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皮》前傳:狐歸

【一】

無數(shù)輕巧的女孩面容模糊地穿行在斑駁的城墻上空。渾身漆黑的貓乖巧地倚在涼藤一角。年輕的走索藝人已然沉沉睡去,唇角依稀掛著清冷的笑意。穿桃色衣裳的樹妖對影獨舞。青色三足烏盤旋在圓殿廢墟的穹頂上,月光精致的容顏綻出優(yōu)美的弧形,斑斕的畫布上呈現(xiàn)最豐盛的景致。雨露與夜霧不時發(fā)出悅耳的音符,琴聲穿透藤舍的竹蔓與螢火,像花朵一樣模糊我的眼睛,我在這潭碧波里仿若看見有大片大片白色的羽毛不停落下,還有那個笑著落淚的女子,有沉默的面容。

小唯。

長平十九年的林小唯。

當這個名字自唇齒之上輾轉(zhuǎn)時,即便枕著潮聲也無法再入眠。索性從竹床上起身,對著窗外那琴音方向怒不可遏:夜弦骨,給我滾出來!話音剛落,那漂亮的人影就以一種翩躚的姿態(tài)出現(xiàn)。他依舊揚著邪惡的微笑喚我的名字,卻彌漫比露水更清涼的憂傷,小易,他說,為一個女子而失去一個國家,值得嗎?我強壓怒火,安靜地看他,再看他,我說,我愛她,所以,為她做任何事,都甘心情愿。未了,我又換上一種近似卑微的語氣,問,你一定知道她在哪里,為什么不肯告訴我?

我的聲音帶著冰涼而熱切的渴求,眼睛里游滿了魚群。然而這冷漠的少年只是撫琴不語,充滿憂傷的打量,帶著令人絕望的對峙。

未了,他無比傷感地說,甘心情愿是世界上最傻的舉止,總有一天你會明白因為執(zhí)念而錯過了最重要的東西。

我已經(jīng)不太記得與夜弦骨之間的對峙到底持續(xù)了多少年。當我還是蒼隱王朝的太子時,他就帶著那抹邪惡的笑意呆在我身邊。那時,我是衣著華麗,面容孤獨的少年。父王聽信蒼隱最年長的巫師梵薩的占卜,認定王朝的唯一繼承人將會毀于一個女子手中。因此,自我十歲那年起,父皇便將我放置在宮殿的最深處,他在我身邊安排一種詭異而無聲的空氣,杜絕宮女與女眷出沒,我的周圍連一只雌性的飛鳥都無法靠近,就連伺侯的宮人,也一律是面容精致,不會微笑的沉默少年。

他們用盡一切方式來阻止這個王朝的幼主被毀滅的可能。包括音符的蠱惑與女者的媚笑,包括溫情的交流。我每日就在這冰冷如墳墓的宮殿里如枯骨般穿行。

【三】

十五歲那年,我終是忍受不住這長期的孤獨,選擇了一種最為拙劣的方式自殺,我把單薄的身體瘋狂投向?qū)m殿的圓柱上,一次,又一次。我的舉動一定嚇壞了那群蒼白的少年,他們慌忙跑去向至高無上的蒼隱王稟報。我記得自己從昏迷中驚醒時,就見到那個令所有蒼隱子民畏懼的帝王,用一種無比失望的眼神望著我。

他給我講蒼隱王朝的舊事,講他如何用強大的法術征服了妖界眾生,建立蒼隱帝國。他說,強者王,敗者寇,在妖的世界里,法術決定一切。他說,你聽說過涂山氏梵阡么?狐族的王,至今仍被泅渡在渭水河底。千年不見天日。當年,狐族不肯臣服于蒼隱,我便趁一個月黑的夜,闖進他們王族的寢宮,神鬼不知地掠走了正在熟睡的梵阡。

他說,小易,我只是擔憂巫師梵薩的咒語會應驗。

他說,我忽略了,你還只是個孩子。

他說,也許我該找個人來陪你,你才不至于那么寂寞。

少年夜弦骨就在那一年被父王選中安排到我身邊。十五六歲的年紀,卻有著最高貴的面容,和最漂亮的微笑。他站在一眾沉默的宮人中間,嘴唇像云朵一樣淺淺打開。黑色袍子上散發(fā)出花朵迷離的芳香。我好奇地打量這個陌生的少年。只見他隨手摘下枝頭的新綠,優(yōu)雅地放在唇邊。

他說,太子,我的曲子將是令你快樂的音符,你相信嗎?

多年之后,我仍然清晰地記得,那是他對我說的第一句話。我雖然從一開始就對他懷抱某種莫名其妙的敵意,但也不得不承認,他的樂曲的確是天籟。每一個音符都吹出絕妙的美景,在他的樂曲中,會看見花朵驚艷得次第綻放,無數(shù)飛鳥憩息在寢宮外的枝頭,蝴蝶一只再一只繞在我的頭頂,發(fā)出清脆的聲響,無數(shù)看不清面容的鬼魅伏在微涼的空氣中撩著媚人的姿態(tài)。

你絕不是一個普通的妖,我自幼飽覽群書,知道四荒之內(nèi),能隨意召喚鳥獸與花朵的,只有一個人有此本事。但你不可能是。我問,你究竟是什么人?

他沉默地微笑,總有一天你會知道我是誰。但我要澄清的是,那些蝴蝶與鳥獸不過被我的音樂所感染,而非受我召喚。

我當然不信。

然而。

任憑我用何種方式去打探或旁敲側(cè)問,關于他的身世始終像一則最為隱諱的秘聞,不被得知。我只知道,聽來的版本說他是游走四方的伶人,在王城高闊的樓臺上演出,絕妙驚俗的音樂,吸引不少王族公子前去捧場。沉迷笙樂的父王那日打扮成最平常的男子,站在人群中聽他吹曲。他的音樂,輕易拂起帝王對于女孩芙姬的想念。那個許多年前就已消失的女子。雖然他快要忘記她的樣子,可是他知道,自己是愛她的。

但他們之間,已經(jīng)無法用語言來證明。愛,恨,以及任何聲音。

大概連蒼隱王自己也沒有料到,他會突然走到這個吹曲的少年面前,問他,你認識芙姬嗎?

少年看著他,停止吹曲,然后,他迎著風輕輕的,輕輕的啟齒。

她是我母親,但她死了。死于愛情。

他聽見少年如是說。

這句話之后,侍衛(wèi)們就看見王國偉大的帝王突然像孩子一樣哭泣。巨大的樹影遮下來,飛鳥驚起。日光籟然隱退。

自此,擅于吹曲的少年夜弦骨,神奇地被蒼隱王帶入宮中,陪伴年少的太子度過那些漫長而寒冷的枯燥歲月。

【四】

但我并不快樂。

沒有任何一種方法能夠讓蒼隱國年少的太子快樂。他的四周長年被一種叫孤獨和沉默的東西隔絕。蒼隱王也已經(jīng)放棄。

單薄的少年夜弦骨在絲竹上作樂,在高高的麻繩上走索,又或者倚著一株老樹為我說書,他講上古神話,講發(fā)生在洪荒大地,發(fā)生在蒼靈墟上諸多荒誕離奇的事。

他還講到蒼靈墟年輕的女王,魅。

他說,她也跟你一樣,時常在王宮空曠的殿堂,像幽靈一樣穿行。她愛吹奏各種樂器,可是大臣們并不允許她們的女王像伶人一樣表演。他們逼她學治界之策,為君之道。可她不喜歡。他們替她擬好一切行程,包括用膳,以及就寢,何時開口說話,何時應保持微笑,他們盡可能將她培養(yǎng)出一種優(yōu)雅和威嚴兼俱的品質(zhì)。可是,她的寂寞,沒有人知道。就好像大臣們并不知道,每到深夜,他們年輕的女王會光腳在皇宮的角落里飛奔,會跑到幽深的冷宮與那群舌頭被割掉的婦人們傾訴。

某一個凌晨,女王突然就在肅穆的大殿上尖叫,并且痛哭。誰也制止不了。

大巨們不知道發(fā)生了何事。

這個故事講到這里時,夜弦骨忽然抬起頭看我,他說,其實,女王只是在人聲嘈雜的殿堂上,感覺到徹骨的寂寞。那么多張面孔,卻全是陌生的,他們像張著血口的猛獸,只待女王有半點不優(yōu)雅的舉止,就會對她眾口誅伐。那一年,女王不過是十三歲的少女。

夜弦骨每次講到叫魅的少女時,眉角總有揮之不去的傷。但他拒絕告訴我他與女王的故事。只在一個月色微涼的夜,我們在竹亭中喝酒時,他不小心泄露了心事。他的酒量其實很淺,沒喝幾盅,便微醉,趴在石桌上囈語。月光像貓一樣輕盈地灑在他的面容上,沉默的少年眼角尚殘留海藻一樣的潮濕。也許是酒精的作用,他開始不斷囈語,那些綿針一樣的往事,像穿透潮汐的風,我聽見他模糊的聲音在空氣中散發(fā),他說,我記得遇見她的那一年,窗外有凜冽的光……可是,我們之間,從一開始就失去了相愛的機緣……

他應該還說了很多很多話,可我實在困極,倦極,便在月色中昏睡過去一覺至天明。

那夜我做了一個非常迤邐的夢。

夢中有清麗的少女,站在水榭的墟頂上對我莞爾一笑。我不記得她是誰。可那笑容分明真實而溫暖。第二日,問他此夢何解,他卻沉默不語。轉(zhuǎn)身去后院挑水,劈柴,做飯。我說這些粗重活,交給宮人們?nèi)プ鼍秃茫晌乙谎郏f,我就愛勞碌,哪像你天生的尊貴命。

似乎不嗆白我兩句,他的生活就再無樂趣似的。

十五歲那年,我對女人仍然一無所知。我四周連一只雌性的動物都不許出沒。他們像呵護一件精美瓷器那樣小心謹慎。

不過也有偶爾出紕漏的時侯。

比如泉水中突然出現(xiàn)兇神惡煞的怪物,朝我吐猩紅的舌頭;比如睡覺時夢見有碩大無比的赤蛇纏滿我的身體,嘶咬我的脖子,驚醒時真的發(fā)現(xiàn)頸上有咬痕,但我卻安然無恙。

這些詭異的細節(jié),則被夜弦骨輕描淡寫地形容成可能是某個無聊分子的惡作劇。他說,太子,你平日總喝斥那些面容淡漠的宮人,可能是他們在整蠱你。而且,他捏了一下我光滑如緞面的皮膚,邪惡地俯下身,微笑,誰讓你天生長著一副欠整的臉。

夜,弦,骨,我發(fā)誓,我真想撕爛他唇角的邪笑。如果我的修為比他高深的話。

但我發(fā)現(xiàn),即使我再修練百年,也很難達到這個夢想。他的修為絕不是一般小妖能達到。所以有的時候我甚至懷疑,他可能是某個國家的王,或者是三界派來的探路使者。

當這些疑惑堆到父王耳朵里時,他卻說是我的腦袋過于敏感和纖細。他說,不管夜弦骨是何來歷,對于我而言,我只需要知道他是芙姬的孩子就夠了。我只想看著他安然在身邊長大。

他像任何一個陷入愛情的人那樣,傷感地說,芙姬那樣的女子,我此生都不曾得。但我愛她。

一句愛,便緘默掉所有恩怨。

【伍】

我不知道愛情究竟有著怎樣的魔力。直至我遇見那個穿白衣在沙漠中奔跑的女子,我才發(fā)現(xiàn)屬于我人生中最傷感的序幕終于開始。

那時,經(jīng)不住我的再三央求,夜弦骨終于答應帶我偷出宮閑玩半日。他說,你必須答應我三件事,女子的搭訕勿理;長相奇特的人類勿靠近;天黑之前必須回宮。

我無比雀躍地點頭,只要能帶我出宮去玩,莫說三件,三百件我都答應。

他笑著點我的鼻子,帶著無比寵溺的表情,說,你呀。

那是我第一次對蒼隱城有清新的輪廓。

擺攤捏各種面人的老頭,能捏出千奇百怪的造型,巷口的饅頭鋪子,賣胭脂的婦人,長街上流浪的乞兒,走索的伶人,還有衣著華麗,提著鳥籠的闊少爺。

我打扮成最平常的男子,咬著一根冰糖葫蘆,站在長街上,露出難得的清澈笑容。不遠處的樓臺上,穿白色麻衣的女伶人正在高高的繩索上穿行。

人潮如海。他們仰起的面容上一律有驚詫的神情。

我看得饒有興致,連夜弦骨不在身邊都沒有察覺。就在這個時候,那年輕的伶人,突然從高闊的樓臺上摔了下來,像飛鳥墜地,直直掉到我腳邊。

我看見一小團柔和的白。

她纖細的身體因疼痛而抖得厲害。白晳的手臂上滲出暗紅的血,青絲如華麗的錦鍛,完好鋪蓋她小小的腦袋。我俯下身,輕輕掀開那面錦鍛,就看到女子蒼白而驚艷的臉。掛著翡翠一樣剔透的眼淚。

公子,救我。

柔似水,軟勝風的聲音。

許多許多年之后,當所有的故事以詭異而傷感的方式呈現(xiàn)時,我仍然能夠清晰地記得,初見林小唯時,我內(nèi)心的悸動,與噬骨的疼。

【陸】

她說,公子,請你,帶我回去。

她說,只有桃花的瘴氣才能治好我的傷。

她說,帶我去桃花鎮(zhèn)。

那一刻,我忽然忘了夜弦骨的話,我抱著這像羽毛一樣輕盈的女子,只擔心她隨時會死掉。我從來沒有那么害怕與緊張過,以致于我忘了施展絕妙的法術,而是朝桃花鎮(zhèn)的方向用最笨拙的方式奔跑。

抵達桃花鎮(zhèn)時,已是第二天的黎明。山澗的流泉唱歡愉的樂曲,晨歸的鬼魅伏在空中露出蒼白的微笑。鴉翅沉默地憩在枝頭,蝴蝶與鳥獸在綠林中穿梭。微涼的風拂過稀薄的云層,詭異的香氣彌漫清瘦的桃花鎮(zhèn)。不時有鬼魅拉扯我華美的袍子。我喝斥一聲,他們又迅速將手縮回去。

及至深處,鬼魅似受到某種無形阻隔,不敢再前行。我索性抱起懷中的女孩朝遠處的一間藤舍飛奔。

待入到藤舍時,獸骨的腥味撲鼻而至。舍內(nèi)坐著一面目猙獰的婦人,穿火紅色的絨衣,滿頭白發(fā),瞳孔呈深紅色,聽到推門聲,她的手骨在石桌上不停摩娑。

“誰?”

蒼老陰森,令人不寒而栗。

正待回答,我懷中原本昏睡的女孩突然睜開眼睛,帶著半是天真,半是憂傷的語氣撒嬌:“碧婆婆,是我,小唯。”她的聲音在透明的晨羲中,如一片一片潮濕的水草,游進我的心臟。

女孩仰起臉,溫柔地將手指放在唇邊,沖我作一個鬼臉,齒唇之間開出如蓮花一樣優(yōu)美的音符。

“噓一一”她說。

【柒】

在她的示意下,我屏住呼吸飛也似地逃出藤舍。

是在桃花鎮(zhèn)瘴氣彌漫的街上,女孩小唯突然發(fā)出水鳥一樣清脆的笑聲,她說,登徒子,還不放本姑娘下來?

我怔住,俯身看懷中的女孩,只見她眸中涌著如潮水一樣的暖昧,嘴唇像櫻桃一樣鮮紅,我慌張松手,女孩便直直跌坐到地上。

“我剛才可是救了你耶,你竟然這樣對我?”

她從地上站起來,一邊撲打灰塵,一邊瞪大眼睛,恨不得將我一口吃掉。我茫然打量她,正疑惑她是如何突然之間就安然無恙。

她則以為我是不信她剛才說的話,于是作一個掐住喉嚨的姿勢,說,藤舍中的碧伽婆婆專殺美少年,幸好剛才在鎮(zhèn)上我已吸夠桃花瘴氣醒來,否則你就成了她腹中的美食了。

“碧伽?婆婆?……她?”

在屬于蒼隱皇族的故事里,狐妖碧伽是不容遺漏的一則傳奇。年少時父王對我講過狐族先王梵阡,碧伽,以及他自己。碧伽曾是狐族最美艷的女妖,也是梵阡愛著的女子。可是,她偏偏喜歡上了她們的天敵,蒼隱王未隕。也就是我的父王。她甘心為他利用。她甘心為他背叛整個狐族。

她以為,自會有愛情。

她要的,從來也只是愛情。

可惜,蒼隱王末隱,從始至終,都沒有愛過她。他說,我愛芙姬。短短四字,便足夠驚天動地。他接近她,也只為探得狐族先王梵阡棲居地,當梵阡消失,無數(shù)狐們在水底的煉獄受煎熬亦或是被驅(qū)趕到沙漠上生存時,他們咀爵在唇齒之上咬牙恨的,便是碧伽,以及他們的仇人整個蒼隱王朝。

于是,在一個憂傷的夜晚,狐妖碧伽像煙一樣消失,再無蹤跡。

【捌】

我沒有想到,會在沙漠邊緣的小鎮(zhèn)上見到這個像傳奇一樣的女子。只是,她再無傳說中絕色的美貌,取而代之的,是一張丑陃蒼老的臉。

在她身上究竟發(fā)生過怎樣的故事?

叫林小唯的女孩,顯然并不知道。她說,自她誕生之日起,便見碧伽在桃花鎮(zhèn)的藤舍中居住,眼睛瞎掉了,但耳朵反倒變得更加靈敏。她說,曾有說書人在桃花鎮(zhèn)講過一次她的事跡,香艷異常,那是沒有人聽過的版本,可沒多久,說書人就慘死鎮(zhèn)上。

那幾日,林小唯帶我看遍桃花鎮(zhèn)所有的美景。她給我講奔跑的兔子,講流動的水澗,會說話的植物,講荒誕離奇的九界傳說。

她也講到了他。那個漂亮的人類男子。她人生中僅有的一場愛情。她提起他的名字都快要哭泣。她說,小易,你明白那種感受嗎?

她說,他叫祁,用人類的說法,他是秦人。

那是秦始皇三十年,第一次化成人形下山的小唯,打扮成平常女子,混雜在人群中,便有惡霸見她驚人的美貌,想要強搶她入府,周圍人群淡漠觀望,無一人出來。她正待略施法術,剜掉這登徒子的一雙眼,然后,便有年輕的將軍,護到她身前。

她當時雖然聽不懂那些人話,可是,她能感受到他是在幫自己。很快,惡霸們作鳥獸狀散去。那男子轉(zhuǎn)過頭來對他微笑,示意她沒事了。

他說,我叫祁。

見她瞪大眼迷茫的樣子,他便以為她是不識字,于是在她掌心一筆一劃的寫下“祁”字。后來,她開始流連下山,每天都想見到他。為此,她特意學習人類語言。可她不敢輕易露面,她沒有足夠的自信,她也知,人妖殊途,不可生愛。最重要的是,她法力不夠,尚管不住隨時會冒出來的尾巴,她不想嚇壞他。

于是,無數(shù)個日子。

她就會踩著雨水與朝霧潛到他的屋頂偷窺。他的生活很規(guī)律,每天卯時起床練劍,辰時出門,午時用膳,喝點小酒,并不嗜酒,酉時看書,看得最多的是《詩經(jīng)》,其中一句:“我姑酌彼兕觥,唯以不永傷”念了數(shù)遍,可能是字太生僻,太難記。

她與他,面對面才見過三次。一次是初遇。第二次,是在兵亂的戰(zhàn)場,當敵方的長劍就快穿透他的心臟,躲在不遠處的樹上偷窺的她,一襲白衣飄到二人中間。于是,再利的武器,也派不上了用場。敵方首領驚詫的瞬間,連他自己都不明白,明明對準敵人的長劍為何穿透的是自己的心臟。

當那抹白停下時,所有人都怔在當場。不知她是誰。

她卻獨對他微笑。

那是何等媚人的笑容。

年輕的將軍看呆了眼,他覺得她似曾相識,卻又想不起在哪里見過。他問她,你是誰?為何會在此出現(xiàn)?

她本來想說沒有名字,那一刻她突然想起他念的那首《詩經(jīng)》中的句子:我姑酌彼兕觥,唯以不永傷。她說,我叫小唯。

那之后,并沒有之后。她下山的事,被道行高深的降魔者得知,她被縛在四面貼滿符的藤屋內(nèi),不能出去,否則人形俱散。當她好不容易再去見他時,已是一年后。那日正是他的成親之日。大紅的洞房,穿紅衣蒙喜帕的女子坐在床頭,紅燭搖曳。新郎喜悅的樣子,讓她心碎也令她發(fā)狂。

是狐身體里天性的戾性涌出,她從屋頂躍下,用祁的劍,穿透這屋中二人的身體。血濺了出來,她看到這男子痛苦扭曲的臉,有驚詫和驚喜兩種截然不同的表情。

為什么。

就連她也不知道為什么,自己會那么失常。

她想住手,已經(jīng)太晚。

她聽見他對自己說的最后一句話是,原來當日我遇見的小唯是你,不是她,我想娶的人,也只是你。

她這才去扯新娘的臉。那張與自己一模一樣的臉。她慌了,呆呆地看著這屋中的二人,他們的身體已經(jīng)逐漸的冰冷。

她的心前所未有的痛。當察覺有人進來時,她輕巧地躍上屋頂,很快,便傳來刺烈的尖叫聲。

講到這里時,狐妖林小唯像孩子一樣無助。她說,小易,到后來我才知道,祁曾請咸陽城最好的畫匠畫出我的樣子,然后派出最優(yōu)秀的探子去尋訪。他要找的人是我,他要娶的人,也是我。

可我卻殺了他。

我本來想愛他的。

【玖】

那個夜晚如此綿長,女孩小唯像水鳥一樣無助。她說,我雖有千年道行,但法術逐漸在失去,那天在繩索上掉下就是因為這樣。終會有一天,我的容貌會爛掉,雙目會失明,碧伽婆婆就是如此,直至有一日,我的魂魄也會失落,其實,當日我逆意沖出斬妖師的陣,就已經(jīng)預料到。

我并不后悔。

她清澈的眸中滿是固執(zhí)的勇氣。

我將女孩包裹進一件華美的袍子,緊緊握著她的手,我說,我會幫你,我不會讓你有事。她沖我牽強而笑,任何人都幫不了我的,小易。

其實并非如此。

很早前,我聽父王提過,在蒼隱皇宮最盡頭一層宮門里,他曾派族人收集清晨的露水,正午時分的陽光,即將落盡的月色,還有無數(shù)種奇特的氣息匯成一種稱為“不朽”的瘴霧,任何被斬妖師的陣傷過的妖,只要待在這瘴霧迷宮一年,就會洗除身上的傷。這也是為何父王能數(shù)千年不老不死的原因。然而,能進入瘴霧迷宮的,只可以是蒼隱最至高無上的王及王位繼承人。

我決定帶小唯回蒼隱皇宮。當然我知道,父王與那幫臣子一定不能接受她的存在。可我管不了那么多,我問小唯,你愿意跟我走嗎?

【拾】

當我?guī)е∥ɑ氐缴n隱城時,已是一個月之后。迎接我的,竟是巫師梵薩。他鷹一樣犀利地打量著我身后的小唯,然后神色憂傷地低語,蒼隱國的災難要來臨了。

他說,你就要是新一任的王了。你跟我來。

我不明何意,隨他去大殿,在那方空曠的殿堂上,竟擺著一口巨大的黑色棺木。我更加沒有想到的是,那里面躺著的,竟是蒼隱城至高無上的王,永遠不老不亡的蒼隱王,他死了,唇角還掛著一抹溫和的微笑。

宮中無人知道他是如何突然之間死去。

也沒有人知道,他臨死之前見過誰。

他們將這一切歸咎于詭異的咒語應驗了。蒼隱國新任的王,將會亡于一個女子手中。他們覺得這個禍國的女子就是小唯。

大臣們長跪不起,他們說,請王處斬狐妖,請王處斬狐妖。

那時,我已是蒼隱國新任的王。我發(fā)覺自己仍然是孤獨的,無能為力的少年。我身后是之前被他們以私放太子出宮罪名囚入地牢的夜弦骨,此刻他正冰冷的看著我,我旁邊是我愛的女孩小唯,大臣們口中要誅殺的女子。

沒有人可以幫我。

當人長期在一種謹慎而孤獨的環(huán)境中長大,他必然會長成叛逆冷戾靜默的男子。我對大臣們以一種不容再議的口吻說,我將她趕出蒼隱城,永世不見就是了,何必要斬?

他們自然也不愿與新任的王處于一種長久僵持的狀態(tài),所以,小唯從他們的視線里消失了。其實是我將她藏進了“不朽”的瘴霧迷宮療傷。

每日午夜時分,我便帶夠充足的食物和水去看望她。小心將她護佑,不求被愛,只要她快樂。

我以為神鬼不知,但其實夜弦骨,他從一開始就知道。他變得越來越沉默。他的酒量越來越好。已經(jīng)能夠千杯不醉,也不再酒后囈語。

【拾一】

他會在深夜爬上高大的樓臺孤獨地走索,亦或是吹《若相思》的笛樂。吹給蝴蝶與鳥群聽,吹給林間的小獸聽,偶爾我也與小唯在瘴霧迷宮聽他美妙的笛曲。

小唯每次都會聽得哭泣。

她說,這支曲子只有愛過又失去過的人才懂得聆聽。

她說,夜弦骨曾經(jīng)一定很喜歡某一個人。

我說是的,他愛上了蒼靈墟的女王。但他們最終沒有并沒有在一起。

那么,女王后來呢?

女王后來怎樣了?她還愛夜弦骨嗎?又或者愛上了別的人?

夜弦骨從來沒有給我講女王后來的事。

當我聽完他們完整的愛情時,夜弦骨終于離開了蒼隱皇宮,離開我。那時,是我將小唯匿藏在瘴霧迷宮的第九個月,大臣們知道了這件事。

他們大怒。

他們不敢相信這個王國的帝王,竟然是個言而無信的人。

他們說,要斬殺狐妖,是為蒼隱國萬千生靈著想,是怕千年前的咒語靈驗,是為了王你的王危,現(xiàn)在你不處斬她也就罷了,竟還將她藏在蒼隱皇宮只有帝王才能去的瘴霧迷宮,你要作何解釋?

他們說,王,你到底為何要護著那個狐妖?

他們說,王,蒼隱國絕不能毀在一個女子手上。

他們說,王,請?zhí)帞睾R磺屑韧痪獭?/p>

……

他們在大殿上像鳥群一樣嘰嘰喳喳。我聽得厭煩。于是,霍然站起,大聲說,你們想知道為什么嗎,那好,我告訴你們,因為,我愛上了這個狐族的女子,我要娶她當我的王后。你們滿意了沒有?

我愛上了她。

伴隨這句話丟在夜弦骨面前的,還有一句是,為什么你要出賣孤和小唯?為什么?孤討厭你!討厭你用這種眼神看著孤,討厭你自以為目空一切的樣子,討厭你在孤面前裝神秘!

他說是嗎?既然王你討厭我,那么,是該我離開的時候了。他說,你不是一直想知道蒼靈墟女王與我后來的故事嗎?他說,不如我們今天最后一次把酒言歡,好聚,好散。

【拾二】

女王十四歲的時候,侍女魚與花朵以生命助她偷出宮玩耍。年少的女孩看什么都是新奇的,她在長街上走走停停,吃著糖葫蘆,啃著雞翅膀,唇角還殘著食物的汁液,邊吃邊愉快的哼著歌,蝴蝶圍繞在她身后,像一道優(yōu)美的風景,女孩卻被不遠處,高大琴臺上藝人的走索表演迷住。

她覺得那是她見過的最優(yōu)雅的藝術。她站在長街上,從中午一直看到日落。然后,年輕的走索人,過來遞給她一根繩子,問,你喜歡嗎?

她雀躍地點頭。

她聽見他說,我也是。這可能也是我一生中惟一的一次走索。

來,我?guī)阋黄痫w翔。

那天,所有長街上的人,都看到空中,那對年輕的男女在高高的繩索上,像鳥一樣發(fā)出悅耳的歌聲,輕快穿行。一次,又一次。蝴蝶與鳥獸在他們身后的天空,形成一副絕妙的水彩畫。

女王后來回到宮中后,常常會想起她人生中那僅有的一次表演,和前所未有的快樂。她終于決定不再哭泣,她要去追隨她喜歡的人。她只要在他身邊見到他快樂就夠了。

但原來,在愛情里,愛而不得,愛而不能,愛而不可,都注定不會快樂。

她說,愛從來是有渴求的。不僅求愛,還要求被愛,不僅僅要對方快樂,還要求他獨屬于自己。比如你的父王,之所以執(zhí)意求死,是他想與愛的女孩芙姬將來有一世轉(zhuǎn)世相愛的機會。

她說,其實夜弦骨的名字和身世只是我編造出來的。我叫魅。

她說,王,今天之后,蒼靈墟的女王將永不再離開蒼靈墟,永不再背棄她的子民,也將永失至愛。

【拾三】

夜弦骨消失于長平十九年的某個雨夜。與此同時,我愛的女孩小唯也消失了。蒼隱國法術至高的巫術梵薩死了。他們說他是在替王和狐妖小唯清除大腦中某些無關緊要的記憶之后,就法術消盡而亡。他們還說,上一個因用這種法術替皇族消除某部分記憶死去的巫師,是替他們年少的太子抹去偷出宮的全部記憶,當年的太子不再記得那次在大街上的走索,更不會記得,那個與他一起飛翔的女孩。

可能是這種法術在我身體里施用過兩次,因此,關于小唯的某些記憶,我仍然清晰的記得。

【拾四】

長平二十一年,蒼隱王離宮。王位空懸。使者四處打探。始終下落未明。有人說在大漠看見他,有人說在江南見過,還有人說在江都見過。

當年,我離開蒼隱皇宮,經(jīng)多番打探后,終于在大漠見到小唯。她衣衫不整的正在吃一顆血淋淋的人心,一邊吃,還一邊媚笑著看我。

我叫她小唯。

她眨著眼,抹了抹嘴邊的血,說,你是誰?

原來。

她已經(jīng)完全不記得我了。不記得在桃花鎮(zhèn)的搭救。不記得蒼隱皇宮那些快樂的日子。不記得我對她如斯深愛。

但是我想,這并重要,重要的是,我知道,她必須不斷的吃人心,才能夠容貌不毀。為此,我決定留在她身邊。我說,我可以幫你長年弄到新鮮的人心。

從此,我成了替她剜心的助手。我們在大漠的黃沙中穿行。快樂又自在。偶爾會輕巧的躲過獵人的追捕,亦或是試圖抓我回宮的使者。

如果沒有遇見將軍王生,她曾愛的少年祁的轉(zhuǎn)世,如果他不是已有妻子,如果沒有斬妖師的出現(xiàn),我想我們?nèi)匀粫芸鞓罚抑皇且吹剿鞓肪蛪颉km然我嫉妒她對王生的愛。但是,只要她想得到的東西,我都會幫她。

【拾伍】

然而,人妖殊途,怎可生愛?

于是,屬于小唯的劫難,終于在那天降臨。當那個男子對她說,我愛你時,她就不顧千年修行,取出真元救他。那一刻,我萬念俱灰。

我愛的女孩,在我面前逐漸消失,卻是為了救另一個她愛的男人。

斬妖師的劍,刺下來時,我不想躲,亦不愿躲。但我還是活了下來。

是夜弦骨。又或者說是蒼靈墟的女王,魅。

她說,我一直跟在你身后,我只想見過你快樂的樣子就走,可見過一眼,就想再見一眼。

她說,不要放棄自己,為了我,還有,小唯,她還活著。

但多年來,夜弦骨始終不告訴我小唯究竟在何處。于是,我開始相信,這也許僅僅是一個美麗的謊言而已。也只是一個謊言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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