉所需要的訓練和注意力,才能將動作與音樂進行同步。我想并不是所有這些努力都會得到裁判的認同和賞識,甚至即使得到賞識,相比高難度的跳躍,旋轉也并不會為選手拿到多少加分。音樂性不會贏得比賽,但會贏得人心。我認為音樂性有助于達到更高的目標:創造出節目的連貫性,流暢度以及自然的節奏感從而使之脫穎而出,自始至終抓住觀眾的注意,留下比一個旋轉或一個節目更為長久而難忘的印象。
幾句閑話
這篇翻譯拖了挺久,沒想到完成已經是GPF結束之后。GPF看得我有些心情復雜,但并不是對成績失望,只是有些心疼。就像Mikhail大大經常提到的,磨磨的目標是打動人心而不是挑戰紀錄。他自己的失落也是在于沒能拿出訓練時的水平,可能是壓力也可能有鞋子的問題。翻譯這篇文章,尤其是最后一段讓我釋然了很多。“音樂性不會贏得比賽,但會贏得人心”,想起最初被磨磨的節目吸引,并不是因為他的跳躍有多難分數有多高,而是因為每一個都在用心演繹音樂的動作所帶來的美感。即使面對GPF上的失誤,磨磨也沒有放棄表演的決心,就算我自戴濾鏡,除了失誤整套動作的演繹依然是美的。當然他畢竟還是選手,他自己也希望能對得起刻苦訓練的時間;目前的狀態和心理對于專業運動員來說是必不可少的關卡和挑戰,就像當初的3A,我相信他也會努力攻克的。Anyway,和磨磨一起加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