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聽說過，還魂嗎。
這是一個很難啟齒的故事，愿你能在百忙之中，抽出點時間，聽我把它講完。
”別讓他進去！”
燭光晃動了一下，一聲劃破天穹。
他在晃動的燭光里倏得坐起，云被順著錦衣滑下床鋪，他全身冒著虛汗，散發著騰騰熱氣。
一旁的小宮娥嚇了一跳，手中端著的金盆咣當落地，盆中的溫水卻全數傾在了她那瘦削的身子上，她連忙跪坐在地上，顫顫巍巍。
”上神...上神又夢魘了嗎？”
云中喘著氣，揉著自己滾燙的額頭，只覺得一陣眩暈：”我怎么回來了？”
小宮娥發著抖，輕聲答：”小王爺說您喝大了，吩咐奴婢先送您回來。”
云中扭頭看她，目光漸漸恢復一如既往的柔和似水：”嚇著你了？”
他把身上薄薄的云被往她身上一拋，細聲道：”裹好了，晚上涼，你也不要伺候了，回去歇著吧。”
小宮娥顫抖地拾起金盆，受寵若驚地裹緊了被子：”奴婢，奴婢先告退了...”言罷，躬著身子，就要出房間的門。
云中嘆了口氣，突然一下從床上翻下身，站了起來，
”等一下！”
宮娥嚇得不輕，轉身撲通就跪在了地上：”奴婢錯了，奴婢錯了！”
”我，有那么可怕嗎？”
看著面前梨花帶雨的小宮娥，云中搖了搖頭，轉身道：
”今個什么日子？”
小宮娥哽咽道：”回上神...今個是七月半...”
”什么？！”
云中一雙修美的眼睛一下睜得大得駭人：”你說什么？！”
小宮娥嚇得失聲哭了起來。
一聲轟天雷響，云中沖出了房門。
拖著一身的華服，剛跑出玄關，又是一聲驚天的巨雷，他停住了腳，站在在原地。
有聲無光的雷，也只有小王爺的五雷咒了。
他向雷聲的源頭望去，那天燈闌珊的地方，籠罩著陣陣黑煙。
”進去了，”云中眼神空得駭人，閉上眼，輕嘆一聲。
”罷了，罷了。”
-半生閣-
一位赤衣少年拍了拍手，扶正了頭上的金冠。
”終于給我弄開了。”面前雪白的宮墻被炸出一個漆黑的洞，邊際焦黑，還微發著燙。
少年比劃了一下，俯身鉆了進去。
”本公子倒要看看，這里面到底是什么東西。”
院內伸手不見五指。少年從廣袖里掏出一顆夜明珠，周圍立刻籠罩了一層青幽的光。
少年觀察了一會兒，隨即向著院中的樓宇走去。
”好大啊。”
他抬頭望著不見頂的云樓，嘆著。
這里真靜。少年萌生了一股退意，但手還是搭上了那朱紅的大門，門上鏤的那兩只獅子，似乎正兇殘的盯著自己。
要推不開來，就走好了。
可是，門開了。而且是吱呀一聲，大敞開來。
少年盯著漆黑一片的里面，硬著頭皮，踏了進去。
剛站穩，門突然在背后關了起來，發出一聲駭人的悶響，激起大團塵埃。
剛才還混沌的屋子里，一下全亮了，少年一時適應不了，眼睛生疼，踉踉蹌蹌，跌坐在地上。
接著就是一陣清脆的聲響，少年似乎撞到了什么細碎東西，揉了揉眼，定睛一看，立馬從地上彈了起來。
地上，竟然堆滿了珍珠翡翠！
何止！他環顧四周，整個殿里金燦燦的，堆滿了亮閃閃的錦屏，玉簾，瓷器，金冠...
”這，這里，這里是金庫嘛？！”少年瞪大眼睛，”這么多好東西，怎么會沒有一個侍衛？！”
他在流光溢彩的寶物里小心走著，突然聞到一股香味，浮躁的心漸漸靜了下來。
”好舒服的味道，”少年四顧尋思，”這是什么香？”
他順著味道走去，縷縷香絲結在殿中一個沉香盒里。少年看著烏紅發亮的木盒，上面鏤著一只白鷺的身影，優雅纖細，甚是美觀。心里有些欣喜。
”估計是什么香料，也好，給綾汐妹妹，好過在這里白白散味，可惜啦！”伸手便去捧盒子，卻試了幾次，都拿不起來。
”怪了，這盒子莫非是粘在桌上的？”少年納悶，轉念一想，”不如，直接把東西拿走好了。”
抬手，便打開了盒子。
盒子上沒有閂扣，蓋起，里面卻并沒有什么香料。
是把鎖，銀色的鎖。
少年失望地盯著它：”鎖？怎么是把鎖？”
他伸手去抓。卻在碰到那鎖面的一刻，驚叫起來。
”好，好涼！”
銀鎖被扔回了桌上，突然發起光來。
”你是何人？”
飄渺的香煙集中起來，竟勾畫出人的輪廓。
面前出現一個青年模樣的男子，散著發，一身素袍，面如冠玉。
”你，你是什么東西！”少年驚慌道。
男子淡淡地看著他，眸中似乎含了世間百態。
”我乃蒹葭。”
”你，從哪里出來的？”少年退了幾步，打量著他。
”鎖。”蒹葭冷眼漠目，好像不想搭理他。
少年警惕地看著那位幻莫如煙的男子。
他是犯了什么罪，被鎖在這種地方？
”你，有什么愿望？”沉默良久，蒹葭緩緩道。
”愿望？”少年疑惑地看著他。
自己身為東方之神的嫡子，自幼享盡榮華富貴，真不嘗有過什么愿望。
蒹葭閉了閉眼，打了個哈欠：”想好了，告訴我。”
他的身子竟輕了起來，越來越淡。
”我，可以幫你實現一個愿望。”
當最后一縷煙絲消盡，整個大殿又恢復了千百年來恒久不變的靜。唯有深遠悠然的香味，飄渺在天地之際，亦真亦幻，如夢如煙。
蒹葭的算盤打錯了。
原以為再做那么一夢，等那小子回來，就能出去了。這半生閣千百年都沒來過人，就是只蚊子都沒進來過，未曾想，在與金冠小子碰面之后，遇見了她。
當蒹葭再次從鎖里鉆出來，這上千年沒有撥動過的心漣激起了一層大浪。
”我的燭久未羊臺！啊！我的九龍乾坤盔！”
蒹葭很長時間沒有說話了，何況是這樣的叫喊。
他在大殿里橫沖直撞，面對著一地的狼藉。
”對...對不起！”
一聲帶著顫抖的嗚咽，蒹葭愣住了。
回頭一看，一個身著流光彩衣的女孩子，正縮在一個角落，肩膀微顫著。
蒹葭扶額冷靜了一會，慢慢向她飄了過去。
女孩如那少年一樣，衣著不凡，烏美的青絲上戴著一頂金冠。
隨著慢慢靠近，金冠上的花紋越來越清晰，當蒹葭看清時，他卻停住了。
”你是，南方之神的后人吧？”金冠上刻著翩舞的朱雀，錯不了的。
女孩聽聞，慢慢抬起微紅的小臉，看著面前的白衣男子。
”您認識我...您是哪路的神仙？”聲音輕柔，如鈴之樂。
神仙？
對了，我還是神仙啊。蒹葭搖了搖頭，低聲嘆道。
女孩站起身來，從水袖中伸出手來，輕聲試探：”這位神君...這些東西，是我不小心...對不起！我會盡力賠給你的！只是...能，能別告訴伯伯嗎？”
蒹葭的氣被這如水一般的女孩澆熄了不少，他抬頭看著她。
”你伯伯？可是伏羲？”
”伯伯...伯伯的名諱怎能叫喚！我...我就當什么都沒聽見，請神君不要這么無禮了！”女孩急忙甩袖道。
”挺好的小姑娘，”蒹葭往前一步，”怎么學得那么死板？”他抬手過去，女孩下意識往后一退，蒹葭愣了一下，又往前半步，煞白的手生硬地拭去了她腮邊的淚。
”你，叫什么名字？”
蒹葭觸到女孩溫熱的面頰時，覺得身子顫了一下，冰封了近千年的心，似乎開始融化了。
”我，我沒有名字。”女孩低頭輕捻著衣角，”只是我一生下來，大家都叫我綾汐公主。”
”綾汐...靈犀...”蒹葭的眸子黯淡下來，”他，倒也有心了。”
綾汐并沒有覺察到什么，她抬起小臉，輕聲問道：
”神君呢？神君是...”
”叫我蒹葭。”
”可，可神君面似比我年長，直呼名諱會不會...”
”有什么，”蒹葭嘴角勾起一抹笑來，”我就叫蒹葭。”
綾汐環望了四周，道：”蒹葭神君，你在這里，會很孤單吧？”
蒹葭笑道：”我孤單，那你多來看看好了。”
這緣，就這樣結下了，要想斬斷，卻不容易了。
往后的三年之間，沉默了千千歲的半生閣變得熱鬧起來，閣里有一位玉面郎君，和一位俏甚桃花的少女，加上滿地的金銀珠寶。
一日，綾汐照舊來送吃食。
其實，在綾汐發現這里之前，半生閣里的蒹葭半夢半醒，那么長時間連滴水都未喝過，那需要什么吃食？
不過，就是一個理由罷了。
蒹葭捏著那些精巧的點心，只是笑。
突然，一陣細索的聲音從金器堆里傳來，接著就是一聲破裂聲，像是什么打碎的聲音。
綾汐扭頭去看，一個灰色的影子，紅色的眼睛面露兇光。
接著，措手不及的蒹葭差點仰面倒了下來。他緩了一下，看著懷里的溫香軟玉。
”果然小丫頭都怕耗子，你怎么會認得這種東西的。”
綾汐微顫的身子抱得更緊了。
”我...東方哥哥給我看過...從下面弄上來的...”
蒹葭笑了一下，一手順勢摟著了她，一手一揮，那灰色的耗子叫了一聲，隨即不見了。
這里是六界之顛，哪會有這種東西！
不過，就是一個理由罷了。
三年后。
他怎么也不會忘記，那一日，她哭著跑進半生閣的樣子。
”蒹葭...伯伯叫我嫁給東方哥哥！我不要嫁！不要嫁！”綾汐的粉臉伴著淚，美得要融化了一般。
蒹葭愣了一下，抬手用袖角去擦她的淚。
”你不想嫁，那就不嫁。”
綾汐抬臉，驚訝地看著他。
”可是，伯伯...”
蒹葭揚起手，拉住了她的水袖，稍一用力，綾汐便跌進了他的懷里。
”丫頭，”他在她耳邊輕聲道，”嫁給我，好不好？”
若沒有種種牽絆，這或許是一段好姻緣。
就這樣許下一生，綾汐被蒹葭安慰好了，含笑走出了閣門。
”你說的啊！你一出來就來娶我！不許食言！”
蒹葭對著那個俏麗的身影，笑了笑。
他不知道自己的對手是誰，若是知道了，也許，就不會做出這樣的承諾了。
這天夜晚，一身轟雷，閣門忽而開了，一個人影跌跌撞撞地，走了進來。
蒹葭一眼還是認出了他。
”怎么，愿望想好了？”
他長高了不少，面容越發俊美了，只是原本就單薄的身子，空架著寬大的袍子，越發顯得憔悴無力。
”綾汐不喜歡我。”他蹣跚了幾步，把酒壺往地上一砸，”我要讓她喜歡上我！”
銀制的酒壺彈了一彈，在空遠的大殿，悶悶的聲音十分明顯。
蒹葭愣了一下，半晌，揚起蒼白的臉來。
”我，要是不同意呢。”
滿地珠寶，霞光熠熠。此刻，卻只顯得蒹葭的臉，陰暗鐵青。
”蒹葭，你知道嗎？綾汐妹妹為了不嫁給我，方才...竟是要尋死。”
”什么？！”蒹葭幾乎跳了起來，一把按住了少年，眼睛幾乎要噴出火來。”你說，綾汐怎么了？！”
許是酒壯人膽，少年竟然毫無懼色，指了指門外的黑暗。
蒹葭雙目通紅，一頭青絲竟然飄立起來，讓人不寒而栗。把少年扔在地上，立即轉身沖向閣門。
突然，原本安靜的金器玉石們躁動起來，一個一個，一片一片地飛到了半空，擋住了蒹葭的路。
”讓開！”
蒹葭咬著牙，聲音帶著露骨的兇氣。
金器們似乎真被嚇住了，不過只消片刻，竟然發出幽幽紫光，似乎是在警告他。
”讓開！”
這一聲，響透了云霄。連聳立云間的凌霄殿也震了一震。
浮龍云椅上，那人首龍身的神君愣了一下，望向蒼穹之極。
”是蒹葭...果然。”
金器嗡嗡作響，盡數化成了一堆廢器，落了下來。
蒹葭哼了一聲，面不改色，邁向門外。
門前，一個鵝黃的身影跳了進來。
那是一位身著黃色仙飄衣的少女，紅撲撲的臉兒當真粉雕玉琢，腰間錦帶一束，手背銀劍，顯得頗有俠士風范。
蒹葭看著她，一臉驚訝。
”你是...云初？”
少女驚喜不已：”七師兄！你果然在這里！”
”你來這里干什么？”蒹葭的目光柔和了少許，上下打量著她。
”我一直都在找你啊！今日要回廣寒宮，竟然聽到了你的聲音！我立馬就過來了！”
”這里很危險，你快走。”
蒹葭此時心火正旺，甩了素袖，就要離開。
”七師兄！”
少女一下拉住了他，”方才我看見一隊天兵過來了！別往那里走！”
蒹葭輕笑一聲，大步飛身便消失在了裊裊白云之中，”你，快走！”
直奔南華宮，幾步就停在了琉璃宮墻之上，蒹葭一個踉蹌，險些落到地上。
望向宮里，倒是喜氣洋洋。
蒹葭直向內殿沖，一眼便透過朱紗門簾，望見了那個憔悴的身影。
綾汐趴在桌上，看著燭焰，臉上還留著幾道淚痕。旁邊圍著一層奴婢宮娥。
忽的，燭焰晃了一下，綾汐只覺得身子一空，再睜眼，竟已然身在云中，身下傳來一聲聲小宮娥的尖叫。那懷抱那么熟悉，散發著淡淡幽香。
抬頭，眼淚再次決堤。
”蒹葭...”
蒹葭低頭看著懷里的她，眸光溫柔如水。
”丫頭，忍一會，我帶你出去。”
綾汐點了點頭，靠著他的胸膛。
好涼。
蒹葭一邊拼著全身的力向前方云霧沖去，一邊盡力穩著身子。
一陣細索的腳步聲傳來，蒹葭怔了一下，越發加快了速度，那腳步聲卻越來越近，伴隨著兵器碰撞的聲音。
他來了。
”站住！”
一聲洪亮的呵斥聲，蒹葭竟真的停住了。
毫無血色的臉，僵了一僵。
面前，黑幽色的一片，散發著很強的戾氣。
這是...符樞潭。
符樞潭，天地之極。沒有人知道，在面前的黑色云海之下，隱藏了什么，因為，進去的，根本沒有可能再那里出來。
竟然...到了這里。
如果...是在三百年前，他可能會長笑一聲，瀟灑地，永遠消失在這里，可是現在，他不可，更不能。
蒹葭微喘著氣，輕笑一聲，慢慢轉過身來。
身后，金戈鐵馬千萬，為首的，是一位面相非凡的神君，下半身為龍，覆著黑金鱗片，熠熠生輝。
”伯...伯...”
蒹葭感覺懷里的人顫抖起來，他輕輕拍了拍她的肩，像安慰一個孩子。
放下了綾汐，他看向那人首龍身的神君。
”伏羲，別來無恙啊。”
伏羲面含笑意地看著他：”蒹葭，你先是越獄，又是綁架公主，再是直呼天帝名諱...哪一條，不夠你死？”
綾汐往蒹葭身后躲了躲，聲音顫抖：”伯伯...是我，是我要他帶我走的！”
伏羲似乎沒聽見，笑著看向她：”綾汐，過來。”
蒹葭側身，輕輕摟住了她，止住了她的寒戰。
”綾汐，過來！”
伏羲面不改色，盯著綾汐的臉。
”丫頭，別怕，我在這里。你，不許過去。”蒹葭輕聲安慰著，綾汐面色慘白，點了點頭。
”綾汐，你再不過來，伯伯...”伏羲低著頭，突然仰起臉來，面露兇光，嘴角卻依然上揚著。
”再不過來，伯伯可就放箭了！”
幾乎同時，一道閃電般的箭光竄出，如一道黑蛇，直向二人沖來。
綾汐嚇得一時不知該如何反應，只是呆立在那里，就在那黑蛇即將射向她清澈的雙眼時，一只手一下抓住了那道黑影。
她往后推了一步，這才看清，蒹葭，竟然徒手抓住了那支黑箭的箭頭！
黑色的血，順著他蒼白的手，蜿蜒而下，滴在素色長袍之上，宛如開出了一朵死亡之花。
”蒹葭！”
綾汐連忙扶住了他，蒹葭身子一傾，卻依然勉強地站著。
他笑了一聲，黑色的血便從嘴角，溢了出來。
”丫頭，”他看著綾汐寫滿驚恐的眼睛，想去擦她的眼淚，手卻怎么也抬不起來。
”丫頭...把你眼淚擦擦，今日，”他溫柔地看著她，”今日，你便是我蒹葭的娘子...”他側了側身子，把她護進懷中。
綾汐輕聲啜泣著，把頭埋進他的胸膛。
咚...咚...
他的心在跳，卻一聲比一聲遙遠，一聲比一聲飄渺，直至變成一片死寂。
“蒹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