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近日閑暇無事,來到花津橋附近的防洪墻邊,想看看久違的青弋江。好不容易找到入口,拾級而上,憑欄眺望,眼前的青弋江水勢高漲,水流舒緩,偶爾有一只駁船從江面駛過,在渾濁的水面上留下一串淺淺的波紋。河床兩岸是表情漠然的水泥防洪墻,此時江面變得毫無生氣,沉悶的江水在我腳下慢慢向西,匯人長江。
? ? 現在的青弋江怎么了?她好像是瘟疫抑或猛獸?生生地被人為隔斷。你想看看她,必須費勁地尋找極少的幾個入口,登高俯瞰才能看見。你想伸手掬一捧清洌的河水湊到鼻子前,聞一聞河水的味道;或者挽起褲腳把鞋脫掉,將雙腳浸在河水里,和母親河來一次親密接觸,那已經是沒有可能了。
? ? 這就是我們的母親河——青弋江嗎?清澈的河水哪去了?穿梭不息的船只哪去了?搏擊長河的游泳小子哪去了?枕河之家的古樸建筑哪去了?
? ? 現在人們的生活水平確實提高了。兩岸高樓林立,燈光閃爍,車來車往,一派繁榮。但是人們也失去了與自然的親密和諧,大自然所饋贈的禮物被人類改造的不敢親近,更不敢自然地擁有了。
? ? 青弋江是蕪湖人的母親河。六七十年代的青弋江偉岸高大、無限包容;河水清澈、魚蝦成陣;船影如梭、白帆點點。令人著迷。
? ? 以前,長輩們經常和我們說:青弋江是從皖南山區里流出的涓涓細流,經過幾百里長距離的各種水系的融匯,到了蕪湖縣的西河古鎮后,江面就豁然開闊起來,緩緩而下。經灣址、方村、清水河、橫貫蕪湖市區,由東向西匯入長江懷抱。
? ? 我是六十年代生人,在金馬門附近的倉津鋪長大。我家住在二樓上,推窗就可以看到美麗的青弋江。說青弋江美麗,是因為她有著未經雕琢的自然,內外氣質的粗獷,奔騰不息的豪放。每天清晨,一輪旭日從東方冉冉升起,整個江面被旭日照耀的波光粼粼。上游片帆飽滿,船影綽綽,一聲綿長的汽笛劃破長空,整個河流從酣睡中慢慢蘇醒……
? ? 母親河有許多讓我難以忘懷的往事,請由我細細道來。
? ? ? ? ? ? ? ? ? ? 江上帆船
? ? 青弋江上行船有很多種。貨船、客輪、小舢板,偶爾還能見到獨木舟似的小型捕魚船,幾只魚鷹立船頭。在江上行駛最多的還是貨船。六七十年代,貨船一般都是木制帶帆的船,高高的桅桿在船的中間聳立,升起的帆布都是用粗布樣的紡織材料制成的。貨船遇到江面順風,揚起風帆,破浪航行,那真是一道別一樣風景。貨船上大多載著從上游運出來的農副產品,砂石建材和少量的工業產品,它們的終點一般是蕪湖或經過蕪湖,一直向下直至江蘇、上海。
? ? 帆船從上游下來時,進入蕪湖市區遇到的第一個屏障就是鐵橋(蕪湖當地人對皖贛鐵路跨越青弋江鐵路橋的簡稱)。由于鐵橋高度有限,一行船只到此,只能落下帆蓬,放倒桅桿,慢慢駛過巍峨的鐵橋。再往前走,到弋江橋、中山橋,也是如此這般通過。貨船帶來最多的農副產品是:西瓜、鮮花藕和甘蔗。每到夏天,江岸邊是孩子們最為向往的地方。一是可以下河游泳,再者可以第一時間觀察貨船靠岸的情況。只要有船只載著好吃的東西靠岸的話,他們會第一時間飛速跑到家里,纏著大人,要去買那船上的東西。蜂擁而至的大人和小孩,圍著船頭,大人開始討價還價,小孩瞪大雙眼滿心期盼。個別調皮的小孩已經偷偷溜到船上,開始自己選擇商品。真還有更調皮的,抱起東西跳到江里,一個猛子游出很遠。船老大氣得暴跳如雷,嘰里呱啦嚷個不停。
? ? 其實,靠岸的船老大是不想把東西賣給我們的,他們要找大戶、找小販,盡快將東西批發出去。但是,他們也不想得罪當地人,實在纏不過,就賣點吧。如果買到的是西瓜,大人就會用口袋裝著,吃力地扛上肩,蹣跚登上岸頭,尾隨的孩子牽著大人的衣角,一路歡唱。如果買到的是甘蔗,大人會馬上揪一把稻草在河水里將甘蔗擦洗干凈,長長的甘蔗在躬起的腿部被一分為二,“給,好吃佬。”孩子通常會開心的將甘蔗就地吃個盡光。
? ? 運甘蔗的船離開時,留下的甘蔗皮梢和殘渣鋪滿整個岸邊。
? ? 70年代后期,有帆船開始加裝柴油機,航速快了許多。再往后,帆船漸漸從人們的視線中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柴油動力的鋼制駁船。
? ? ? ? ? ? ? ? ? ? 岸邊纖夫
? ? 青弋江帆船的動力,完全靠風帆和船上的水手拼命用撐篙撐船而來的。如果遇到江水回流的時候,向下游行進的船兒在水中慢慢蠕動,甚至不進則退。此時有經驗的艄公,早已在岸上布置了幾個纖夫,纖夫與水手合力,才始船只慢慢前行。
? ? 夏天的纖夫一般都是光著上身,長褲赤腳。兩個拇指般粗的纖繩從桅桿上引出。每個纖夫都有一個短木板,一根稍細的繩索固定在短木板兩頭,再把細繩在主纖繩上面打個結,木板斜挎在胸前,弓腰使勁,船只就被他們慢慢拉動了。當然,纖夫的多少,是根據船只的大小來決定的。小船一兩個人就可以了,大船恐怕要三五個甚至更多。纖夫也是有領頭的,一般走在最前面的那個就是頭。他帶領一眾纖夫走什么樣的路,過什么樣的坎?都由他掌握。纖夫遇到最難辦的事情,恐怕就是怎么將纖繩越過停泊船只的桅桿。每到此時,纖夫頭領不慌不忙,讓其他纖夫將木板上的細繩扣解開,最后只剩下主纖繩握在手里,左右搖蕩,等悠勁上來后,只見他猛的向前向上一用力,纖繩被高高拋起,直接跳過其他船只聳立的桅桿。有時遇到桅桿密集的時候,他只能連續讓繩索搖蕩拋起,一個桅桿一個桅桿地飛越而過。當然也有糟糕的時候,纖繩幾次拋越都沒有成功,船只的慣性已經讓它和被超越的船并行,船只要再往前走,纖繩就無法拋越了。說時遲,那時快,只見纖夫頭領迅速向相反的方向跑去,瞅準適合的位置與角度,又迅速悠起纖繩,抓住最后的機會,一舉將纖繩拋了過去。此時一行纖夫終于松了一口氣,又迅速重新系起木板,拉起纖來。
? ? 纖夫的工作非常枯燥,異常辛苦。烈日下,黝黑的背部結滿汗珠,稍一走動,汗珠滑落,落地有聲!遇到逆流湍急的時候,他們身體夸張的向前傾斜,整個人都要接近岸邊了。他們沒有高亢的纖夫號子,有的只是沉悶的喘息和單調的哼哼聲;“哼~吆,哼~吆。”很長一段時間,纖夫與帆船都是青弋江上的主旋律,是他們演繹了母親河的真實故事。
? ? 纖夫的命運和帆船一樣,隨著柴油動力船越來越多,行走岸邊的纖夫就越來越少了,直至某一天,他們徹底地從青弋江邊銷聲匿跡了。
? ? ? ? ? ? ? ? ? 江中客輪
? ? 在“大礱坊”一路汽車底站附近,曾經有一個小型客輪碼頭。從方村、黃池和宣城等上游方向來的小客輪,都在此停靠。許多出自黃池和方村一帶的農副產品就是從這里源源不斷地進入蕪湖市場,其中比較著名的黃池干子、醬瓜,最初應該也是從這里走向蕪湖各家餐桌的。
? ? ? 在此停靠的小客輪,有大有小。大的能運載百余人,每次起航時,“嗚~”隨著一聲汽笛長鳴,船只很快就離岸而去,激起的浪花在江中鼓起很高,擴散開去的浪花反復地拍打著岸邊。那種行船氣勢,在當時是非常震撼的。小客船就不一樣了,它完全就是一條小舢板,最多也就能載二三十人。小舢板在水面上航行的時候搖搖晃晃,不時一個浪花打來,水會濺到船艙內,將乘客衣服打濕。為了方便乘客,在江面水流平緩,船只稀少的時候,小舢板還會將船只停靠點往下游延伸,一直延伸到弋江橋附近停泊。弋江橋附近的岸邊都是松軟的堤岸,臨時停靠是有一定風險的。此時船老大遠遠地觀察適合停靠的地點,瞅準以后,只見他手持一根長長的撐篙,將船穩穩地斜靠在岸邊,然后再向岸邊拋錨、系纜繩,搭跳板,直至將船牢牢地固定在岸邊。船上乘客手提肩杠,魚貫而出。
? ? 由于小舢板下午會準時返航,留給上岸鄉親時間不是很多,所以有許多鄉親就到最近的菜市場一一南門灣擺攤叫賣,性急的鄉親,干脆在江邊就地開賣起來。那時弋江橋和南門灣一帶小商小販巨多,人聲嘈雜,生意興隆。在別處買不到的稀奇古怪的鮮魚、活蝦、肉類和蔬菜,這里應有盡有;而且量多,價廉,新鮮。南門灣菜場至今都是蕪湖最具盛名的農副產品市場之一。
? ? ? 從上游趕來的鄉親,把許多農副產品從這里轉運到蕪湖各個農貿市場,同樣,許多服裝鞋帽等生活用品,也由此源源不斷地帶到各地農村。
? ? ? ? ? ? ? ? ? ? 山里木排
? ? ? 每年在主汛期,只要上游山水暴發,江河漲水,就有機會看到山里放出的木排或竹排。那種場面,現在也只有在影視作品里才能看到。 這是一種悠遠模糊的記憶:上游隱約有大片黑色影子在江面出現,寬度占據了一半的江面主航道,黑影越來越近,嘩嘩的水流聲也越來越響,定睛細看,原來是一組木排行駛到眼前。整個木排長二十米左右,寬約六七米,都是由剝了皮的圓木組成,每根圓木長約五六米,其中圓木按細橫粗豎規律排列,然后用鐵絲一層一層將圓木牢牢扎緊,三四段扎牢的木牌再串在一起,組成更大的一組木排。木排上面一般只有幾人,頭戴斗笠,身披蓑衣,手持竹篙,兩眼炯炯有神,緊盯江面。在木牌的尾部,用毛竹和不知名的蒿草搭成一個簡易茅屋,尾部還拖著一個長長的舵槳。茅屋用于休息,舵槳為了保持木排方向。有時,這樣的木排能接連不斷過來好幾組,其間還夾雜著竹排。
? ? 木排來到我們這里的時候,已經是江面開闊,風平浪靜了。誰能想象在皖南山區,它是怎樣行激流險灘,穿亂云飛渡?誰又能想象在淺水溝渠,亂石斷流中左拐右突尋找航路的情形?伐木是山里人的生活,放排是山里人的希望。木排從來都是帶著粗獷、豪放的氣息,即使在下游開闊的江面上行駛,同樣具有排山倒海、氣吞山河的氣勢。此時無風都起浪,所有的船只,都要靠邊行駛,為木排讓路,好讓它一瀉千里,奔向長江。
? ? ? ? ? ? ? ? ? ? ? 枕河人家
? ? 很早以前,富裕的人們都是臨水而居。青弋江兩岸也是如此。由于青弋江在蕪湖市境內流向是東西方向的,兩岸通常被蕪湖人稱作為河南、河北。河北人家都是在河堤外建屋,與河水相間最近也有幾十米的距離。河北是蕪湖的主城區,堤岸修建相對完整,遇到大汛來臨,河北這邊還是比較安全。河南的堤岸嚴格的說應該是羊毛梗的延伸,斷斷續續一直延伸到鐵橋。羊毛梗以內的都應該是圩區。在圩區內有大量的市民居住,其中南街、西街、西瓜墩,都是我們耳熟能詳的街道。河南的許多街道都是建在河沿邊上,汛期漲水,沿河的街道極有可能被河水淹沒,遇到多年一遇的洪水來臨時,居住的房屋也會被河水輕易攻陷。此時的河南,部分地區已是澤國一片,與河水渾然一體了。
? ? 站在金馬門倉津鋪附近的河埂邊,看河南正對面是一個修船廠。修船廠的右邊是進廠大門,南街斜插過來的一條沿河小路也通向這里,那一塊散落著許多臨水人家,還有一個蜜餞廠、洗澡堂。洗澡堂里有一個當時據稱已經80多歲、身穿民國風格的“香云紗”對襟上衣、留著齊耳的灰白色長發、個頭不過一米五幾的老人,在那里跑堂。這個老人當時確實很引人注意。看到他就讓人想起清末民初,他好像就是上上個世紀遺留下來的人。我沒有在南街澡堂洗過澡,就是因為這個老人,讓我記住了南街澡堂。
? ? ? 修船廠靠左的圍墻外有一條羊腸小道直抵河邊,那是附近居民下河浣洗之所。再往左是幾間低矮瓦屋,瓦屋后面臨水一側是一個雜亂的院落,半截坍塌的土石相間院墻萎靡的癱在那,院內一顆石榴樹,枝葉豐茂,綠葉間綴滿似火的花朵。緊挨著低矮瓦屋邊上,還有一幢高大規整的二層樓房。樓房墻基由長條狀的大青石砌成,墻基青石足有二層樓的三分之一高,臨水一面正中間有扇高大漆黑的雙扇門,門柱與門楣也是平整的大青石砌成,門兩邊有兩扇雙開頁的窗戶,樓上是四扇窗戶整齊排列,窗欞簡潔,窗花隱現。每年到漲水季節,河水基本與樓房墻基相平,整個樓房在水中突兀。從河北遠遠的看去,青霧繚繞,微濤拍墻,粉墻黛瓦,云窗霞戶。就在此時,雙扇門悠然開啟,從里面走出一個十七八歲的姑娘,沿臺階款款而下,汏洗一盆青衣薄衫。
? ? 這樣的場景讓我感慨萬千,這是不是說“太虛景致天上有,難得一處凡間留?”
? ? ? ? ? ? ? ? ? ? ? 舊大屋
? ? 對河南民居的了解,我還是很不夠的,畢竟都是隔江相望,望文生義。要說對民居印象最深的當屬倉津鋪這邊的沿河人家。
? ? 聽老人說:解放前,從鐵橋向下游走,直到老浮橋(弋江橋附近),沿河人家大多數是“機坊”,其中也有少量的“米坊”和“木行”。
? ? “機坊”都是前店后坊,主要從事紡紗、織布、漿染等紡織行當。因為是手工業,一家一戶,規模都不大。但是,集聚效應使他們整體規模空前。“米坊”也是前店后坊,經營糧食初加工以及糧食買賣;“木行”同樣是操著木材初加工和木材買賣的辛苦營生。
? ? 倉津鋪在鐵橋和老浮橋的中間,又連接著金馬門。當時金馬門可是一個交通要道,從金馬門左行是南門灣,“十里長街”的入口;直行是文廟縣學、縣衙、城隍廟直至模范監獄都在那個方向;右行是大礱坊,青弋江上游下來的物資以及南來北往的糧食很多都要在這里卸船,所以,居中的金馬門變成了商賈進出的要沖。金馬門和倉津鋪一帶優勢地理位置,被很多嗅覺靈敏的商人相中,在此落地生根,繁衍生息,造就了“機坊”云集,街市繁華的景象。
? ? 以前機坊云集的時候是什么樣子?我沒有見識過。但是,從老人介紹一處處老房子的前世今生的過程中,讓我多少感受到當時是怎樣的街市嘈雜、物資翔集、川流不息的熱鬧景象?
? ? 我家住的地方前身是一個旅館,前后房屋有三進,住著幾戶人家。在我們家巷口處左邊是一家“機坊”,老兄弟倆及其后人,全部蝸居在不大的兩層樓房里。老妯娌二人,經常在門口曬棉花、搖紡車、紡棉線。
? ? 緊鄰我家是一個龐大的建筑,我們以前叫它舊大屋。舊大屋坐北朝南。朝南是一排槽門,進入槽門后,左右上下各有兩個長形房間,中間留有寬寬的過道,這里住著六七戶人家。再往里走,是一處二道門,門檻、門柱以及石鼓一應俱全,那道門的墻體足有六七米高,給人一種深宅大院的感覺。推開二道門,是一個典型的徽派天井院落,地上是長形的大青石,靠左有一口不大的水井,左山墻還開了一道雙開的側門,上樓的木梯在右邊順墻而建。底層房屋依然是兩邊排列,中間留有較寬的過道。二樓房屋較為精致,一連幾間兩邊排列,中間的開闊空間是大家的公共空間。其實二樓只住著兩戶人家,有一戶好像是這個大屋原來的主人。二樓后面還有一個過道,往里去,便見到一個窄窄的樓梯,上去后,又見一間獨立小屋,面積大概十幾平米左右,里面住著一戶的吳姓人家。從二樓俯瞰天井院落,門柱和門楣裂縫處掛著很多鳳尾草,墻角的青石上青苔多厚,手扶的欄桿油漆斑駁,翹檐下的木撐雕刻精致。
? ? ? 第三進房屋,空間寬大,光線黑暗,好像難得照到陽光。這一進沒有二樓,整個房屋空間顯得很高,這里也散落住著幾戶人家。
? ? 我一直在想:舊大屋原來到底住著一戶什么樣的人家?那戶人家到底有怎樣的生活狀況?可惜很少有人跟我詳細說起,現在也只是根據兒時玩耍時的記憶以及別人的只言片語,來還原舊大屋原來的一些片段。
? ? ? 這里以前住著一個從事買賣的大戶人家。打開槽門就是店鋪,兩邊的一樓房屋是堆積商品的,樓上是伙計們住宿的地方。真正的主人住在二進屋的二樓,二樓中間的空間是主人平時的客廳,來人客往就在這里接待。由二樓客廳向下看,正是二道門外,通過二道門可以將經營的過程、景象盡收眼底。二樓后面的過道有一個樓梯通往三樓,那是用來瞭望的地方。你想門店做著生意,江邊船上還有未卸完的貨物,這樣足不出戶,就可以既照顧店內,又可掌握外面的情況,豈不兩全其美。
? ? 第三進的房屋又大又高又暗又潮,那是儲存物資原料的地方和初級加工的場所。朝南的大門做買賣,朝西的側門供家庭生活進出,最北邊的后門進出原材料。到了晚上,只要大門、后門和側門門栓一插,鐵鎖一扣,整個舊大屋完全處于封閉狀態,主人再把二道門一關,又與店堂隔絕開來,形成兩道防御。此時外面人根本無法知曉大屋內的情況,大屋內的人則通過高高的三樓瞭望,外面一切盡在掌握之中。很久以前,兵荒馬亂,社會動蕩,人們總希望自己能夠“躲進小樓成一統”。外面一旦發生什么情況,他們只要將大門一關,就可以斷絕與外面的聯系,外面所發生的一切又影響不到自己。這是當時最流行、最先進的居住理念,也是當時社會富裕階層生活的一個縮影。
? ? 六七十年代,一個舊大屋住著差不多十幾戶人家,每家按五口人計,這里差不多有七八十口人。每天清晨,各家煤爐“狼煙四起”,大人們正焦急地用破了邊的芭蕉扇狠命地扇著煤爐,牙刷含在嘴里,不時地搗鼓兩下,看見煤爐紅火上來以后,丟下扇子趕忙在臉盆里掏兩下,快速地將臉洗好。隔夜的飯從筲箕里盛出,放在鋼精鍋里用水煮一遍,咕嘟咕嘟燒開,做成一鍋夠一家人吃的爽口“燙飯”,下飯菜永遠是:咸菜、蘿卜頭或是水大椒。此時婦女還有一樁重要的事情要做,那就是倒馬桶。在糞車來之前,馬桶排著隊,倒完后還要拿到陰溝邊進行洗刷,洗刷用的竹制長刷子,在馬桶里反復打刷,那刷刷聲音充滿了大屋的空間。
? ? 吃飽后的孩子們結伴去上學,大人們則總是把一切忙好后,匆忙地趕著去上班。
? ? 記得舊大屋里面的人,有在糧站工作的,也有在搬運公司、醫院、面粉廠、針織廠、街道小廠區辦攤子上班,還有四類分子、右派在家監督改造。其中有一家男人最神秘,不知道他在什么地方上班,從沒見過女主人,一個爸爸帶兩個兒子。他們家給人的印象就是父子經常吵架,爸爸一會和這個兒子吵,一會兒又和那個兒子吵,整天不知吵些什么?但是,他們家書很多,小兒子會拉小提琴。有時一陣悠揚的提琴聲剛剛響起,那邊就傳來父子的爭吵聲音,突然間嘩的一聲什么東西摔到地上,大家又閉口沉默了。
? ? 改革開放后,聽說他家爸爸到了市政協工作,兩個兒子一個在工廠上班,一個當了教師。長大后我才咂摸出他們家一絲凄苦的味道:他們家吵什么?是不是吵內心的委屈、失去的尊嚴和與世的抗爭?
? ? 舊大屋的主角,永遠是一幫孩子們。每天都聽到他們嘰嘰喳喳,打打鬧鬧的聲音。男孩們不是斗箕子、打彈子就是滾鐵環;女孩們不是跳橡皮筋、過家家就是跳房子。有時聚到一起不分男女就開始躲貓貓。大家在一起玩興狂酣,不到天色漸暗,滿頭大汗,家家都在喊“家來吃飯啦”的時候;是不會解散的。
? ? ? ? ? ? ? ? ? ? 河埂納涼
? ? 昔日的夏天,酷暑難耐。每家每戶為抵擋蚊蟲叮咬,床上都掛著水紗蚊帳。說是紗,其實就是一種密不透風的半透明的細紋布,人一鉆進去,好家伙那叫一個熱。為了降溫,人們都選擇到河埂上納涼 。
? ? 每天傍晚,炙日好不容易躲到西邊的云端之下,天空云彩依然火一樣地紅。知了不知夜晚的腳步已經悄然來臨,還在樹枝上拼命地唧唧叫著。此時每家男丁不約而同從家里出來,肩上扛著一個大涼床(竹床),來到河埂上。左看右看,選擇有利位置,安放好涼床,再到河里舀盆水,在涼床四周灑水降溫。
? ? 天漸漸地黑下來,洗好澡的人們幾乎傾巢出動,穿著拖鞋,拿著單被頁子,來到自己家的竹床前。乘涼的男人都是赤膊上陣,倒頭躺下,就在背部與竹床接觸的瞬間,一股涼意由心而生,燥熱的心情一下平復了許多。女人們此時還不能休息,她們搖著芭蕉扇,給孩子扇涼,同時也驅趕著偶爾到訪的蚊蟲,喃喃細語,眠曲呢噥;夫妻倆說著生活瑣事,竊竊私語,溫潤綿長;那邊,路燈下兩個捉對撕殺的男人,為一步之錯,高聲大喊,給寧靜夜晚增加了一份躁動;小五子永遠高聲唱著不著調歌曲,鄰家女孩小芳,頸子上撲滿爽身白粉,胖胖的,端坐在那擺弄著自己的辨梢;不遠處有幾家竹床并排相連,調皮的孩子在竹床上跑來跑去,打鬧嬉笑。還有不少難有睡意的小子們,纏著大伯伯要講故事,大伯伯根據聽故事的人有多少?都是什么性格?以及當晚的氣氛選擇要講什么內容的故事。不過大多數都會選擇講“恐怖的腳步聲”或“一雙軟底繡花鞋”。膽大的孩子雙手托腮、兩眼頻眨,興奮不已;膽小的孩子,雙眉緊鎖,汗毛直豎,甚至嚇得一路小跑,一頭鉆進媽媽的懷抱。不遠的小橋上,鄰家姐姐和前屋大哥哥正在“轟啪唧割”(石頭剪刀布),輸家不知被要求做些什么?不過從他倆對視的眼神看,游戲不過是兩個在一起的由頭罷了,只要在一起,怎么都行。
? ? 故事結束了,聽故事的孩子們紛紛散去,游戲中鄰家姐姐也被她媽媽呵斥回去了。不遠處傳來一陣悠揚的口琴聲,酥酥麻麻,意境空遂。此時的我怎么也睡不著,身上裹著薄墊被,平視天空繁星閃耀,半輪弦月斜掛樹梢。 突然頭腦一陣胡思亂想:月宮嫦娥休息了嗎?,可憐吳剛還在夜以繼日地砍著桂花樹吧?牛郎織女兩相遙望,一定急切期盼著七夕的到來,密密麻麻的星空啊,那顆是我的家?,我要到什么時候能脫離大人的管束,無拘無束地飛到你那里,在你那玩耍、長大……
? ? 一陣河風習來,氣溫又降了許多,不敵寒意的人們,開始用各色各樣的被單頁子緊裹身體,慢慢地進入夢鄉。鄰家姐姐和小芳早已回家了,留在外面乘涼過夜的,都是大老爺們和貪涼的孩子們。
? ? ? ? ? ? ? ? ? ? ? 游泳小子
? ? 每年夏天,青弋江是我們河邊男孩最為向往的地方,下河游泳給我們帶來了無比快樂。長在青弋江邊的男孩不會游泳的幾乎很少。大人對我們游泳的態度一般不支持,也有的大人激烈反對,各種防止游泳的怪招層出不窮。比如,用指甲在你手臂上輕輕劃一下,如果有白色劃痕出現的話,那證明你已經下河游過泳啦,輕則言語警告,重則拳腳伺候。最絕的是有家大人用一枚圖章,在孩子的屁股上蓋一個清晰的圖印,待晚上回來時,檢查圖印不在了或是有較大的淡化,那等待你的必將是一頓乓。不過,家長很少能打持久戰,他總不能天天跟著你。稍不留神,你就會被大哥哥吸引到河邊,先是幫他們照看衣服,到后來實在忍不住,你也撲通一下就跳到河里,在跳板周圍學習游泳,嗆幾口水以后,你慢慢就會游得越來越好了。
? ? 下河游泳一般都選擇在跳板附近。因為跳板外邊都很深,跳個水,扎個猛子都很方便。游累了,還可以坐在跳板上休息。
? ? 跳板是青弋江上另一道風景。是人們洗衣淘米的重要場所。跳板都是由多根毛竹捆扎而成的,一般長五六米,寬兩三米,分成幾個空格。在扎好的毛竹的表面,都會鋪上一層尺把來寬的木板 。在跳板上洗衣淘米是有講究的:一般洗拖把之類臟東西的一定要在下游,洗菜,淘米第一遍時也是要在內檔洗,盡量避免和人家已經在漂清的人攪合到一起。姑娘、大媽洗衣時,先用捶棒反復錘打衣服,通過擠、柔、搓、整以后,再到外邊漂清。漂清衣服很方便,一般是在水里反復搖擺,直至衣服沒有泡沫,水中無顏色就算好了。如果漂清的是大件被單、墊被之類,那要狠費一番周折了。有經驗的姑娘、大媽,先是將被單整理齊了,左手抓住被單的一角,右手用力將被單甩出去,在河面全部鋪開,然后左右搖擺,如此反復三四次,直到被單漂洗干凈。甩被單是危險的,曾經就有一個姑娘家,甩被單時腳下一滑,連人帶被單一起落到河里,幸虧跳板上人多,一個眼疾手快的大媽一把揪住落水姑娘的頭發,硬是把她從死神手里奪了回來。
? ? 記得以前有一個從省游泳隊退下來的小伙子,經常到河邊來游泳。他每次來到河邊,總是先要做一套漂亮的泳前準備動作,然后上跳板,雙手高舉,輕輕躍起,一頭扎入水中,只有在電影中才能看到的各種優美泳姿,不斷的在我們面前呈現。我們當時羨慕的不得了,總覺得他就像蜻蜓點水似的,好優美,恨不能自己也和他一樣。小伙子走了以后,我們才敢下水,也拼命地模仿小伙的動作。邯鄲學步,越學越難看。最后還是放棄了,該怎么游還怎么游吧。
? ? ? 青弋江水清船多,這給游泳小子帶來了很多的游戲環節。此時,上游江面上一艘運草的船向我們開來,眼疾手快的小子們,飛身躍起,一下就攀到船上。他們不是瀟灑地立在船頭,就是爬到稻草的頂端,等待時機成熟時,一個標準的冰棍姿勢跳到河里,出水、甩頭、抹臉、眨眼,然后,劃著難看的泳姿去尋找下一個目標。爬船是我們最喜歡的一種游泳玩法。跟著船逆流而上,過很長時間,估計差不多靠順水能漂回去的時候,就縱身一躍跳到河里,順流而下,無風無浪,逍遙自在。倒霉蛋也遇到過,爬船不認方向,順水船也爬上去,等到發現大事不好的時候已經晚了,焦急地跳下水,沮喪地爬上岸,赤腳往回走。滿地的碎石,腳割的生疼,驕陽下的河沿腳又燙得厲害,簡直無法忍受,只能一路小跑,一路嗷嗷直叫。
? ? 六七十年代,在河里游泳有一個事情會經常碰到,那就是南門灣菜場把賣不掉的蔬菜,從弋江橋上往河里倒。有時倒掉的蔬菜能漂滿整個河面。最常見的蔬菜是白茄子,河面上白茫茫一片,小伙伴們拿起漂在水面上的茄子,相互扔砸,打起水戰來。還有冬瓜,碩大的冬瓜漂在水里,經常讓我們迷惑。因為冬瓜浮在水面上總是一頭朝上,另一頭朝下,讓我們難以猜測的這只冬瓜到底是整只呢,還是被切了一半的?每每這時我們都會失望,漂在水面上的冬瓜全部是沒賣掉的半只,切開的那面也早已爛掉。
? ? 那是計劃經濟的時代,大家都吃不飽,吃不好,眼看這么多蔬菜就這樣白白倒掉還真是可惜。小伙伴們經常在河里挑一挑,撿一撿,總希望能帶點回去,好向爸爸媽媽邀功請賞。但是每次都是因為貪玩而前功盡棄。
? ? 水,既能載舟,又能覆舟。河水無情。每年夏天,青弋江蕪湖市區這一段,總會有幾條鮮活的年輕生命被河水吞噬。逝者在短期內讓大家扼腕嘆息并心懷恐懼,家長在這個時候,對孩子下河游泳看管也是最加緊嚴。不過,幾天以后,河面上又恢復了往日的熱鬧場面。
? ? ? ? ? ? ? ? ? ? ? 魚蝦成陣
? ? 青弋江是長江中下游最大的支流之一,水源豐沛,水產豐饒。在六七十年代,河里的魚蝦,隨處可見,魚類品種也是極大的豐富。
? ? 那時家里只要有男孩,他們除了喜歡下河游泳外,還有一個愛好,就是下河捕魚。
? ? 我家有一個捕魚扳網,經常和哥哥一道下河捕魚。下河前,先找好有利地形,然后下網、插桿,過一會,猛地將扳網拉起,網內有魚有蝦,活蹦亂跳,然后用小撈網將魚蝦收入魚簍中。在我們捕獲的魚中,最多的是?鰷子,其次是小昂刺魚,鯽魚板子、鳊魚、草鞋底、橡皮魚(我們叫大肚子魚),還有很多品種叫不上名字。如果扳到有小指大小的河蝦時,不等收入魚簍,就被我們當場掐頭去尾吃掉,那味道應該是有一點絲絲的甜,一股淡淡的腥,還有一些淺淺的鮮,在嘴里嚼著滑嫩有加。
? ? 捕上來的魚,一般用鹽腌一下,然后放太陽下曬干。要吃的時候,在飯鍋頭上一蒸,那個味,干咸爽口,真不用提了。在物資貧乏的年代,蒸?鰷子,確實是一道令人垂涎欲滴的美味佳肴。
? ? 在青弋江上捕魚,不一定要用扳網那么正式。當你在跳板上淘米洗菜時,魚兒成群結隊地向你游過來,爭吃一口淘米汁和散落的菜葉。此時,你只要隨手在河里撈一把,就能抓住好幾條小魚。如果有一個空籃子放在水里,只等魚兒游過來,迅速將籃子提起,籃底會被一層小?鰷子滿滿地覆蓋著,白花花的一層。
? ? 還有更聰明的人,用鐵絲做個圈,圈邊結上網,再綁一根長長地竹篙站在跳板上,觀察魚兒動向。只要河面哪里出現魚群,竹篙就伸向哪里,每次出手,收獲頗豐。
? ? 關于青弋江的魚兒,至今還有一個事情我無法解釋。那是七六年的夏季一個特別悶熱的下午,在江邊做買賣的小販和下河游泳孩子一如既往。就在此時,江面忽然出現魚群陣陣,那都是幾斤或十幾斤的大魚在水面游蕩。人群開始躁動,有人開始跳入河里,試圖徒手捕魚,船上的水手開始拿竹篙戳魚。徒手捕魚的人都是徒勞的,看到碰到抓不到,用竹篙戳魚也是徒勞的,因為竹篙前的鐵叉并不鋒利。突然一條大魚好像渾身無力,在水面慢慢地游動,一條小船和一個大船上的人都看到這條魚,一起向大魚劃去,就在接近那條大魚的時候,小船上的人眼疾手快,用一個普通的大竹籃將大魚網在籃里,還沒等提起竹籃,兩個船已經狠狠地撞擊在一起,砰地一聲。不過萬幸的是,人、船都沒事,大魚被小船上的人捉到船艙里,岸邊的人一陣歡呼。下河捕魚的人,還是有些人捉到一些斤把重的小魚,甚至,有一人捉住一條一米多長的鰻鱔,沒有下河的人順著岸邊走,很多螃蟹在岸邊爬行,伸手就能捉到幾匹。河里的、河邊的和兩岸的眾人都在看,在議論,場面熱鬧非常……
? ? 魚兒來時突然,消失的也很快。很多徒手捉魚失敗后的人們,突然想起用漁網來捕魚。等回到家,拿來漁網,此時江面平靜,波紋漣漪,一點魚影都看不到了。
? ? 七六年,三星隕落,舉國悲哀。唐山地震,全國驚恐。后來人們議論那天河里魚兒的事情,都認為是地震前的預兆,紛紛認為近期蕪湖可能也有大地震。那段時間,蕪湖的老少爺們在自建的防震棚內,不知度過了多少個驚恐的難眠之夜。
? ? 現在,市區內沿青弋江兩岸,歷史建筑除一兩個保留外,幾乎全部被拆除。其中有很多像舊大屋那樣,有體量,有歷史,有民俗的老建筑,全部被殘忍的拆除了。城市建設需要大膽開拓,但是對歷史民居的拆遷,更需謹慎三思。一個好的歷史名城,應該能看得到她成長路徑,歷史軌跡。
? ? 現在有很多外來人覺得,蕪湖非常美麗,那是因為他們對蕪湖的歷史不甚了解。她們哪里知道,這種美麗是建立在推倒另外一種美麗的基礎上得來的,美麗中帶著殘缺、遺憾。
? ? 青弋江,我們的母親河。您是多么美麗富饒,胸懷博大。 我生于斯,長于斯,我對您最了解。是您給了我們一江一水,一草一木;一幢老屋,一條街道;一棵大樹,一處人家;一段往事,一片情懷。
? ? 巴金曾經對這段話非常感慨并經常引用,那就是:“江南,美麗的土地,我們的 !”今天我是不是也可以引用一下:“蕪湖,美麗的城市,我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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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憶遠去的時光隨筆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