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課 仁慧
人是一種頗為復雜的動物,所以寫人記事的文章大多并非僅僅為介紹某個人或者敘述某件事,而是要表達作者的某種情感或者觀點。比如上一課《父親的病》,魯迅通過對父親生病治病的描寫表達了對庸醫(yī)草菅人命的痛恨。本篇我們再次讀到汪曾祺的作品,看看你能感受到他想在仁慧這個人物形象上表達的深意嗎?
名篇精讀
仁慧
汪曾祺
仁慧是觀音庵的當家尼姑。觀音庵是一座不大的庵。尼姑庵都是小小的。當初建庵的時候,我的祖母曾經(jīng)捐助過一筆錢,這個庵有點像我們家的家庵。我還是這個庵的寄名徒弟。我小時候是個"慣寶寶",我的母親盼我能長命百歲,在幾個和尚廟、道士觀、尼姑庵里寄了名。這些廟里、觀里、庵里的方丈、老道、住持就成了我的干爹。我的觀音庵的干爹我已經(jīng)記不得她的法名,我的祖母叫她二師父,我也跟著叫她二師父。尼姑則叫她"二老爺"。尼姑是女的,怎么能當人家的"干爹"?叫為什么尼姑之間又互相稱呼為"老爺" ?我都覺得很奇怪。好像女人出了家,性別就變了。
二師父是個面色微黃的胖胖的中年尼姑,是個很忠厚的人,一天只是潛心念佛,對庵里的事不大過問。在她當家的這幾年,弄得庵里佛事稀少,香火冷落,房屋漏雨,院子里長滿了荒草,一片敗落景象。庵里的尼姑背后管她叫"二無用"。
二無用也知道自己無用,就退居下來,由仁慧來當家。
仁慧是個能干人。
二師父大門不出,仁慧對施主家走動很勤。誰家老太太生日,她要去拜壽。誰家小少爺滿月,她去送長命鎖。每到年下,她就會帶一個小尼姑,提了食盒,用小磁壇裝了四色咸菜給我的祖母送去。 別的施主家想來也是如此。觀音庵的咸菜非常好吃,是風過了再腌的,吃起來不是苦咸苦咸,帶點甜味兒。祖母收了咸菜,道聲:"叫你費心"。 隨即取十塊錢放在食盒里。仁慧再三推辭,祖母說:"就算是這一年的燈油錢。"
仁慧到年底,用咸菜總能換了百十塊錢。
她請瓦匠來檢了漏,請木匠修理了窗槅。窗槅上塵土堆積的槅扇紙全都撕下來,換了新的。而且把庵里的全部亮槅都打開,說:"干嘛弄得這樣暗無天日!"院子里的雜草全鋤了,養(yǎng)了四大缸荷花。正殿前種了兩棵玉蘭。她說:"施主到庵堂寺廟,圖個幽靜,荒荒涼涼的,連個坐坐的地方都沒有,誰還愿意來燒香拜佛?"
我的祖母隔一陣就要到觀音庵看看,她的散生日都是在觀音庵過的。 每次都是由我陪她去。
祖母和二師父在她的禪房里說話,仁慧在辦齋,我就到處亂鉆。我很喜歡到仁慧的房里去玩,翻翻她的經(jīng)卷,摸摸烏斯藏銅佛,掐掐她的佛珠,取下馬尾拂塵揮兩下。我很喜歡她的房里的氣味。不是檀香,不是花香,我終于肯定,這是仁慧的香味。我問仁慧:"你是不是生來就有淡淡的香味?"仁慧用手指點了一下我的額頭,說:"你壞!"
祖母的散生日總要在觀音庵吃頓素齋。素齋最好吃的是香蕈餃子。香蕈(即冬菇)湯;薺菜、香干末作餡,包成薄皮小餃子,油炸透酥。 傾入滾開的香蕈湯,嗤啦有聲,以勺舀食,香美無比。
仁慧募化到一筆重款,把正殿修繕油漆了一下。 煥然一新,給三世佛重新裝了金。在正殿對面蓋了一個高敞的過廳。正殿完工,菩薩"開光"之日,請贊助施主都來參與盛典。這一天觀音庵氣象莊嚴,香煙繚繞、花木灼灼,佛日增輝。施主們?nèi)渴y而來,長裙曳地。禮贊拜佛之后,在過廳里設了四桌素筵。素雞、素鴨、素魚、素火腿……使這些吃長齋的施主們最不能忘的是香蕈餃子。她們吃了之后,把仁慧叫來,問:"這是怎么做的?怎么這么鮮?沒有放蝦籽么?"仁慧忙答:"不能不能,怎能放蝦籽呢?就是香蕈!——黃豆芽吊的湯。"
觀音庵的素齋于是出了名。
于是就有人來找仁慧商量,請她辦幾桌素席。 仁慧說可以。但要二天前預訂。 因為竹蓀、玉蘭片、猴頭、都要事先發(fā)好。來赴齋的有女施主,也有男性的居士。也可以用酒,但限于木瓜酒、狶薟酒這樣的淡酒,不預備燒酒。
二師父對仁慧這樣的做法很不以為然,說:"這叫做什么?觀音庵是清靜佛地,現(xiàn)在成了一個素菜館! "但是合庵尼僧都支持她。赴齋的人多,收入的香錢就多,大家都能沾惠。佛前"樂助"的錢柜里的香錢,一個月一結(jié),仁慧都是按比例分給大家的。至少,辦齋的日子她們也能吃點有滋味的東西,不是每天白水煮豆腐。
尤其使二師父不能容忍的,是仁慧學會了放焰口。放焰口本是和尚的事,從來沒有尼姑放焰口的。仁慧想。一天老是敲木魚念那幾本經(jīng)有什么意思?為什么尼姑就不能放焰口?哪本戒律里有過這樣的規(guī)定?她要學。善因寺常做水陸道場,她去看了幾次,大體能夠記住。她去請教了善因寺的方丈鐵橋。這鐵橋是個風流和尚,聽說一個尼姑想學放焰口,很驚奇,就一字一句地教了她。她對經(jīng)卷、唱腔、儀注都了然在心了,就找了本庵幾個聰明尼姑和別的庵里的也不大守本分的年輕尼姑,學起放焰口來。 起初只是在本庵演習,在正殿上擺開桌子凳子唱誦。咳,還真像那么回事。尼姑放焰口,這是新鮮事。于是招來一些善男信女、浮浪子弟參觀。你別說,這十幾個尼姑的聲音真是又甜又脆,比起和尚的癩貓嗓子要好聽得多。仁慧正座,穿金藍大紅袈裟,戴八瓣蓮花毗盧帽,兩邊兩條杏黃飄帶,美極了!于是漸漸有人家請仁慧等一班尼姑去放焰口,不再有人議論。
觀音庵氣象興旺,生機蓬勃。
解放。
士改。
土改工作隊沒收了觀音庵的田產(chǎn),征用了觀音庵的房屋。
觀音庵的尼姑大部分還了俗,有的嫁了人。
有的尼姑勸仁慧還俗。
"還俗?嫁人?"
仁慧搖頭。
她離開了本地,云游四方,行蹤不定。西湖住幾天,鄧尉住幾天,峨嵋住幾天,九華山住幾天。
有許多關于仁慧的謠言。說無錫惠山一個捏泥人的,偷偷捏了一個仁慧的像,放在玻璃櫥里,一尺來高。說仁慧有情人,生過私生子……
有些謠言仁慧也聽到了, 一笑置之。
仁慧后來在鎮(zhèn)江北固山開了一家菜根香素菜館,賣素菜、素面、素包子,生意很好。菜根香的名菜是香蕈餃子。
菜根香站穩(wěn)了腳,仁慧把它交給別人經(jīng)管,她又去云游四方。 西湖住幾天,鄧尉住幾天,峨嵋住幾天,九華山住幾天。
仁慧六十開外了,望之如四十許人。
一九九三年七月二十一日 (載一九九三年第六期《小說家》)
技能穩(wěn)拿
人物描寫我們已經(jīng)非常熟悉了,可是有不少同學只是停留在能分辨出人物描寫上,卻無法從人物描寫中看出作者這么寫的用意,自然也無法分析出人物的形象特點了。
汪曾祺《仁慧》這篇文章對仁慧的動作和語言描寫非常多,大家也很容易找到仁慧這些動作和語言描寫所要表達出的仁慧的特點,就是這么一句:
仁慧是個能干人。
很顯然,這一句并不是《仁慧》這篇文章要表達的,起碼不是這篇文章要表達的重點。所以,如果要把握好仁慧的形象,必須還要找另外的重點句子。這時,我們發(fā)現(xiàn)了最后一句話:
仁慧六十開外了,望之如四十許人。
乍一看,這句話和前面基本上都不挨著。前面是說土改之后,仁慧沒有了自家的尼姑庵,云游四方,還開了一家素菜館,菜根香:
菜根香站穩(wěn)了腳,仁慧把它交給別人經(jīng)管,她又去云游四方。 西湖住幾天,鄧尉住幾天,峨嵋住幾天,九華山住幾天。
很像一個創(chuàng)業(yè)成功功成名就的大企業(yè)家呀。然后就接了這么一句收尾:
仁慧六十開外了,望之如四十許人。
這句話如果轉(zhuǎn)化成最精簡的語言,就是仁慧看著非常年輕。年輕的原因有哪些呢?這就要求我們提煉前面文章所寫的事情,看看能否與年輕相聯(lián)系。
仁慧是能干人的表現(xiàn)有哪些呢?這實際上是我們學過的對重點詞語語境義的理解。
首先,仁慧和施主走動很勤;
其次,仁慧把觀音庵收拾得井井有條;
再次,仁慧做素齋非常美味;
最后,仁慧還學會了放焰口。
于是,觀音庵生機蓬勃。然后,經(jīng)歷了土改,觀音庵沒有了,仁慧并沒有跟別人一樣還俗嫁人,而是云游四方,對謠言一笑置之,并且成功開了素菜館。
到這里,我們清楚了,原來最后這一句話的深意,它寫出了仁慧的寵辱不驚的心態(tài),對一切變化都安之若素,真正有了佛心。與其他人或者頹廢,或者隨大流相比,仁慧依然像從前一樣忙碌,但又心如止水。這就是仁慧能夠在六十多歲,外表看起來卻像四十多的原因。
小試身手
撿爛紙的老頭
汪曾祺
烤肉劉早就不賣烤肉了,不過虎坊橋一帶的人都還叫它烤肉劉。這是一家平民化的回民館子,地方不小,東西實惠,賣大鍋菜。炒辣豆腐,炒豆角,炒蒜苗,炒洋白菜。比較貴一點是黃燜羊肉,也就是塊兒來錢一小碗,在后面做得了,用臉盆端出來,倒在幾個深深的鐵罐里,下面用微火煨著,倒總是溫和的。有時也賣小勺炒菜:大蔥炮羊肉,干炸丸子,它似蜜……主食有米飯、饅頭、芝麻燒餅、羅絲轉(zhuǎn);賣面條,澆炸醬、澆鹵。夏天賣麻醬面。賣餡兒餅。烙餅的爐緊貼著門臉兒,一進門就聽到餅鐺里的油吱吱喳喳地響,餅香撲鼻,很誘人。
烤肉劉的買賣不錯,一到飯口,尤其是中午,人總是滿的。附近有幾個小工廠,廠里沒有食堂,烤肉劉就是他們的食堂。工人們都在壯年,能吃,餡餅至少得來五個(半斤),一瓶啤酒,二兩白的。女工們則多半是拿一個飯盒來,買餡餅,或炒豆腐、花卷,帶到車間里去吃。有一些退休的職工,不愛吃家里的飯,愛上烤肉劉來吃“野食”,愛吃什么要點兒什么。有一個文質(zhì)彬彬的主兒,原來當會計,他每天都到烤肉劉這兒來。他和家里人說定,每天兩塊錢的“挑費”都扔在這兒。有一個煤站的副經(jīng)理,現(xiàn)在也還參加勞動,手指甲縫都是黑的。他在烤肉劉吃了十來年了。他來了,沒座位,服務員即刻從后面把他們自己坐的凳子搬出一張來,把他安排在一個旮旯里。有炮肉,他總是來一盤炮肉,仨燒餅,二兩酒。給他炮的這一盤肉,夠別人的兩盤,因為烤肉劉指著他保證用煤。這些,都是老主顧。還有一些流動客人,有東北的,山西的,保定的,石家莊的。
有一個人是每天必到的,午晚兩餐,都在這里。這條街上的人都認識他,是個撿爛紙的。他穿得很破爛,總是一件油乎乎的爛棉襖,腰里系一根爛麻繩,沒有襯衣。臉上說不清是什么顏色,好像是淺黃的。說不清有多大歲數(shù),六十幾?七十幾?一嘴牙七長八短,殘缺不全。你吃點兒軟和的花卷、面條,不好么?不,他總是要三個燒餅,歪著腦袋努力地啃噬。燒餅吃完,站起身子,找一個別人用過的碗,自言自語(他可不在乎這個):“跟他們尋一口面湯。”喝了面湯:“回見。”沒人理他,因為不知道他是向誰說的。
一天,他和幾個小伙子一桌,一個小伙子看了他一眼,跟同伴小聲說了句什么。他多了心:“你說誰哪?”小伙子沒有理他,他放下燒餅,跑到店堂當間:“出來!出來!”這是要打架。北京人過去打架,都到當街去打,不在店鋪里打,免得損壞人家的東西攪了人家的買賣。“出來!出來!”是叫陣,沒人勸。壓根兒就沒人注意他。打架?這么個糟老頭子?這老頭可真是糟,從里糟到外。這幾個小伙子,隨便哪一個,出去一拳準把他揍趴下。小伙子們看看他,不理他。
這么個糟老頭子想打架,是真的嗎?他會打架嗎?年輕的時候打過架嗎?看樣子,他沒打過架,他哪里是耍胳膊的人哪!他這是干什么?虛張聲勢?也說不上,無聲勢可言。沒有人把他當一回事。
沒人理他,他悻悻地回到座位上,把沒吃完的燒餅很費勁地啃完了。情緒已經(jīng)平復下來——本來也沒有多大情緒。“跟他們尋口湯去。”喝了兩口面湯:“回見!”
有幾天沒看見撿爛紙的老頭了,聽煤站的副經(jīng)理說,他死了。死后,在他的破席子底下發(fā)現(xiàn)了八千多塊錢,一沓一沓,用麻筋捆得很整齊。
他攢下這些錢干什么?
(載1991年2卷第1期《新地文學》,文字有改動)
【閱讀題】作者最后一句“他攢下這些錢干什么?”實際要表達什么意思,你怎么理解?
披沙揀金
字詞
- 素齋
- 正殿
- 修繕
- 放焰口
- 生機蓬勃
- 氣象興旺
- 征用
- 云游四方
- 精簡
- 旮旯
- 悻悻
- 攢錢
- 虛張聲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