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舟
文/漠雨紅衣
凌晨六點,張晉往埠頭走去。
湖水清冽,四周都是白茫茫的霧,埠頭邊的烏篷船正系在木樁上,慢慢現出了輪廓。
張晉是龍舟團的一員,平日忙,只有周末能來練習一下槳力。他中等個子,身材魁梧,雙臂格外有力,像個退役的特種兵。也正因如此,他在哪都格外受歡迎。女孩們總偷偷地瞧他健實的胳膊,他在心里暗喜,順勢顯出魁梧的姿態,引得女孩兒們臉紅尖叫。
但還有一個“他”,除了那個受歡迎的,總給女孩比劃身材的自己,還有個“他”。
第一次集訓時,舵手老陳給大家講龍舟上的規矩。一條舟,三十六個人,三十六把槳,重要的不是誰多么有力,多么迅猛,而是大家的齊心協力。槳要同時舉起,同時入水,同時劃水,再同時出水,不能慢,更不能快人一步。這里不能有猛虎,只能有群狼。
他便是猛虎。嬉笑油腔的一個人,每次一拿到槳,整個人的氣質就變了。他熱愛賽艇,熱愛槳行中的速度,槳是身心,是靈魂,他認真無比。他彎腰拉槳,背上隆起的肌肉,像是文藝復興時期的雕像。
“有錢你去玩賽艇呀?來龍舟隊湊什么熱鬧?”他記得老陳這樣喊,眼睛卻瞟著他,他只有低下頭。
但不是每時每刻都必須這樣。現在,他一個人來到這片湖水,霧散之前,他都可以是獨虎。
后天就是龍舟賽了,他想贏。他掏出手機,又看了看那個日期,仿佛這樣才能心安下來。
這里網絡不好。
船是借來練習的,不大,總共可以坐四個人。他還沒走近,有股刺鼻的氣味撲來。誰漆了船?
烏篷船的輪廓越來越明顯了,油漆味兒從船身散發出來,烏蓬垂下,看不見船里有人。張晉疑惑地走快兩步,才看清船身漆了圈紅,但很潦草,顯是昨晚趕的,甲板上也灑落了許多新漆,未干。
整艘船過于紅艷了,倒像艘散發著血腥味的漁船。
蓬簾打開,一個女人弓腰走了出來。張晉一愣,說:“老婆,你怎么來了?”
這是個漂亮的女人,長腿軟腰,穿一條干凈的素裙,眼珠黑漆漆的,不知道在想什么。她也是一愣,才勉強笑了笑,說:“我在把它漆成赤龍。”“赤龍”是龍舟里的一種說法,指舟身赤紅。
張晉再看,烏篷船的四角都插了小旗,船頭有個小小的鹢獸,長了張老虎的臉。他有點感動,明白妻子是為了龍舟賽給他打氣。他跳上船去,笑道:“也不怕弄臟你的寶貝裙子啦?”說著,粗壯的雙臂便舉起了妻子,妻子尖呼了一下,神色很不自在,張晉識趣地把她放了下來。
“也不怕人看見。”妻子有些嗔怪。
“都是霧呢。”張晉笑起來,妻子今天有點奇怪,似乎總用軟釘子頂他。
他坐下,手握在槳上,清涼而富有紋理的觸感從木漿上傳來,妻子卻也坐了下來。
他吞口唾沫,說:“你快回去休息休息,給孩子準備早飯吧。”
“他今天和同學去臨縣爬山,很早就走了。”
張晉明白了,妻子想留在船上,事情似乎不妙。他最后試著說:“你知道的,這種小船,多個人就沉,起不到訓練效果的。”
妻子說:“你還記得嗎,我們第一次定情,也是這樣的一條小船,你載著我。”
張晉當然記得,那段很久之前的記憶模模糊糊,卻又清清楚楚。燈火很遠,四周是漆黑的夜幕,小船泊在湖心搖晃,船里是一對忐忑而熱戀的情侶。
“那把救生衣穿上吧。”張晉說,他要進艙去拿,妻子卻阻止了他:“艙里都是漆味兒,救生衣也都沾上了,難聞。”張晉只能作罷,他兩人都會水,也不會怕。
妻子仿佛有點哆嗦,興許是清晨的水面略冷。
張晉往岸上瞟了一眼,擔心起來,手機還是沒有信號,四周都是白茫茫的霧。
還好,看來沒有其他人來了。
他從木樁上解下繩子,用篙把船撐離岸,船離岸擺了半圈,張晉便精確地控住了舵,槳左右劃著,船向前去。岸消失了,霧仿佛四面墻,把船隔成了一個封閉的空間,視野不過一丈開外,耳邊只有槳拍水的聲音。
今天船格外地吃水。
氣氛有些奇怪,妻子眼里無神,裙子漫了一地。他劃得熱了,上身脫得精光,露出精干的肌肉,他看到妻子在盯著看。十年前,她便是在龍舟隊里這樣盯著看,才認識他的。十年前,他愛這個女人。
十年來,他一直沒有停止過劃槳,妻子卻少來看了。沒關系,還有其他來看的女孩,有的他記得,有的他忘了。但每年都有新的,漂亮,年輕,那時候張晉總是稍稍有點慰藉。
十年來,妻子老了,他還沒有,他還是猛虎,沒有被狼群磨去傲性。
湖風吹拂,稍微驅散了這油漆味兒。他心頭一動,放下槳,直挪到妻子身邊,湊過嘴去吻她,寬厚的大手便去解她的衣。
妻子拒絕了,用手指推開了他的嘴唇。
他笑道:“來嘛,十年了,我們再定一次情。”
妻子只是擺擺頭,笑了笑,摟著膝蓋坐著,手壓在裙子里,示意他劃槳去。
他也只好悻悻而歸,妻子是這樣的。年輕的時候,大家都能做許多荒唐事,現在妻子賢惠起來,每日為雞毛小事磨算著,實用極了。可他懷念以前的妻子,他不由得想起了更多的事,想起讀小學的兒子,想起父母家庭,工作事業,這一切都困苦得緊,沒有出路。以前她是他的出路,現在慢慢也被雜草覆蓋。還好,還有船,用篙一撐便離了岸。
天地間有的只是水和這艘船了。油漆味兒讓人不大舒服。他悄悄看妻子,妻子的面色漠然,只看著船邊的水波。
“你平時都一個人訓練嗎?”妻子突然問。
“嗯,不然還有誰?”張晉的手有點顫抖。
是的,平時是一個人,但也不全是。他害怕起來,妻子有點奇怪,也許只是自己多心了。他今天本來約了人,人說不來了。那是個年輕的,姿色一般,卻很驕傲的女孩,有一種少女的瘋狂,他們認識很久,他很快就接受了。
油漆味兒飄蕩著,他抬起頭,看到霧中有蒼鷺盤旋著,像是在捕食魚類。
“我昨天在微信上讀到一個故事。”妻子突然說。
“什么故事?”張晉問。
“跟端午有關的一個故事。”妻子笑了笑,“你知道端午節是為了紀念誰嗎?”
“屈原,誰不知道,寫詩的吧。”張晉說。
“對,他死后,尸體沉在江里,人們怕魚吃了他的身體,就包了粽子扔河里去,又用龍舟巡游,以此來喂飽、趕走那些想吃尸體的魚。”妻子說,聲音似乎微顫著,“可現在,吃著粽子的,不是那些魚,而是我們。”
張晉只感覺背后寒毛直豎起來。他安慰著:“沒事,傳說而已,這個作者是個傻逼。大不了我們以后不吃粽子好了。”
妻子說:“我說著玩玩而已。”
張晉笑笑,他心里突然咯噔一下,笑不出來了。頭頂還盤旋著蒼鷺,像是等待端午,捕食貪吃的魚兒一般。
妻子說:“我進去拿點東西。”她轉身掀開了烏篷的一角,濃郁刺激的氣味竄出來,張晉驚訝起來,她到底在里面倒了多少油漆?
他掏出手機,想看看消息。
手機上振動了一下,女孩發來消息:Suprise,有看到赤龍嗎?
一小時前。
張晉心跳不已,赤龍是女孩漆的,她人呢?他輸了,女孩昨晚說自己絕對不來,他以為這是最好的可能。妻子太反常了,他想著自己該怎么解釋。
身下,突然傳來敲擊感。妻子還沒出來,他哆嗦著揭開甲板的一角,那雙死魚般的眼睛盯著他,他永遠忘不了——是那個女孩,血從頭上、腹部流出來,不知是被什么打穿了身體。她虛弱極了,張嘴想說話,像是在陸地呼吸的魚一般,卻什么也說不出。
妻子出來了,他飛快地關上了甲板的一角,沒有被發現。妻子拿著氣釘槍,慢慢又坐下了。他笑了笑,覺得自己應該面色慘白,也許沒有——他真該去當奧斯卡影帝。
頭顱一陣眩暈,事情遠比想象的嚴重,思緒都跟著蒼鷺飛旋起來,被血腥氣味吸引,被白霧包圍。妻子似乎在哆嗦,似乎沒有。
“怎么了?”妻子問,“誰的消息?”
怎么辦?怎么救這個女孩?張晉害怕起來。氣釘威力不大,但它被改裝過嗎?自己身強體壯,可是這船在湖中間,萬一受傷了,怎么游出去?他不知道。
該死,她不要我們穿救生衣。
“詐騙短信,”他笑笑,手機一滑,掉進了湖里,他懊惱起來。可妻子沒有怨怪,“算了,往湖里劃吧。”她只是淡淡地說。
張晉害怕起來,大腦一片空白。槳冰涼,使他清醒,他必須得思考,必須得有所表示!他思考起來,妻子一定傷心欲絕,才會干出這種事,那她的確有可能干更極端的事。現在得先讓她冷靜,可是怎么冷靜?直接說出來,直接把甲板掀開,表明自己知道了嗎?那她絕不會給你道歉的時間!
不能知道,自己不能知道女孩的存在。給她點兒觸動,給她暗示,生命還很可貴!表示出來!
他拿著槳,劃起來。
他注意到妻子在盯著他的胳膊看,神色恍惚而又溫柔,像在回憶著什么似的。她還是愛我的,愛這個劃槳的我,只要她還愛我,她就不會殺我。劃起來,到了岸邊再說。
他倒吸一口涼氣,自己現在是在往湖中心劃。可自己能轉頭嗎?不能。那里似乎就是死地,也可能有希望,不能劃得快了,他心里一直思考著對策,可也不能劃得慢了,因為妻子會起疑。
他想,干脆裝作什么都沒發生過好了,妻子一時沖動殺了女孩,自己可不能再逼妻子做其它選擇。說不定就這樣劃下去,到了岸,妻子也下不了手,我們還有孩子呢,還有老人呢,她怎么下得了手。
坐著的地方,又傳來細微的敲擊聲。
張晉心安了,一槳接著一槳,不知道為何,他突然想起了老陳當初的話:不能慢,也不能快人一步。
風吹在臉上,他從未有過現在這樣,狀態良好,人船合一。
現在,他已經全身心投入到槳聲之中了,他是一頭猛虎,臂力矯健,舟勻速前進,那是生平的第一次。他不用在乎什么,只在乎船,船已經離開了起點,離終點還遠得很,他感到快樂。
船往湖心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