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甫詩曰:“清新庾開府,俊逸鮑參軍。”詩中的庾開府就是庾信,庾家七世有文名,庾信的父親官至梁朝中書令,信一生坎坷,奉命出使北朝西魏被羈留,官至車騎大將軍、開府儀同三司。北周代魏后,升驃騎大將軍、開府儀同三司。南朝梁被陳朝所取代,周陳交好,北朝的江南人士都被允許返歸故國,但唯獨王褒和庾信例外,致使庾信客死北方。
《哀江南賦》就是庾信晚年的心緒之作,杜甫詩句“庾信平生最蕭瑟,暮年詩賦動江關”,對庾信的一生和文學成就作了最好的概括。
01《哀江南賦序》簡介
序,敘也,又緒也,又稱引。序的作用在于幫助讀者理清文章的頭緒,使條理分明。文章的動機往往與作者的身份、經歷有關,所以不少序又兼有小傳性質,比如司馬遷《太史公自序》、曹丕的《典論·自敘》等,庾信《哀江南賦序》亦屬此類。
序文往往簡約精辟,辭簡意豐,歷史上出現了不少名垂千古的佳作,如蕭統的《陶淵明集序》、王羲之《蘭亭集序》、王勃《滕王閣序》、宋濂《送東陽馬生序》等,有的甚至正文已不見傳,唯獨留下了序文。近讀魯迅先生的《野草集題辭》,文章不但情緒飽滿,思想深邃,且短小精悍,回環往復,仍有韻文的雅致。所以優秀的序文,都是作品的精華,有時勝過閱讀正文。
《哀江南賦序》全文分成兩大部分,第一大部分為小傳,簡述自己的坎坷經歷和心路歷程,第二大部分介紹正文的內容。
第一段用凝練的文字,簡述了自己過往的人生,以及當下悲苦的心情。接著第二段略敘效仿桓杜潘陸之意,作賦以明志,庾氏世代忠良,庾信之愛國之心從來沒有改變。第三段回憶往事,聚焦客居異鄉餐食周粟的客觀原因和主觀之痛。第四段就一句話:“追為此賦,聊以記言,不無危苦之辭,惟以悲哀為主。”此句小結,道出作《哀江南賦》的緣由,并說明主旨,文中雖不乏個人身世之苦,但以哀悼故國滅亡為主。
第二部分提煉《哀江南賦》正文的主要內容,共分三段。一段寫個人,庾信英年遭遇國家動亂,流落北方直到晚年,這期間的坎坷經歷和悲苦心情。一段寫國家,對比孫策和項羽,說明梁朝的腐敗導致國家的滅亡。最后一段寫感想,感概國家的興亡既是天意,也源于人事。梁朝的滅亡已經無法挽回,但帶給人們的傷悲卻是永遠無法彌合的,所以庾信作賦以抒發郁結之情、思國之心。至于能否打動人心,那就任憑后人評說了。
02 餐食周粟 悲苦自知
庾信出使西魏,固然經歷千辛萬苦;乞求外援而不得,固然凄愴無奈;獨處北地數十載而不得歸,固然思鄉情苦,但是真正令庾信痛徹心扉的是自己不能報效故國,身不由己,先后做了西魏和北周的高官,而且沒有南歸之期。
在混亂的南北朝時期,朝代瞬間更替,朝為北臣,夕為南吏,今在西朝,明在東堂,這是比較普遍的一種社會現象。何謂忠君愛國?庾信就經受了這樣的心理煎熬,身為他國之臣,庾信充滿自責,心情是復雜的。他不像西漢李陵,徹底對漢朝死心,把自己投降的責任全部歸咎于漢家朝廷,并誓言不歸。庾信是無國可歸,其無奈和惆悵,可想而知。
尋求精神寄托是中國士大夫階層的立身之本,也是中國知識分子根深蒂固的理想追求,歷來學者視之彌珍。伯夷叔齊自視殷商遺民,致死不食周粟,被中國士人奉為高風亮節的典范,代代傳誦。司馬遷《史記》列傳第一篇就是《伯夷叔齊列傳》,世家的第一篇《吳太伯世家》傳達的也是視名利為糞土的高尚情懷,士大夫為了心中的堅守,可以拋棄一切,甚至帝位,而絕不會戀戀不舍。
就在庾信之前,多少曹魏士大夫不屑入仕司馬氏王朝,或托病還鄉,或授經為業,或醉酒裝癡,或隱居避世,或沉迷玄談。山濤受司馬氏重用,位列三司高位,但為官清正,任人唯賢,政聲卓著。但同為竹林七賢之一的嵇康卻奮筆寫下千言《與山巨源絕交書》,割席斷交。
庾信作《哀江南賦》并自序,就是要表明心跡,以示拳拳愛國之心。當時庾信在北周已經聲名顯赫,出入于鐘鳴鼎食之家,往來于弦歌紛揚之地,但他要訴說衷腸,迫切地讓大家知道,他并不眷戀榮華富貴,其心底實無限悲苦,雖有辱使命,但其心中的故國始終是已經滅亡的梁國,表示自己沒有辱沒祖宗門庭。
庾信自己說《哀江南賦》“不無危苦之辭,惟以悲哀為主”,他把主要的篇幅放在陳述分析梁國興衰的歷史和原因上,正是體現了他始終不渝的愛國赤子之心。
03 以典傳情 以情入理
庾信沒有像李陵那樣百般為自己辯解,而是借由回腸曲折的情感抒發表明心跡,以期獲得人們的同情和理解。
古人作文,常用事典,即以曲筆表達所思所感,讓讀者產生代入感,把現實的人和事代入歷史情境中,從而獲得更加真切的感受。古代士大夫一般都博覽經史,對歷史典故比較熟悉,歷史典故大都已形成定論,當時他人的經歷和情感反而比較陌生,因此藉由典故更容易實現共情體認感。
當然,也有作者濫用典故的情形,這種情況一般都是為文而文,或為文章綺麗,或為顯示才學。南北朝時期著名的文學批評家、《詩品》作者鐘嶸就對這種現象提出過尖銳的批評,他說:“遂乃句無虛語,語無虛字,拘攣補衲,蠹文已甚。但自然英旨,罕值其人。詞既失高,則宜加事義。雖謝天才,且表學問,亦一理乎!”他同時指出:“觀古今勝語,多非補假,皆由直尋。”
庾信所用的典故大都出自漢代及以后,南北朝的士人學子們還是比較熟悉的。所以,庾信雖然用典較多,但都比較貼切。他的用典意在渲染情感,讓讀者在情感共鳴中去體會事理,這就使得情感活動形象化了。
庾信勇于擔當,臨危受命,使途歷盡漂泊坎坷,千辛萬苦到了西魏,卻使命不遂,而且被西魏羈留,眼看故國覆亡,痛徹心扉。被迫出任北國高官,恨不能為國捐軀,絕非留戀高官厚祿。此間種種,在序文中,庾信都沒有直陳其事,而是巧用事典,言簡意賅,恰到好處地剖明了自己的心跡。
“畏南山之雨,忽踐秦庭”二典:梁朝爆發侯景之亂,國家危難之際,庾信沒有明哲保身,而是臨危受命出使西魏,與楚國申包胥出使秦國是一般情形。
下亭漂泊:出使途中的千辛萬苦,就像孔嵩在驛站馬匹被盜一樣難堪。
藺相如持璧睨柱而不辱使命,毛遂按劍歷階逼迫楚王簽下和約,而庾信到達西魏以后卻無尺寸之功,這是自責;申包胥為了請得秦國的救兵,在秦庭外哭了七天七夜,終于感動了秦王發兵救楚,庾信何嘗沒有竭盡所能,但沒有申包胥那樣的好運,這是無奈;
國家危在旦夕,蔡威公閉門哭泣了三天三夜,眼淚哭干了,流出來的是血,庾信沒能搬到救兵,眼看梁國就要滅亡,何嘗不肝腸寸斷;叔孫婼三年囚于別館,庾信被西魏長期羈留,何止三年,遠在他鄉,身不由己,這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之感;相比傅燮之無處求生,痛陳自己不能像傅燮一樣在前線為國捐軀,這是悔恨之情;想羅憲三日哭于都亭之景,表達自己對于梁朝滅亡的無限悲痛之情;憶袁安之每念王室自然流涕的場面,表達自己經常思念故國之纏綿之情。
讓東海之濱,遂餐周粟,這是比照伯夷叔齊而自責;自己在國家為難之際出使西魏,也有荊軻易水河畔悲壯激烈的情懷,可我離開故國之后,國家這棵大樹卻在秋風中飄零了。這是說大局,時也,勢也!時不我與!
楚歌非取樂之方,魯酒無忘憂之用。庾信在北國雖位高權重,但楚歌無法使他歡心,魯酒絲毫不能讓他忘憂;魯國季孫氏出使晉國,被軟禁三年,楚人被囚禁在晉國,不改南冠,這是比擬庾信雖然被西魏留下做了高官,但人在曹營心在漢;陸侃領兵戍守武昌,讓士兵們在軍營里遍植江南的柳樹,陸機兵敗河橋而被誅殺,這時想再聽一聽江南華亭的鶴鳴已經不可能,庾信遠在北地,遙思江南,同樣悲不自勝。
04 日暮涂遠,人間何世
全序自情切入,始終以情言志,以表憂國思國之心。“日暮涂遠,人間何世!”一句可說是全序的點睛之筆,真是無限的感慨!此時的庾信年事已高,故國對他來說卻那么遙不可及,不但千山萬水,而且永無歸期,這是什么世道!何等悲愴!
庾信在西魏、北周數十年,心情異常沉郁蒼茫,壓抑沉積之苦可想而知,終于在暮年寫下《哀江南賦》一吐為快,多少也是一種解脫。正如他在序末所言:“窮者欲達其言,勞者須歌其事。陸士衡聞而撫掌,是所甘心;張平子見而陋之,固其宜矣。”
即如今,想想那些身處異國他鄉的人們,其身心分離的復雜情感,通過庾信的《哀江南賦序》或許能夠讓我們理解一二。離國才知愛國切。
附錄:《哀江南賦序》全文:
(本人根據自己的理解對原文重新進行了標點和分段,不當之處,敬請指正!)
(上)
粵以戊辰之年,建亥之月,大盜移國,金陵瓦解,余乃竄身荒谷。公私涂炭,華陽奔命,有去無歸。中興道銷,窮于甲戌。三日哭于都亭,三年囚于別館。天道周星,物極不反。傅燮之但悲身世,無處求生;袁安之每念王室,自然流涕。
昔桓君山之志事,杜元凱之平生,并有著書,咸能自序。潘岳之文采,始述家風;陸機之辭賦,先陳世德。信年始二毛,即逢喪亂,藐是流離,至于暮齒。燕歌遠別,悲不自勝;楚老相逢,泣將何及!
畏南山之雨,忽踐秦庭;讓東海之濱,遂餐周粟。下亭漂泊,高橋羈旅。楚歌非取樂之方,魯酒無忘憂之用。
追為此賦,聊以記言,不無危苦之辭,惟以悲哀為主。
(下)
日暮涂遠,人間何世!將軍一去,大樹飄零;壯士不還,寒風蕭瑟。荊璧睨柱,受連城而見欺;載書橫階,捧珠盤而不定。鐘儀君子,入就南冠之囚;季孫行人,留守西河之館。申包胥之頓地,碎之以首;蔡威公之淚盡,加之以血。釣臺移柳,非玉關之可望;華亭鶴唳,豈河橋之可聞!
孫策以天下為三分,眾才一旅;項籍用江東之子弟,人惟八千,遂乃分裂山河,宰割天下。豈有百萬義師,一朝卷甲,芟夷斬伐,如草木焉?江淮無涯岸之阻,亭壁無藩籬之固。頭會箕斂者,合從締交;鋤耰棘矜者,因利乘便。將非江表王氣,終于三百年乎!是知并吞六合,不免軹道之災;混一車書,無救平陽之禍。
嗚呼!山岳崩頹,既履危亡之運;春秋迭代,必有去故之悲。天意人事,可以凄愴傷心者矣!況復舟楫路窮,星漢非乘槎可上;風飆道阻,蓬萊無可到之期。窮者欲達其言,勞者須歌其事。陸士衡聞而撫掌,是所甘心;張平子見而陋之,固其宜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