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老張推著老式自行車緩緩行走在村子里的坡道上。迎面開來一輛白色驕車不停地摁著喇叭。老張連人帶車往路邊拐了拐,轎車駛過來和老張擦身而過。
忽然轎車停了下來。車窗玻璃搖下半截,探出半個腦袋沖老張喊到:“老張!你是老張嗎?”
老張愣怔了一下,緩緩地轉過頭,瞇著眼睛瞧那人。“嘿!這不是小胖子嗎?行啊,小子,開上轎車了!”老張瞇著眼,咧著大嘴嘿嘿地邊笑邊說。
這小子還是那么胖,一點都沒瘦。倒是那一頭披肩長發變短了,看起來精神不少。想當年,小胖子也就十八九歲的樣子,跟著姐姐來了北京。姐姐在老張的工地給工人們做飯,小胖子跟著老鄉一起清洗油煙機。
小胖子貪玩啊!每天掙的錢不是去錄像廳看錄像,就是買當年最紅的搖滾樂隊beyond的磁帶回來聽。還制辦了黃家駒舞臺上穿的紅色西服,留了黃家駒一樣的披肩長發。
她姐姐氣啊!這都什么玩意兒,不學著掙錢光顧著玩了。將來沒錢娶媳婦可咋辦?急脾氣的姐姐拿著根棍子滿院子的追著小胖子打。小胖子還是比較怕姐姐的,嚇的撒丫子跑出了門。
姐姐坐在地上嚎啕大哭。“我的命咋這么苦哦?男人男人指不上,弟弟也氣我。我活著有啥意思啊!還不如死了算了!”
那時候,姐姐在和姐夫鬧離婚。姐夫成天做著發財的夢卻日夜不離麻將桌子,姐姐狠狠心帶著孩子搬了出來,找活找到了老張的工地上。
老張是土生土長北京人。在一個建筑工地當工頭。離婚了,兩兒子和一套院子留給了前妻。日子過的自在消遙。
他看到小胖子姐姐孤兒寡母的挺可憐,留下她給工人做飯。女人勤快,麻利,嘴巴甜,很得老張的心。后來,老張就和姐姐好上了,兩人同居了。
小胖子被姐姐追著打的時候老張不在跟前。等老張知道后,小胖子躲在大門口探頭探腦地往屋子里張望,不敢進院子。老張看到了,把小胖子拽進了屋子里。然后好言相勸,“有話好好說,不能動手。感情再好,一但動了手,就像胸口插進了刀,拔出來了也把血給帶出來了,還會留下疤。”
那時候的老張雖沒有太多的錢,但在一個身心疲憊的女人面前還是有底氣的。他的話就像春日的暖風,吹撫過他們姐弟的心頭,撫慰了悲傷痛苦的心靈。
當年的小胖子就站在自己面前。壯碩的身軀,黑黑的臉堂,身上多了一份叫作自信的東西。
“老張!真的是你!我操!這么多年你上哪兒了,連個人影都不見了?”小胖子從來都是喊他“老張”。老張以前覺得無所謂,如今更覺得親近、親切。“你住哪兒啊!我送你回去,咱吃點飯,好好聊聊!”
“嗨!我今還有點事。改天吧。那個,把你電話留一個給我,趕明有空我找你去。”
“行行,你記一下130xxxxxxxx”
―2―
“來來,喝酒。”
“喝!”
“老張,你老了啊!都有白頭發了。女人和孩子還對你好嗎?”小胖子喝一口酒關心地問老張。
“早他媽散伙了,現在不知道在哪個男人床上呢!”老張慢慢地滋著酒幽幽地說道。
小胖子望著端著酒杯露出焦黃板牙的老張,想起以前的老張。八年前。不,也可能是十年前。那時候老張已和姐姐分手。在河北,老張和一個帶個七歲男孩的單身女人住在一起。
女人白白胖胖的,一心待老張好,孩子也喜歡老張。可老張這種飄江湖的男人并不適合成家。吃喝嫖賭抽,樣樣精通。人倒是很講義氣舍得花錢可卻是個掙一塊花九毛九的主。累死累活掙了不少錢。年底結完賬發了工人的工資,他自己兜里的錢也就夠麻將桌子上點幾回炮,三十晚上吃個七碟子八碗碗的飯。翻過年又是賒賬過日子。
女人愁啊!處處限制老張。
老張急了!撂下狠話。敢管我?等把我惹急了,我特么狠狠揍你們一頓,讓你們卷鋪蓋滾蛋!
女人默默地抹眼淚,誰讓他希罕老張呢!
坐在對面的老張行動遲緩,笑容僵硬,語氣淡淡。“他媽的,她要我給他兒子攢錢娶媳婦,說我再這樣下去就不跟我過了。我他媽的連我自己親生兒子都沒管過,我管她的野種。憑什么?她又不是一朵鮮花,值得我去赴湯蹈火!”
“你打她了?那女人對你挺好的!”
“這輩子我就覺的你姐好!誰他媽在我眼里都是臭狗屎。”老張憤慨的喝口酒,語氣又變的溫和起來,“那個,你姐她還好嗎?”
“離婚后帶著閨女嫁人了。男人對她挺好的,就是身體不太好。”
“哦!哦!她好就行。也四十多歲的人了。說起來不怕你笑話,我常常夢到她呢。挺想她的。”
小胖子擠出一絲笑。“喝酒!”
“你姐當年離開我是對的。以我這種性格,她跟著我不會幸福。我能理解她。她一個外地女人帶兩個孩子挺不容易的,他需要個能為他撐起半邊天的男人。”
小胖子望著眼睛亮閃閃的老張,心緒又回到了十幾年前。
―3―
“姐夫,你來了。”
“你姐呢?”
“我姐在工地做飯。”
“走,帶我去看看。”
小胖子的姐姐毛妮住在工地上的一處單人宿舍里。和老張住一起。
夏天的中午,兩人在房子里午休。毛妮男人和小胖子闖了進來,撞了個正著。
毛妮男人黑著臉罵罵咧咧卻始終不敢動手。老張人高馬大,一臉匪氣,呲著滿口的黃板牙招呼毛妮男人抽煙。
毛妮臉上掛不住了,哭哭啼啼地要離婚。男人蹲在墻角,悶頭抽煙。煙霧繚繞中男人眉頭緊鎖,知道這日子是真的到頭了,白日夢和發財硬是做不下去了。老婆被別人睡了,人生只剩屈辱了,不離還能怎么著。
幾天后兩人就回老家痛快把婚離了。男孩歸男方撫養,女孩毛妮撫養。雙方都有探視權,有錢給錢,沒錢也可相互照應。
一場婚姻解體了,誰都曾經委屈過,現在都解脫了。
毛妮子想帶著閨女回到老張身邊,她在乎老張的情義。
娘家哥哥知道了,拽著毛妮的胳膊苦口婆心地勸到:“妹啊,你這是出了土坑又跳火坑。老張不僅比是大十幾歲還不是個正經過日子的人。他連自己的親生兒子都不養,你能指望他養你女兒。”
毛妮子聽了哥哥的話,想起了老張前妻來找老張要兒子生活費的時候。
那是一個天氣晴朗的春日。毛妮坐在工地廚房門口掐著芹菜葉,把掐掉葉子的芹菜整齊地碼在大盆里,打算拿到龍頭下沖洗。門口走進來一個女人,走向毛妮,問他“張x是在這嗎?”
毛妮聽到女人叫了老張的名字便自細打量著女人。
清爽的短發,中等個頭,皮膚白凈,語氣溫和,眼神清澈。對,是清澈。就像剛出校門的學生。北京漂泊這么多年,她還是第一次看到比自己年齡大卻眼神如此清澈純凈的女人。
毛妮用手指了指煙霧繚繞的宿舍。房子里老張正和幾個男人在打麻將。女人掀起綠色的塑料門簾,被滿屋子的濃煙醺的瞇起眼睛,接著喊了一聲“張x”。
老張頭也沒抬,只顧碼著手里剛抓起的麻將,問了一聲,“誰啊?”
女人糯糯地說:“是我,你出來一下!”
老張瞇著眼睛瞅了女人一眼,頓了有半分鐘后沒好氣的說:“找我干嘛?趕緊走!”
女人白嫩的臉突然就漲的通紅,“你兒子不想上學了,你管管呀。再說了,這都幾年了你也不看看孩子,也不給錢。”
老張“噌”地站了起來,雙手“啪啪”地拍著麻將桌子。麻將子兒被震的稀里嘩啦地掉落到地上。“嘛呢?你想干嘛?想吃人啊!我他媽不是把錢和院子都給你們娘仨了,還來要。你生的兒子你自己管教。我他媽是個什么玩意我自己清楚,誰他媽也別想管得了我!”
毛妮從來沒見過老張動過這么大怒,站在門外嚇的心“嗵嗵嗵”跳個不停。
再看看老張前妻,紅著臉卻平靜。不怒也不張口漫罵,冷冷淡淡地看著怒火中燒的老張。
老張瞪著紅紅的眼睛像頭爆怒的獅子。“滾蛋!趕緊滾蛋!”麻將桌子也被他盛怒下掀翻了。
女人盯著老張又是淡淡的糯糯地說了句,“我就不該來!我兒子他爹幾年前就死了!”扭著身子快速走了出去。就像逃離一場災難一樣,瞬間沒影了。
毛妮走進去用雙手按住老張的肩膀拍了拍,什么都沒說便收拾起散落了一地的麻將。旁邊的男人望著火焰還沒熄滅的老張也不知道該怎樣勸,說還有事,都溜了。
毛妮打了個寒噤。這是有多大的仇啊才這么憤怒。夫妻一場還有兩個孩子,當爹的怎能這樣呢!這臉翻的比翻書還快。
老張對她好。以老張這種桀驁不馴的性子,難保那天也和自己翻臉了。她一個離婚的外地女人還帶個孩子,想溶入老張的生命里太難了。
但她又知道,老張是真的喜歡她。都說男人的心在哪兒錢就會花在哪兒。沒錯,老張給她花錢從不吝嗇。可他在別的地方花錢也很舍得啊。
毛妮想清楚了。她和老張只不過是一段尚有激情的露水情緣。那份新鮮勁和興奮勁還沒過去。等生活溶入了柴米油鹽,日子一樣壓抑無望。
毛妮清醒了。不能再把自己和孩子的一生都托付到男人身上。他能對你怎樣好,也能對你怎樣壞。老張的前妻就是很好的證明。何況他們還有兩個親生的兒子。而她呢,他們之間的紐帶僅僅只是一年多的露水情緣。
毛妮把孩子按排進了學校,自己騎著摩托車走街串鄉收購柴雞維持生計。數著賣掉雞后不多的鈔票,心里平靜而踏實。
她給老張去了電話。“我不去北京了。孩子要在老家上學。你照顧好自己。”
老張聽明白了,也沒再追問。
毛妮以為老張會在意她,會挽留她,可老張什么也沒說。“好的,你把孩子照顧好了。有時間了來北京玩。”
毛妮心里難過,她知道她是喜歡老張的,最后只落得一聲嘆息。
―4―
“老張,你現在做什么事?”
“嗨,我就瞎混唄!上歲數了,一身的毛病。心臟前年搭了橋。血糖高,血壓也高。他媽的湊合活著吧!”
“哦,身體要緊,有病就得瞧!”小胖子從錢包抽出五張票子推到老張面前,“買點吃的。把煙酒戒了吧!”
老張滋一口酒,低頭瞅一眼面前的票子說:“嘿!嘛呢這是?趕―趕緊收起,我不缺錢!”
小胖子笑笑,“收著吧,也沒多少。當我請你吃飯了。以后有什么事言語一聲。”
半年后,小胖子聽說老張住院了。
躺在床上的老張更老了。眉頭緊皺,臉上像掛了一張核桃皮一樣的面皮。“一口氣差點上不來了,沒死成,被人救了。”老張說一句話喘半天氣。
出院了,小胖子把老張送回了家。
推開房門,床上被子床單枕頭分辨不出原本的顏色。鍋碗瓢盆沾滿了飯粒子堆在角落里。窗戶上是黑黃黑黃的油煙。窗戶下是個煤爐子,旁邊堆著幾十塊蜂窩煤球。
屋子里一股子難聞的氣味。小胖子皺了皺眉打開了又油又黑的窗戶。接著說:“不想做飯了就去我家吃,我媳婦在家。”
老張靠在床頭,有氣無力地點了點頭。
后來老張便成了小胖子家的常客。
飯點的時候,老張拖著緩慢的步伐走了進來。小胖子便熱情地招呼他洗手吃飯。老張也不客氣了,笑著露出焦黃焦黃的黃板牙說:“趕上了,那就吃一口。”
風吹秋葉落,晴空雁嘶鳴。一年過去了,小胖子媳婦不高興了。“老張是你啥人啊?常來吃飯不說,今還跟我要錢來著。說他沒錢花了,讓我給她點錢。我憑啥給他錢啊?”
小胖子坐在沙發上,吐一口煙圈問:“那你給了沒有?”
“她理直氣壯地說要錢。我聽了生氣沒給。他要客氣的說借點我可能還會給他。”
小胖子沉默了。
“以后他再來了就理他。我也不欠他什么。”
“十一”的時候姐姐打電話說來北京玩。小胖子一家帶著姐姐到處玩。看了看他們以前住的地方,拜訪了以前認識的朋友。
晚上姐姐沉默不說話。
媳婦睡了,小胖子挨姐姐坐著,望著姐姐。
“你有老張消息嗎?不知道他過的怎么樣了?”姐姐眼圈犯了紅。
小胖子點起一根煙,塞入嘴里,又拿出來放在茶幾上。“姐,我打聽過了,一直沒他的消息。”
小胖子又拿起煙塞進嘴里,點火狠狠地吸了幾口。他不想告訴姐姐,老張已不是當初的老張了。老張的絕情、不堪和貪婪已讓他成為了一個落魄的老人。他不想毀掉姐姐心里那個意氣風發,有情有意的老張。
扭過頭,姐姐的肩膀輕輕地抖動著。小胖子心口忽然一疼。那些舊時光終究是不在了。時光下掩藏了多少沉浮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