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年前兩天,高中同學小聚,北京的上海的廣東的,都回到了老家。這個年齡,大家基本都各自在家帶娃,能出來吃個飯打個牌的已經不如往年那么多了。我可能有十年沒參加大家聚會了,于是今年報上了名。

男男女女一共也就十來人,席間你來我往,觥籌交錯,又重新認識了一番老同學。有兩個當老板了,一個帶著肥得不成樣子的老婆,另一個帶著看著還未畢業的學生妹。肥的那個席間一直忙著揍孩子和給孩子夾肉,還未畢業的那個一直在臺布下牽著男人的手,不茍言笑呈害羞狀。還有一個當年從每天上午第一節課睡到最后一節課的男同學,在這二級城市當了個局長。本地的同學們都是開著車來的,當然局長是司機送來的,高中時候他一襲鄭伊健般的長發,現在頭頂已經幾乎沒毛。我來的時候在酒店大門口碰到他從一輛A6下來,對司機說,小楊,十點半來接我,記住了,莫又晚了!

在外地打拼的幾個同學都在外地安家了,也都有了孩子,大家的話題都是怎么賺錢和怎么教孩子。我雖然算不上混得很好,但也多少算是在一線城市有房有車,手下帶著二十來人,孩子有北京戶口。雖然和那些手上有幾家公司的沒法比,但是在這個年齡還算是活得體面,衣食無憂。

飯后大家搶著買單,倒是一點都不虛偽,最后胖老板的肥老婆刷的卡,局長說他來招待下半場的酒店房費,他訂好有麻將桌的房間了。十一點我們坐上了那輛奧迪A6,局長和小楊說,去喜來登。

我坐后座中間,深圳回來的陳偉坐我右邊,神秘的說:“又是喜來登,你猜我昨天在喜來登碰到誰了,徐姍姍。”

王琛坐我左邊,這時候看著窗外車流發呆。進了環保局十多年了也沒升過職,前陣子老婆終于跟別人跑了,整個席間他也沒怎么說話,就是陪陪笑。

局長轉過頭來:“徐姍姍?我們班里最早熟那個嘛,高二時候身材就奶大腰圓,像酒店小姐一樣了。”

“嗯,劉局你英明,是做小姐咧。昨天我老婆跟我回來住家里不習慣,大半夜的鬧著要去喜來登,就碰到她了。”

我還是有點疑惑:“徐姍姍,不至于做小姐吧?”

印象中,這個徐姍姍在我們年級也算得上相當出眾了,身材長相成績都不錯,盡管她家境不太好,但老師們都把她當成肯定能上北大的苗子。高考前幾個月她突然轉學了,據班主任說是去北京跟讀然后異地考試,然后便沒聽過她的消息。

“應該是的,穿成那樣,妝化得也蠻到位了。本來她要過來搭訕,看到我愣了一下,又裝作認錯人走了。”

“你怎么不找她要個電話咯!”局長義正嚴辭道,“可以溝通一下敘敘舊嘛!好歹也是老同學。”

雖然人生是挺無常的,但是在我的想象中,她的人生軌跡,應該是到北京上大學,然后出國深造,再嫁個英俊的富二代,或者經營個跨國公司,穿著正裝上雜志封面才對,怎么會淪落風塵?

我依稀想起了什么,于是問陳偉:“哎,你說高三那事情是不是真的?”

“屁話,學校不承認,你以為就不是真的啊。她晚自習回家路上被強奸了,外面哪個不知道。”

“不然怎么突然就再也沒出現了,你問王琛,不是還去她家找,也搬家了,那時候也沒有手機,搬家座機換了就根本沒辦法找了。”

王琛還看著窗外,沒吭聲。我印象中王琛暗戀她很久,陳偉真是不會說話。

局長問我:“你還記得吧,張波那鬼崽子。我爸給我的雷達表還是被他偷掉的,害我被皮帶抽了好幾天。”

我還愣著,陳偉接上話:“記得啊,那家伙平時就手腳不干凈,每天半晚翻窗進教室撬抽屜偷東西,校長兒子那臺最屌的限量版索尼隨身聽也是他偷的,被開除了以后就徹頭徹尾變成一混混了,打架搶劫什么都干,就針對我們學校的學生,最后還不是坐牢了。”

我只是不太記得名字,這么一說還是能想起。當時學校蹲守的老師和保安抓到他從教室偷東西出來,但是沒什么值錢的贓物在身上,他一口咬定是第一次爬窗偷東西,那些被盜的手表和隨聲聽,還有一些亂七八糟的文具磁帶玩具什么的,也都沒找到。但是以張波平時的習性,他肯定早把贓物都賣了兌現了,怎樣都無從找起。

王琛轉頭看著我們,恨恨的說:“徐姍姍就是他搞的!那時候我們拉了一車人去找他,打得半死!這人就該死,坐牢便宜他了。”

局長告訴我們,張波因為強奸罪入獄,我們進大學時他進班房,去年才出來。半年前開著輛無牌小貨偷了一車鋼材,被幾部警車追得出了城,翻車翻在田里,找到的時候就沒氣了。

我陷入了沉思,這個人我不算認識,但是近幾年往往會從同學們口中聽到其他各種讓我吃驚的消息,對于我們這些生活平淡無奇每天朝九晚六的上班族來說,另一個世界里的種種現實,聽著都像傳奇。

大家在牌桌上抽著煙,喝著勁酒。聊著股票、女人和手機。凌晨一點我先告辭了,走出酒店大堂,站在寬敞的芙蓉中路邊打車,渾身的煙味滲透在毛衣里,看來晚上回去得全身都換掉了。

兩個高挑濃妝艷抹的姑娘走過來,問老板要不要一起玩,我擺了擺手讓她們走了,她們走過來的時候我很緊張的偷偷打量了一番,確定她們的長相我并不熟悉。

其他同學們大概會打牌到天亮吧,我已無心戀戰,只想趕緊回家,找一些舊物。出租車司機不打表,說大過年的一百塊就走,不然讓我打別的車,我沒有猶豫,剛才我輸了四千多,這一百塊很便宜了。這倆破捷達往東穿過湘江隧道,走過韶山南路,經過袁家嶺長嶺和窯嶺,東塘砂子塘和清水塘,繞進水電八局職工宿舍,短短半小時卻足夠讓我把高中三年生涯回憶一遍,最迷茫的青春,最緊張的高考,我們看古惑仔,學著留長發梳分頭,半夜戴著耳機聽柴靜,那跑不完的操場,校門口美味的三塊錢盒飯,北約轟炸南聯盟中國使館,學生們都被組織上街游行,砸肯德基砸麥當勞,我每個月只有兩百塊生活費,每晚坐在自習室看不到窗外漆黑的未來……如果沒有那幾年的經歷,我現在會是什么樣子?

不知道。

爸媽早睡著了,我輕手輕腳到書房把我的小紙箱們從閣樓搬下來,吹吹上面蓋著的灰塵,打開蓋子。

一堆信紙卡片和小首飾下面,藏著一盒鄭伊健的《極速傳說》卡帶,三個精致的筆盒,其中一個筆盒里放著一只雷達手表,筆盒下面,一張眼鏡布蓋著一臺索尼限量的頂級EX1隨聲聽,鍍金面板依舊錚亮。看到這個,我已經能清晰的回想起,那個灑下幽暗月光的晚上,我把這臺隨聲聽揣進已經滿滿的衣兜,熟練的翻出高三五班教室的窗戶,突然看到他爬上窗臺正要進去。路燈順著我的方向照著他,我清晰的看見他幽幽的眼神,瘦小的身軀,額頭上的汗珠。我確定他沒有看清楚躲到角落里的我,但是我看見他吃力的翻過頂上的窗戶跳進教室。

那一瞥,已經是這個人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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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述故事,純屬虛構,如有雷同,實屬巧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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