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上世紀的湘西,小河城是座三條馬路的山城,因為身處偏僻的山區,小城很少有書店的。印象中除了在人民路的新華書店之外,私人書店就只有兩三家而已,而且還經常有倒閉,接手換老板的。
就像現在買黃金首飾的店子,那時書店的書籍往往被放在粗糙的玻璃柜里,不管是私人書店,還是國營的新華書店。如果你想看看書,摸摸書,只有麻煩售貨員過來,拿給你,你必須在臉色很難看的售貨員看你的短短幾分鐘內,決定買還是不買?這真是個很大的問題。
到了九十年代,才開始慢慢有了租書看的地方,有些書店就開始了邊售書,邊租書的生意。比如香港街的一家湘西文史書店,夫妻兩人經營。除了這些業務之外,他們家還專門買一些本土文史書籍,這些書很難在外面買到,比如沈從文,比如黃永玉等等,這就成為好事的游客們買紀念品的地方。在我們汽修廠少年最好讀書,有求知欲的年紀時候,我們經常光顧。
那時候,我們還常常光顧另一家偏僻的書店,在峒河花橋橋頭的古槐書店。那是因為他離新弟(呂迪)家很近,而老板人又很好的緣故。
這個故事就發生在新弟和老板之間。
一 古槐書店
我告訴過你們嗎,峒河橋上,有幾座很特別的橋嗎?
因為峒河蜿蜒流過小河城,城區被峒河彎彎曲曲地切成了好幾個城區,比較老的橋,有一中水泥橋頭,石拱橋,東門街邊橋,后面有位鄉紳土豪,晚年間捐錢捐了幾座橋,方便兩岸居民,分別叫做花橋,醉橋,肥橋和愛橋。而沿著河兩岸,就是大河街和小河街。
而新弟就住在花橋邊小河街,他一開門對面就是棵古槐樹,樹邊就有個店鋪,“古槐書店”。
一入中學,你不會認識新弟的。他是個個子矮小,相貌普通的家伙,丟在人堆里,就會化了。新弟真姓“呂”,名字叫“迪”,念起來像是金屬“鋁銻”,只因為人小,且人精,所有很快有了外號“新弟”。
一旦時間長了,你就會發現他十分的機靈古怪,他是我們班第一個發現在食堂打飯,如何搶到多一分辣椒炒肉的人;他是第一個掌握如何打 IC電話亭不用錢的人;他是最后一個被抓到混進校游泳池的人;他是最早知道各個老師脾氣喜好和秘密的人,也是知道如何搞定校門口守門師傅的人。
他這么有才華,卻沒有那個少年圈子愿意接納他,他沒有朋友,總是一個人。當肥膘遞給他一支煙的時候,很快就被我們汽修廠少年隊收編改造了。
肥膘(本名費飆)收編他還有個很重要的原因,就是他看中了新弟家對門的“古槐書店”。
初中一二年級是我們求知欲好奇欲最旺盛的時候,什么書都看,特別是那方面的書:瓊瑤的言情,古龍金庸的武俠武打,衛斯理的玄幻,還有各種來路不明的鐵路雜志,和社會低俗故事的地攤雜志。
古槐書店最多的就是這類的雜志和書籍。
而它的老板姓賀,卻不是個什么文化人,而是個十分普通矮小的瘸子,他的左腿比右腿短了幾公分,走起路不免拖了地,我們都叫他瘸子老板。瘸子老板相當會做生意,書店不知在買新書,也租暢銷書,也可以花5毛錢,坐在河邊,看一天的書,也可以再給點押金,花一元錢一天租回去看。除了書的生意之外,他的鋪子,還買煙酒零食冷飲雜貨,只要河邊花橋居民需要的,他都買。
賀老板不到四十,獨身一人守著鋪子,為人相當的友善隨和,大家也愛和他做生意。據說,他唯一不友善,甚至惡毒的地方是對偷書的人。特別是小孩子,他會扣押偷書的小孩,派人去花橋派出所把他侄兒叫來,跟他借一副手銬,把偷書賊銬在花橋頭,等你家長來領人。
那個時候,小河城派出所的公安就是這么的混蛋。
大家都這么說,其實我們從來沒見過,也沒聽說有人會偷書。
賀老板這樣的老好人,自然也有好事的居民,在茶余飯后,說閑話,閑聊天,問他為何不娶個婆娘,老板卻總是笑笑,說一個人過挺好的,有個女人反而麻煩。
麻煩?有什么卵麻煩哦,餓了有吃,閑了有話,困了有睡,老了有伴,人生不就如此嗎?那是舒服呢。
然后就有人開始編排瘸子老板,說他生理有病,心理不正常;也有說他年輕的時候風流被人打瘸了;也有人說他本就是情種,一直喜歡某個女人,娶不上了,只好高不成低不就的拖著。
賀老板老實,聽到了也只是笑笑,鄰里鄰居地,有合適的,也給他介紹,他只是不管。時間長了,大伙兒的心也冷了,不再傳說他,也不再張羅他,守著書店,守著古樹,守著花橋的賀老板好像本來就應該是獨身的。
新弟和肥膘我們早就摸準了瘸子老板的脾氣,隔三差五的來這里看書。有錢有閑的時候,在書店租書看,花五毛錢租書,再花五毛錢買一袋瓜子,捧著書,坐在花橋上看。
花橋往往周圍居民的休閑文化中心,中間是個廊橋,橋上有青石板,木板子的凳子,下棋的,唱曲的,打麻將的,一天各時,都有人,特別是夏天秋天,河風徐來,逗貓打狗,吹牛胡侃,下棋聽曲,十分舒服;如果有錢無閑的時候,就買書或者租書回去慢慢細看,賀老板的書店的暢銷書幾乎都被我們翻遍了。
問題很快來了,幾乎我們每一個人都有愛不釋手的書籍,想占為己有。肥膘愛上了金庸的一套《射雕英雄傳》,猴子喜歡上了《三國演義》,衛斯理的書是水魚的最愛,新弟喜歡翻一套七龍珠的漫畫,而我,雞哥最愛的是灌籃高手。
二.偷書
那天,肥膘突然跟我們說,他想“拿”一套《射雕英雄傳》出來,還問我們要什么?
偷書,這種事情,我們都想過,可是誰都沒有第一個提出來,肥膘果然是老大,不但敢為人先,而且以民為本。
我們什么沒偷過?汽修廠簡直就是我們的后備倉庫,隨便拿;皮鞋廠的皮鞋,紙箱廠的紙盒子,火柴廠漂亮的”火花“,一打疊一大疊的往外搬;還有印刷廠的原漿紙,蔬菜公司的菜種子,回去看看我們自己的家,自己用的很多都是從廠子里“拿”的。
但我們從未嘗試過偷書。看了書,喜歡了書,你還會偷嗎?
仿佛我們作惡多端的心靈,都被進化了一般,偷書,還是拿書?還是肥膘有能力,能看出我們蠢蠢欲動的罪惡心靈。
“你知道為什么叫古槐書店嗎?”肥膘得意地說。
“為什么?”
“你把古槐樹書店,拆開了再想。”肥膘說出了秘密。古木鬼書!賀老板有鬼!不偷他偷誰?
我們一拍即合,機靈的新弟出了個主意,他馬上可以建立首功了。一開始,還以為這小子要動手偷自己的家旁邊的書店,他會下不去手,沒想到這小子,第一個點頭答應。
而其他的,關于偷,我們汽修廠的少年實在是太有經驗了。
那天,我們都還有點小激動,一放學,我們就往花橋書店跑,新弟和水魚在書店,我在店外小板凳租書看書把風,肥膘和猴子在花橋上,租書看。那天,秋高氣爽,橋上十分熱鬧,各色人等,老人小孩什么都有。賀老板的生意自是很好,他拖著瘸腿,搞不贏手腳。
第一次偷書,我們都有點小激動,心跳前所未有地快。
很快,肥膘就和猴子在橋上吵了起來,兩人因為誰欠了誰錢,在哪里罵娘,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吸引過去。
“哎,別吵了,都是同學,幾塊錢而已。”有人在勸解。
“你這個小孩,個子小小的,還得理不饒人啊!”有大媽在罵瘦猴子。
“你,也是,看你白白胖胖,應該不缺那幾塊錢,少吃兩塊肉,還別人錢啦。”有大叔在說肥膘。
聽的我們十分搞笑,只有瘸子老板還是不理,還在柜臺算他的帳目。
人越聚越多,七嘴八舌,說什么的都有,說什么難聽的都有,肥膘還真被一個老婆婆給激怒了,要動手打老人家。
“搞什么,老人家你也打!”
“小胖子,你莫耍橫啊,在我們花橋,你老實點。”
賀老板終于走到店門口,抬頭了看了花橋的人群。
“哎呀,書掉了,你媽的,你把我書弄到河里去了。”猴子突然大喊,“你媽媽的,你賠。”
聽到這,賀老板看了看新弟,說,“呂迪,幫忙看店子,我去看看。”
新弟沒有看賀老板,只是點點頭。
賀老板走出店子,疾步走到人堆里。
機不可失,水魚給了我個眼色,我負責店外觀察賀老板,水魚開始行動,他早就瞅準了我們要的書,他以極快速度,將不同位置的書,抽離出來,放進了自己的書包,然后蹭著門,像只泥鰍,出去了。
不到十秒,完美的動作。
賀老板勸解了肥膘和猴子,看到自己的書安然無恙,才拖著腿回來,走進店鋪,看了看新弟,又看了看我,再看看店鋪內。
隨著賀老板的視線,我發現他已經看出來不見了水魚,不見了書架上的書。他正要對新弟呵斥:“那剛看書的小鬼呢?”
我高聲對他喝道,“賀老板,還書!”這是我們約定的“扯呼”暗號。
花橋上的肥膘和猴子第一個朝反方向沖出人群,我把手中的書朝賀老板砸去,而不遠處的水魚像是得了發令槍的運動員,撒腿狂奔。
唯一呆住的,就是新弟。
我剛一轉身,后脖子就被一股巨大的能量抓了起來,我一回頭,是賀老板,他瞪大雙目,十分駭人。
我沒想到他那么敏捷,他像是隱藏在民間的武林高手,把我像擰小雞一樣的拽倒在地,”媽的,不學好,偷書!”舉手他就打。
我咯噔一下,心想完了,我知道偷書被賀老板抓住的后果是什么,把偷書賊銬在花橋頭,等你家長來領人。那時,我的腦海翻滾過無數被西紅柿和口水洗禮的面畫。
“放手!”這時新弟沖了過來,一頭撞到賀老板的腰眼上,他猝不及防,身子一歪,撞到在地。
我哪能還在猶豫,爬起來,就跑,跑出了三條街,才收住。
晚上,碰頭的時候,我們從水魚那里拿到了書,但都高興不起來,新弟被抓了。
“放心吧,瘸子老板不會把新弟怎么樣的,他們是鄰居。”唯一得意的,就是肥膘。
我們先分了書,約定明天見了新弟,再說。
三 花姐
第二天,新弟果然沒有來上課。問了好幾個人,都說不知道,我們就知道出事了。
我們腦子里浮現出各種新弟被銬,被打,被嘲笑,被吐口水的,受苦的畫面。他一定會吃虧的。
我們知道,新弟沒有爸爸,只是和媽媽租住在便宜的花橋老區。峒河邊到處都是這樣的小房子,或是水泥房,或是木板房,曾經繁華的水路,早就荒棄,大馬路拉通,好的店鋪都在人民廣場的香港街。這里成為全城最大最便宜的居民老區。
住在這里的,都是城里的老居民或者是外來的普通住戶。而新弟媽媽在這里,的確是個神奇的存在,新弟都是十三四歲了,新弟媽媽們還年輕的像他二三十歲的姐姐。而且還是個很美麗的姐姐。
我們幾乎沒見過他的媽媽上過班,每天新弟出門上學后,他媽媽都濃妝艷抹,花枝招展,風騷地扭動著腰肢,去花橋的棋牌室打麻將賭錢,一泡就是一整天,吃喝拉撒都在那里。不打牌的時候,就在那里和些游手好閑的閑漢混子,打情罵俏,勾勾搭搭。在花橋居民看來,他媽媽就是那種風流不守婦道的水性楊花的女人,甚至背后大家給她一個綽號:花姐。
我們都在想,花姐能從瘸子老板手里救出新弟嗎?
放學后,我們飛似的,跑到花橋橋頭去偷看,遠遠的就看見,花橋上并未綁著新弟,連古槐書店,也關著門,賀老板去哪兒了?
我們派了個不常去的小孩,打探了一下,才得知,從昨晚起,賀老板就沒看過門。而花姐今天也沒出門。
我們分頭回家吃過晚飯后,天黑后,再次回到了花橋。這次,書店門微微掩遮著,漏出一道光。
我們瞧瞧走近了,才看到,新弟并未在屋里,屋里只有在算賬的賀老板。 我們才有些放心。
新弟會在家嗎?我們沒敢去新弟的大門敲門進去,我,肥膘,水魚,猴子,四個人繞到屋子后面,看準了一睹矮墻翻了進去。
新弟的屋子我們從來沒去過,他也不會邀請我們去。透過窗,我們才第一次看清了新弟的家。
屋里坐了兩個人,新弟的媽媽和一個高大白皙的中年男人,只是沒見新弟。
兩個大人只是抽煙,不說話。我們只是看不清那男人的臉。
一只煙,抽完了,只見那人捻熄煙頭,才站了起來,指著桌子上的一個厚信封,“東西你拿著,過段時間,我再來。”
說完,起身要走。
花姐也起身,死盯著男人,“你還來干什么?”話里帶著哭腔。
這時候,從房里沖出來一個人,沖著那男人喊道:“不要他的臭錢!”
“閉嘴,狗日的,他是你爸!”花姐對著新弟罵道。
我們都怔住了,新弟的爸爸?
那人看著新弟,沒說什么,轉身開門,出去了。
肥膘示意我們,讓我們趕忙去跟蹤那個男人。這時門外突然走進來一人,借著燈光,看到那人身子有些搖晃,狗日的,賀老板。
我們又附身趴下。
花姐看到賀老板進來,也是罵道:“該千刀的,你來干什么?”
賀老板竟然喏喏地對花姐說:“缺錢我那里有,別拿那個混蛋的。”
花姐坐了下來,“他混蛋,你不混蛋嗎?你們男人沒一個好東西!”還有這個鬼崽子,竟然去偷書,偷什么不好,偷你賀老板的書,嫌我輸得還不夠嗎?”說了還不解氣,指著賀老板接著罵,“一個騙子,一個拐子,怎么攤上你們這兩個東西。”
說完,平時趾高氣昂的花姐竟然無聲的眼淚流了出來。
屋子靜靜地,什么聲音,也沒有。
我們還能做些什么?只得悄悄地翻過墻頭,走了。
第二天,新弟來上課了,我們也把所有的書還給了新弟,托他送還回去。他只是說,沒事,讓我們看,瘸子老板他已經搞定了。
“媽的,讓你還你就還,你啰嗦什么?”水魚有點怒了。
“為什么要還?我們冒了那么大的風險,才拿到的?”新弟也是火起。
“瘸子老板對你家那么好,我們不應該偷他的書。”猴子說了實話。
新弟愣住了。他沒想到,猴子會說出這話。
古靈精怪的新弟,逢人就獻諂媚的新弟,猴精人精的新弟第一次發火了,“狗日的,要還,你們去還!老子不干了。”新弟把書往我們身上一扔,哭著走了。
看著新弟哭了,水魚蹲了下來,也哭了。
肥膘踢了地上的水魚一腳,“哭什么卵,你媽是花姐嗎?”
然后,沉默的我們,心里都很難受,那真是個傷心的夜晚。
初中三年,我們沒跟新弟說,我們看見花姐和瘸子老板的事情,我們根本不知道怎么開口。自那以后,古槐書店我們再也沒去過,新弟再也沒有加入任何一個少年圈子,他成了獨來獨往的少年。而那偷來的書,我也沒再翻過,有一次,我們把書湊在一起,托猴子在夜里,悄悄送回了。
之后,我們再也沒偷過書,偷來的書,不好看。
附:從小對書就有很大興趣,至于偷書....峒河上的確有這么幾座橋,只是2012后才建起來的。古槐書店則是瞎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