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幾日中餐廳忙翻了天,所有包房都訂滿,又把宴會大廳隔成小包間,實在空不出位置,只能將沒有預(yù)訂的散客都帶到早餐廳用餐。
當然,笙磬又再次被趙經(jīng)理下放到這里,只掙到幾個啤酒的瓶蓋費。她也第一次感受到坐冷宮的凄涼和不甘,更多的是初入社會強烈的挫敗感。
她發(fā)現(xiàn)長住飯店的福島先生竟帶著報紙過來,直接坐在靠近樓梯口欄桿旁的位置上。笙磬好奇地從這個位置往下看,一低頭就將樓下咖啡吧盡收眼底。
原來如此……
笙磬見福島倚在沙發(fā)上歪著腦袋,將胳膊肘拄在欄桿上,整個身子微微向外探,應(yīng)是借大廳頂燈的亮光看報紙。她便將福島頭頂?shù)男舸蜷_兩盞,明亮立時將他整個人籠罩起來,報紙上的字也格外清晰。
福島著實吃了一驚,他伸手將眼鏡往眼睛上推了推,看見笙磬端著托盤向他走來。
笙磬將檸檬水放在福島面前,從嘴角扯出笑意:“福島先生喝水。”
“謝謝丫頭。”
笙磬的耳邊每天都充斥著服務(wù)員三個字,丫頭二字著實讓她睜愣住了。她也第一次敢正眼去看福島先生,卻又迅速低下頭,而那一瞬間綻出的笑容確實比剛剛真誠太多。
笙磬也沒多話,放下水又回去收拾桌子。早餐廳面積大,為了節(jié)約資源降低成本,飯店規(guī)定客人散盡后要將所有大燈關(guān)閉,只留樓梯上面的小排燈。
笙磬按規(guī)定將所有燈關(guān)閉,唯獨留下了福島頭上的兩展小燈。她將最后一張臺撤下的餐具推到洗碗間,就開始一遍遍練習擺臺技能。
她從四人位練起,到八人位,慢慢再練十人位,二十人位,不斷精確盤與盤間的距離,慢慢加快速度。塞翁失馬焉知非福,樓下包房忙到腳打后腦勺,倒是笙磬獨守了一番清閑,讓她這只笨鳥有時間多飛會。
冷宮有冷宮的過法,在被遺忘處也別忘記守住自己。樓下飄上來的咖啡豆香氣,還有緩緩流淌的鋼琴曲,就連這半明半暗的靜逸都別有一番情境。
福島先生本是一直低頭看樓下咖啡吧的熱鬧,卻不知何時將目光放在笙磬身上,那個高高瘦瘦的女孩子,在昏暗燈光下,不厭其煩練習擺臺。他方才的感動下又添了幾分吃驚。
福島先生每晚都會來這聽鋼琴曲,笙磬也雷打不動給他留燈,再泡一杯檸檬水。笙磬性格內(nèi)向自卑,從不敢主動和福島先生搭話,唯一一次主動和他搭話,還是因為她終于要下樓看包房,怕以后福島先生看報紙沒有燈,才終于鼓起勇氣告訴他頂燈開關(guān)位置,并再三拜托福島離開時記得關(guān)燈。
沒想到,今晚福島先生竟能邀她喝酒,就連福島都說,她倆頗有緣分。
福島先生和孫明從奧運聊到足球,從沈城大大小小的景點聊到風俗人情,美食和美酒,后來又聊到他自己。福島先生見識廣博,對人對事看法深刻,又待在中國多年,對這里非常熟悉。笙磬呆呆聽他倆聊天,也不插話,佩服之情油然而生。她佩服這樣的人,這樣的人生,也更加堅定了自己的夢想。
福島先生和孫明聊起滿清歷史,再到愛新覺羅皇太極和努爾哈赤,孫明明顯緘默起來,而笙磬不知不覺開了口同他侃侃而談。
人都說東北文化底蘊不深,不像江南有著深厚的文化。可東北作為滿清發(fā)源地,還有..……這里承載了中國歷史進程里重要的一筆。
二人只將話停留在滿清,都未主動提及民國后的另一段歷史,有些厚重,有些真相,有些情感不應(yīng)累及。
至少,不能在此刻累及……
老雪開了半箱,孫明喝得高興,滿臉通紅,有點像某種動物的屁股,笙磬卻依然面色不改。福島先生不由得對她束起大拇指:“豪爽的女子,好酒量”
笙磬生澀笑了笑,直搖頭:“沒有,沒有。”
“你是不是有心事?總覺得你不是很開心。”福島溫慈的眼睛閃了閃,笙磬心中淌過一抹暖意,張了張嘴有些語無倫次,絲毫不見剛才的神采。
“你不要著急,也無需羨慕別人,你或許走得最慢,但你會是走得最遠的那個。”福島將杯里余下的啤酒喝盡,“我到這個歲數(shù),也算閱人無數(shù),不會看錯人,你要相信自己。”
也不知是酒精作用,還是長久以來積壓在心中的委屈又滾滾翻涌,讓笙磬再次紅了眼睛,她努力將淚水鎖在眼眶子里,不想讓福島先生笑話。
“我在城際住了五年,看這里的工作人員換了一批又一批。我甚至比你們老員工待在城際時間都久,對這里也很有感情,不過能在離開時認識你們兩個真的很高興。”福島先生的眼睛明暗交錯,閃著微光深深下墜又無限憧憬,“我在中國待了十年,在城際住了五年,這里也算是我第二故鄉(xiāng)。終于要退休了,是該回家了。”
“您要回日本?”笙磬這次反應(yīng)最快,心里一沉,毫不猶豫問出口,問完了又覺自己唐突,立時低下頭。
“你做事堅持不懈,讀書又多,真的很優(yōu)秀。以后要相信自己,像這個小伙子一樣,直起腰板抬頭走路,勇敢表達自己。”
“啊?”笙磬不知所措地低下頭又立時抬起來,望著福島不知所措地點點頭。福島先生的鼓勵,像一針強心劑注入她唯唯諾諾的心里,攪動了一攤死水。她忽然意識到,自己應(yīng)是怎樣的人,一定要做怎樣的人,想過怎樣的生活,又要怎樣的未來。
福島見笙磬點頭,露出笑意,扶了扶眼鏡:“我已經(jīng)快七十歲了,將半輩子都給了工作,剩下的時光要留給自己。我是真想家,家里還有老伴,孫子孫女都在等我。中國不是有句老話說人至古稀要享受天倫之樂嗎。”
七十歲?孫明和笙磬更加震驚了,他們一直以為福島先生不滿六十歲。福島個子不高,人也瘦削,皮膚很白,臉上并沒有多少皺紋。他雙目炯炯有神,透露著精明,但不乏溫慈。笙磬是無論如何也想不到他竟然是七十歲的老人。她看著桌上的空瓶,突然就有些后悔,她怎能讓福島先生喝這么多酒呢!
笙磬為看報紙的福島開了一盞燈,照亮了他報紙上的字,而福島的話像希望之光,照亮了笙磬烏云密布的心。笙磬從沒有像現(xiàn)在這樣堅定過,無論生活跟她開怎樣的玩笑,她都不能逆來順受,絕不認命,至少現(xiàn)在不。她要跳出飯店,跳出服務(wù)員的職業(y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