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站在中環(huán)某一條小巷的燒味攤前面躊躇。夜近九時,不大的門面上,只掛著三三兩兩孱弱的雞鴨,門口負責接待的大叔百無聊賴地望著街上的人群。快要入冬了,香港的天總有意無意地飄著小雨,讓人不禁夾緊了衣服,快步地往前走。
他也是這么來到燒味攤前的。
年近三十的他,同時擁有“中環(huán)精英”、“港漂新秀”和“Associate”多重光環(huán),以及用上多個周末也睡不掉的黑眼圈。他對自己的評價也自然是滿意的,近百萬港幣的收入,他錢包中永遠存在的伍佰元大鈔和銀行至尊理財黑卡,給了他在中環(huán)昂首挺胸的底氣。
燒味攤大叔瞇起了眼,在他的世界里,他一天接待的黑卡用戶比銀行都要多,而且和每個用戶的對話用時不會超過十秒鐘。如果你在他的隊伍里猶豫超過三秒,他便會立刻給出一大串建議:“例牌?四寶?雙拼?快點啦!”逼得那些名片上掛著consultant頭銜的人一愣一愣,木然地點點頭。咔嚓,一份例牌飯。
所以這個點例牌飯早就賣完了,他心里的聲音催促他快點做決定。今天又是一個加班日,手上一個列表的excel都要在今晚交上去,他手下的分析師和實習生正在非常有節(jié)奏地將一封又一封的電子郵件發(fā)到他的手機上,而他喜歡這種感覺。這種自上而下式的分配模式,讓每個人都不用去思考自己的觀點,專心致志做自己手上的活。“我們正在制造未來,商業(yè)模式的未來。”這個觀念隨著一個個due today 的指示,傳遞在公司內(nèi)部每一個角落。
好在命運女神像往日一般地,又一次光顧了他——唯一一只燒鴨被人拿下了架,只剩下一只孤零零的白切雞,亮白亮白的,在櫥窗里和他相望。他一瞬間有點迷醉,那份白像極了每天三杯的flat white,像極了剛剛打開、如白雪一般純凈的Excel,像極了他因為長期加班胃出血時醫(yī)院的床單。接下來的一切就發(fā)生在幾秒鐘,他手上多了一張切雞飯的小票。
電話適時地響了起來,又是家里的電話。作為家里的獨子,他每天都會接到一通來自家里的、主題為催他結(jié)婚的電話。比應付結(jié)不結(jié)婚更讓他為難的是,父母會用一口他認為非常難聽的方言和他對話,他也不得不用這樣的方言回應。這在中環(huán)的大街上,這口口音會讓香港本地人側(cè)目,也會讓其他港漂暗自發(fā)笑。
他面紅耳赤地接起了電話,一邊看著自己的白切雞正放在砧板上,刀已高高舉起,咔嚓,一分二,再咔嚓。而另一邊他正壓低聲音在回應:“嗯,嗯,不不不,最近太忙。”父親開始憤怒地嚷嚷,大意是斷子絕孫和家門不幸,然后又提出了他自認為正確的方案:“隨便找個人在老家生個孩子,之后隨便你愛去哪去哪,愛干嘛干嘛。”
小小的白切雞飯已經(jīng)到了他的手上,上面還附有一杯檸檬茶,這種標準的搭配已經(jīng)在香港存在了很多年,也正在一點點影響著他的選擇。一瞬間他腦海里涌過了很多年輕時女孩子寫給自己的情書片段,什么“人生不能重來,而我選擇勇敢”,什么“愿得一心人,白首不分離”……有一瞬間他都要對著電話說出“不”字了。可是說完后他又該怎么辦呢,他不敢想。
他看著路燈的光,才發(fā)現(xiàn)雨下得那么的密且細,冷風吹來,他也沒有辦法像來時路一般,雙手環(huán)胸夾緊衣服。一步步地往回走,手里的袋子很快蒙上了一層水霧,一如他的臉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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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記:看到 @世代 (怎么艾特來著??)發(fā)起的城市小說系列征文,作為一個多年專寫急成章的港漂,想把自己看到的、一點點的香港剪影,放大給大家看。
這是一個付出和回報能成正比的城市。希望你們也來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