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歲月蹉跎,一晃十年。心有悲涼,難以言表。身居簡出,與僧作伴。檀煙裊裊,洗凈霜華。前塵往事,困惑在身。
月華如水,竹林婆挲。獨身飲酒,作賦送雅。情到深處,狂醉不已。晚風處處,心亂如麻。
大師拿著掃把朝我走來,他慈目如炬,面容祥和,道,施主,可記得在此多少年?
十年.我輕輕的念叨。
十年冬夏,已成塵沙。
施主,記得就好。漫漫歲月,你吃齋誦經,為何還對紅塵留戀?
我沉默著一語不發。
這清貧之地都無法掃除施主心中余念,施主留下這副空皮囊,豈非會怪罪貧道不懂世情?
我嘴角露出一絲苦澀,道,不敢。
施主心中悲苦,貧道豈能不知?
依大師所見,在下該何去何從?
哪里來,哪里去?話完,大師又在庭院里打掃落葉,這一掃不知又要過去多少年。
2
聲聲絲竹宛若淚流,十年光陰,萬里哀愁。一身白衣,月圓之夜,舉目望月,盡顯思念。快馬加鞭,馳騁千里,朝故土奔去。
這十年,那個地方是我的傷心地,每次想來,徹夜難眠。
傷心之地,還有個傷心人。
晨曦未亮,空氣淡雅。那片桃林今猶在。桃花盛開,朵朵似火。香氣膩人,鋪面而來。信步走去,遼闊土地,一種前所未有的熟悉接踵而來。我站在明媚的陽光下,陷入了深層的思念中。
這片桃林傳來了歡聲笑語,記錄著有過的花好月圓。
一種鈍重的痛流遍全身。
我在了,紅顏卻不在。
隨手撕開酒壺,大口灌酒,以酒澆愁,身心俱裂。
疾風吹來,桃花飛揚,如雪,似絮。顏色緋紅,近乎是蠟。我緩緩的抬起手,拍了拍肩膀,花瓣粉紅,掉了一地。我踩在被這些鮮紅的花瓣鋪展開的路,舉步維艱,一步一傷懷,一步一揪心。十年光陰,有她身影的地方,仍舊令我重創如初。
念如故,歷歷在目。
她說,等桃花開了,我等你回來。
我回來了,她卻不在。
十年我未歸,她又怎么可能會來?
3
虛與空,做到談何容易?
我已來到城門面前。陽光從云層里裂帛開去,讓宮殿看上去更加的金碧輝煌。身后幾里之外的桃林仍舊在風里妖嬈,當年的血流成河,滿目瘡痍,如今的改朝換代,只留一聲悲嘆,已足矣。
士兵問我,閣下是誰?
我只是一個故人。
士兵又問我,叫什么名字,來自哪里?
我笑著說,姓李名懿,來自青州,
有何事干?
故地重游,觸景傷情,能有何事?
他們不曾想到,我曾經也君臨天下,手握重兵。現在,李懿只不過我用的一個別名。
這些年來,我隱姓埋名,不見世人,茍且偷生的活著。要不是遇到大師,接納我在竹林深處,或許我早就尸橫遍野。
心里的創傷,怎能用時間來度量?
我不愛天下,我愛美人。
所以,咎由自取也罷,都因一個女人,斷送了千秋芳華。
我恨命運弄人,為何生下來就注定了我是個孤獨的人。權高位重,萬人之上,又怎樣?
4
十年之前。
樓宇亭臺,流嵐假山。樹木幽幽,百花齊放。歌舞升平,笙歌唱完。我坐于大殿之上,閉目養神,無心國事。街巷市井造謠著昏庸無道,我問那些大臣,卻沒人告訴我真話。
此事查了很久,后來不了了之。
我只身一人去了江南。聽說,這里出了一個女子,只賣藝不賣身。她有一絕,京城皆知。慕名而來的人不計其數,見過其人,贊不絕口。聽其弦樂,死亦無憾。
畫樓西畔,我拿著上等的女兒紅,等著她的上臺。樓下,遍布人流。樓上,寥寥無人。她一出場,錦衣玉衩,格外明艷,震驚全場。
她反彈琵琶,低眉撥弦,信手拈來,就此一曲。曲終人散,無人出聲。很久之后,掌聲如雷。
我走出客棧,一老者叫住了我,說,公子,面煞兇光,可曾讓小人算一卦?
我隨手撿了一卦,丟給老者。老者看后,說,公子,乃人中龍鳳,桃花泛濫。此劫,為桃花劫。
我笑了。天下本是我家,普天之下,都是黃土。犯了桃花劫,又能怎么樣?
桃林茂盛,引蝶亂舞。我手持折扇,見桃花飄揚,甚是好看。向前七步,七步成詩。花瓣如血,灑落全身。聽聞身后腳步聲,我轉身,便見到了她莞爾一笑。這一笑,勾了我的魂。
姑娘,敢問尊姓大名?
小女姓顏,名晨。她舉止優雅,柔聲細語。一陣清風襲來,驚現她一粒朱砂。
在下吳羽。顏姑娘,身懷絕技,堪稱完美。可否在此地,為我彈奏一曲?
恭敬不如從命。
只見她席地而坐,一身素衣勾勒她的曲線,陽光落于她的臉上,染上不可思議的顏色。她素面朝人,相當驚艷。
那一曲,就注定了我會為她傾盡天下。
5
天下,注定是有紛亂的。而我,沉溺在顏晨的深情中,忘了上朝與國事。
終于有一天,藩國暴亂。暴亂者,乃是我的結義兄弟。吳易。
大臣們個個心急如焚,獻計獻策,由我定奪。無非是天下,只要讓我和顏晨不分開,丟了天下,又何妨?
城門之外,兵臨城下。
一墻之隔,六軍齊發。
我站在城樓之上,那片桃林依然引人注目。兩軍廝殺,血流成河。這一戰,染紅了桃花,死傷無數。這一站,生靈涂炭,家破人亡。
吳易身穿金色鎧甲,只身一人前來找我。我和顏晨看著他一個人,卻無比的驚慌。
我問他,來這干嘛?
他仰天大笑,我來只為一睹皇后芳容,天下之大,無人能及?
興師動眾,就為這件事?
你以為呢?
我已經聽出了他的言外之意,他想要霸占顏晨,而不是劍指天下。
把顏晨留我,我把三千佳麗給你,怎么樣?
吳易笑了。在他的大笑后,轉身離開,消失在我們的視野里。
那一晚,天地肅殺,潰不成軍的是我。勝敗也成定局,我也快成了孤家寡人。
城樓之上的月光,靜謐而皎潔,如絲滑的玉。只是到了今夜,在美,也會變得凄涼。我無心戀戰,顏晨素面蒙紗,靠在我的懷里,終于淚如雨水傾瀉。
這是她第一次為我流淚。
失了天下,有滴滴淚滴祭奠,還有什么遺憾?
皇,我愿為你彈最后一首曲子。
那是一首亡國曲。出自杜牧。
聲聲刺耳,卻改不了結局。
愛恨本在剎那,生死本就一脈。
現在的我,生亦無歡,死也無憾。
6
吳易的劍指向了我的喉嚨,我的七尺紗衣,已被鮮血染黑。
還有什么話要說?他問我。
我看了一眼顏晨,無盡傷感,說,讓她活下去。
我閉上了眼睛,等著死亡降臨。
月光溫柔的灑下地面,良久,心中悲涼卻無處藏身,越演越烈。我睜開了眼,看到了顏晨不知哪里來的劍,指向了她的玉頸,語氣冰冷,寥寥幾個字,說,放過他。
在危難之際,她救了我。
不知為何,我沒有感激之情,全身嚴寒。
在我離開宮殿的剎那,她站在我的身后,已經無話。
我越走越遠,她的影子也越來越小,我對她的方向,道一聲,再見。
我漸行漸遠,看著那座巍巍城堡,那似錦繁花,現與我無關。
我看到了她在城樓之上,明媚的笑意,溫暖如春。那身后的一世煙花,開的燦爛,讓黑夜亮如白晝。
7
我無路可走,這天下早已換了名,改了姓,哪里還有我的家?
不斷的有人在追殺我,在我走投無路之際,一個化齋的大師收留了我。
他把我帶到了一片清幽之地,竹林。
竹林幽幽,綠影婆娑,歲月如歌,飲酒對唱。我有時喝醉了會瘋癲,吟詩作畫。有時看自己的雙手,問自己,左手覆了命運,右手覆了天下,真是紅顏禍水惹得嗎?
我無心去找答案。
手里握著那天她在城樓之上割下的發,絲絲如墨,香氣悠然。
大師每日起來及早,自從我來到這里之后,他再也沒有去化齋。
大師每天都在掃地。他很少問及我的過去,他也很少找我說話。我們坐于對面,也很少能講上一句話。
我問大師,大師,我來這已有五年,為何你不問我發生了什么事?
施主有難言之隱,貧道何須過問?
我想問大師,面犯桃花,生死無門,豈是最大的禍事?
施主此言差異。其實,施主心中早有定論,何必為難貧道?
我曾算過一卦,命犯桃花,是否真有紅顏禍水一說?
貧道請教施主,施主信了嗎?
我信了。
那么施主后悔嗎?
我不后悔。
既然不后悔,那么何來此說?
8
如今,已是十年之后。
我站在城樓之下,夜色彌漫,仰望著月光。
終于,我見到了顏晨。她與十年之前,那個她如出一轍,美麗一往當初。她身穿素衣,十年前的那個晚上,她就穿這樣的衣裳與我直面生死。
風亂了我的發,她依舊美得無話可說。而我,耳鬢有了銀絲。
她似乎看到了我,向下望了望。
我在暗處不做聲,看到了吳易站在她的身后,替她披上大衣。我無法聽到他們的談話,但我知道,他們在一起生活了十年之久。
我不知道,這十年,我在黑夜里牽掛著她,她在黑夜里會牽掛誰?
這樣的問題,我找不到答案。
我也不想,這十年,她的嫵媚妖嬈,縱橫了誰的悲歡?
一夢,一天下。
一夢,一別離。
一夢,一傷秋。
9
她過的好,就已足以。
似乎我放下了。
天下之大,何處是家?
我回到了桃林。那片被碧血染紅的桃林,又開了新花。我盤膝而坐,拿來好酒,自飲自斟。我看著自己的雙手,琴棋書畫,樣樣不在話下。
四周一片寂靜。
風兒輕輕的飄蕩,香氣被吹到遙遠的地方。我聽到了腳步聲,回神,見到了那個夢牽魂縈的人。
顏晨見了我,媚眼如絲,笑容在臉上只出現了一半,在陰影中收回了一半。
她叫了我一聲,皇。
我抱著她,十年未有過的溫存,在此刻得到了喧嘩。
她,淚如雨下,而我,痛徹心扉。
我只是一個凡人。我抱著她。
我在這等你等了十年。她在我懷里說,我以為再也見不到你了。
一絲苦笑蕩漾在嘴角,無聲,就是最好的懲戒。
過了很久,我問她,你愛他嗎?
不愛就能怎么樣?
跟我走吧。
走不了的。她嘆了口氣,說,我們能去哪里?
海角天涯。
天下之大,唯一就是容不下我們兩個人。
10
我剛有個奇怪的念頭,看到你倆站在一起,我在想,他會不會像我這樣,為你,舍棄整個天下?
他會的。
我輕輕吻著她的嘴唇,一陣冰涼,沉入身體。
我也看到了她的決心,她執意不會跟我走。
我說,在我走前,可否讓我聽你最后談一曲?
她抱著琵琶,跟當年一樣。聲聲悅耳,卻聲聲里夾雜著怨愁。
一曲完終,我已淚流滿面。
我們抱在一起痛哭流涕,哭完之后,難舍難分。
最后她脫離了我的懷抱,朝著她的歸宿走去。
我騎上了馬,朝著竹林奔去。
大師見了我,淡淡的說,施主,為何還會回來?
這里才是我的家。
夜晚,我夢到了她。
夢里如有一首歌在耳邊回蕩。
一夢,一天下。誰最無暇,誰太假?
一夢,一繁華。誰最癡情,誰最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