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天有朋友引了句凡高的話,一番回帖,打理至此。
首先,當大師,先得保證你活著吧?好,怎么活呢?
蘇軾在黃州窮得要死,自己很得意發明了省錢法,就是把錢都吊在房梁上,讓自己拿起來不方便。最后還是免不了“送別無酒亦無錢,勸爾一杯菩薩泉”。他去海南,米都吃不到,只好想法子幻想房東會給他吃雞。
海明威在巴黎時買不起書,租書;租一房子,洗澡的地方都沒,就桌椅床這些家具。吃不起飯,自己跑咖啡館里喝咖啡,還總結出“我餓了之后看塞尚的畫特別有感覺”。
那時TS艾略特比他還慘,在銀行混,海明威就和龐德一起琢磨,怎么給他籌筆錢,讓他“可以從此不用工作,認真寫詩”。
納博科夫終于可以“不用工作”,開始過舒坦日子,是因為五十多歲了,終于迎到《洛麗塔》的暢銷。之前他在康奈爾教課,不算如意,一開始還兼教過網球。因為他離不開老婆薇拉大人,康奈爾大學嘲諷“雇他還不如雇他夫人”。
馬爾克斯年輕時做記者,手提一公文包,里面只藏了他小說手稿,到劣等酒店做抵押,睡通鋪。去了巴黎,寫《沒有人給他寫信的上?!罚瑳]暖氣,差點凍死。三十一歲去墨西哥,帶孩子,帶老婆,每天花一半時間排隊等移民局發通告。手里堆了五本寫完的書,四本沒地方出版。
杜甫晚年終于能飽食牛肉漲死的傳說不提。
孔夫子困于陳蔡餓肚子彈琴的事兒不提。
馮夢龍寫柳七那時是花魁狀元,姑娘堆里隨意揮灑,寫唐伯虎怎么三笑姻緣,說到底都窮。曹雪芹窮的時候舉家食粥,死時不過五十,不提。
巴爾扎克這輩子的循環就是:欠債——跟出版商談合同拿筆錢——喝咖啡,寫——寫完,背信棄義交給另一個出版商——拿錢,買好多俗得要死的玩意裝修,把妹——欠債,循環。咖啡喝死的。
本雅明統計說,波德萊爾這一輩子的稿費收入總共是三萬五千法郎。順提一下:《基督山伯爵》里默認他老人家財產是過億法郎,巴爾扎克寫葛朗臺老爹是一千七百萬法郎。
倫勃朗后半輩子賣不出什么畫,只好無聊畫自己,窮得要死。
尤爾·布丁一開始想追求藝術,去了巴黎,回去諾曼底后無可為生,開始畫海灘人物畫。后來印象派辦展,要尊他為先驅,他不肯,怕被這幫人害了名頭以后畫賣不出去。
勃魯蓋爾因為老畫農民,意大利和荷蘭各畫派都不待見他。
高更的故事毛姆在《月亮與六便士》里寫過了。
一種比較保險的活法,是傍上個有錢懂藝術的。實際上19世紀以前,許多作曲家靠這個活。但也有代價。比如,巴赫有次想轉投,被他主人軟禁了。順便,巴赫似乎沒有過自己的作品獨奏會。
貴族養才子來裝點門面,宋以來很流行,比戰國時門客待遇略高。高級寵物。但是被貴族/教堂雇傭也有壞處,比如你時不時得寫點歌頌主人的曲子/文章。主人吃飯要個康塔塔,你給來個。主人想來個三重奏,你給來個,諸如此類。至于其中甘苦,汪曾祺老師《金冬心》可見清朝讀書人依傍名門怎么個斯文掃地狀。
菲茨杰拉德找了個富太太澤爾達,完美了吧?巡游歐洲,那叫一個樂。但是澤爾達精神不正常,念叨菲茨杰拉德尺寸不對“永遠把不到其他妹”,而且菲少爺剛要坐下寫字,澤爾達就過來“快陪我跳舞去”。
托爾斯泰的老婆也很厲害,毛姆分析,托老太高逸,這阿姨沒啥安全感。我聽著那感覺像《紅玫瑰與白玫瑰》里的孟煙鸝加強版。托老八十多一老漢離家出走,嘖嘖。
蘇格拉底的老婆不說也罷。
你說:大師都很自由,能到處旅游?做夢。舒伯特就沒怎么離開過維也納。康德一輩子就扎他那城了。雨果和陀老師倒是想不旅游,被放逐了,回不來。
好了,你說,咱是個富二代,不缺錢;咱沒有老婆的大煩惱;咱還很有才,能寫東西了吧?——嗯,這么一想,門德爾松運氣其實是真不錯。
詩人早慧,蘭波、王勃、雪萊之類,但死得也早。19世紀中到20世紀三大短篇契訶夫、歐·亨利和莫泊桑,年紀也短。
你說得得,20世紀醫療條件好了,大家福利提高了,你能寫了吧?好。
你寫出來了,第一件事是是否出得去。比如,卡夫卡讓馬克斯·布羅德甭發他那些東西,布羅德給發出來了,世上才知道有個卡夫卡。盛名都是死后的了,不提。倒霉催的是,你知道布羅德這事肯定不只一件。世上不知道暗藏了多少個沒來得及起來的卡夫卡。實際上,沒有牛編輯的運作,普魯斯特那幾萬大卷經藏還得和他一起犯幾百年哮喘。
有些大師一直在等變天,終于等來了。太陽照耀頭頂,領導笑瞇瞇的說:“我們來供養你們,你們只要寫作就好了!我們負責發表!”多美妙的時代啊。所以他們就毅然留在了那片土地上。過了段時間,他們寫著寫著,就被抓出去槍斃了。比如皮利尼亞克,比如巴別爾。巴別爾死了之后十幾年,美國人還不知道,還問:“你們國家一個短篇寫得很好的人呢?”答:“他正在寫作呢。”
最后,等你九曲十八彎的,終于、終于、終于寫出了一個東西了,發表了,出版了,成名了,傳世了。怎么樣呢?
首先,你可能要被埋沒一個世紀什么的才能被發掘出意義,比如《白鯨》。
然后,你會被置疑和攻擊,比如納博科夫超級不喜歡陀老師。
再然后,你的東西會被誤讀。參考《金瓶梅》、《查特萊夫人的情人》等等被禁來禁去的命運。
最后:大師會被安一個標簽。比如,馬爾克斯=《百年孤獨》,哪怕他1981年寫《一樁事先張揚的兇殺案》時說他都懶得再看《百年孤獨》的校樣了;比如海明威=《老人與海》,然后他就被框死成了個大胡子老頭的形象,巴黎時期那些新銳氣的小說都被湮沒了;比如永遠和龐德左右不離的《地鐵車站》,幾乎跟李白+《靜夜思》一樣是絕版配對;比如《麥田守望者》永遠壓倒《九故事》是塞林格的招牌;這種知識絕大多數來自文學史、教科書,一個大師后面掛一個代表作,一個書名號,就這樣了。你得花很多時間解釋“昆德拉不只寫過《生命不可承受之輕》、品欽不只寫過《萬有引力之虹》、納博科夫有好多很牛的俄文小說、蘇軾不只寫豪放詞也有許多婉約靈秀的、杜甫不總是苦吟黨而是華麗麗的集大成者、《金瓶梅》真的不只有色情段落、貝克特不只寫過《等待戈多》他其實還寫小說的、薩特其實不只是個哲學家他也寫小說的、杜拉斯不只寫過《情人》那是她晚年的小說了早年風格真的不是這樣的……”
最后,時代久遠之后,書都成了名著。大家看看電視、電影改編,就覺得領略了那本書的風景,然后開始注意洛麗塔=幼女=LOLI?凡高割過自己的耳朵啊?屈原和粽子有關系?。刻K東坡會弄豬肉?。控惗喾沂敲@子哎?瓦格納算是李斯特女婿?。繂讨紊戇^啥小說不知道但她和肖邦是啥感情???出版商得在《基督山伯爵》的腰封上寫“劉翔的減壓書”之類才能開始推銷。
而那時,大師們墳頭(如果他們還僥幸有一個安身之處,沒被一些暴力運動挖掉的話)上,春秋幾千百度,花開花落,啥都沒有了。
這是一個漫長的RPG游戲。才華是第一步,但之后:你能供養自己嗎?你能將才華傾吐成作品嗎?你能趕上好年代使之問世嗎?你能逃脫被誤讀的命運嗎?你能逃脫標簽嗎?你能活得夠長看到這一切成真嗎?
有所謂“經典足以戰勝時間”,但我沒那么樂觀。實際上,和時間比,大多數經典都是敗者。當然,最先敗走的還是經典的作者——15世紀前,歐洲的建筑師都沒署名權;古詩十九首作者是誰至今沒敲下來。
所以,圖點啥呢?
回到開頭。
那個朋友引的一段是:
有件事我們必須明白——從現在到30歲,我們都必須為生活而進行各種嘗試,防止墮落。置身于生活之中。我必須打一場漂亮的戰爭,我們一定要成為有出息的人,盡管現在我們都沒有。直覺告訴我:我們一定能干一番大事業,一定會與別人不一樣?!蟾?/p>
眾所周知,他沒親眼看到他的偉大成功。但諷刺的是——至少我個人覺得諷刺——他和高更如今的成名,和當初的顛沛流離有關。他們自己的生命過程的傳奇性,甚至可能比單一作品名氣更大(卡拉瓦喬也是)。
馬爾克斯總結海明威小說的偉大,不是所謂勇氣,而是“敗者一無所得”?!独先伺c?!纺┪?,圣地亞哥除了尊嚴外啥都沒得到(魚肉被撕干凈了)。說到底,就是“自分必敗,但還是努力向前”。大概齊,說到底,不管誰與眾不同過,我們最后每個人都會被時間給干掉的。我相信許多大師都明白——確切說是寫過——“我是在和空幻做斗爭”這一點,但他們還在擰著勁的干。庫切、貝婁都有一些以大師為主角的小說,對他們的心路模擬可見:哪怕“這滋味猶如苦膽”,自有另一種超然的、表達下去的欲望,支撐他們下去。
大師最后的結果,他們這一路的過程,都是在明白無誤的告訴著世界:這一切也許艱難,通常并不太有趣,而且成功可能極微……在知道這些前提下,還能保持著對內心的忠誠,繼續這樣走的人,大概至少可以算是勇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