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情是發(fā)自內心,身不由己,沒有時代之分,那管它是不是動蕩的年代和應不應該戀愛。在九十年代的香港,“學生應不應該談戀愛”已成老話,現(xiàn)在討論的已是“學生應怎樣談感愛”,本書肯定的提出:不要濫交,濫交只會銷蝕了青春。
記憶這玩意兒真是不可思議。當我身歷其境時,我是一點兒也不去留意那風景。當時我并不覺得它會讓人留下深刻的印象,也絕沒料到在十八年后,我可能將那一草一木記得這么清楚。老實說,那時候的我根本不在意什么風景。我只關心我自己,關心走在我身旁的這個美人,關心我和她之間的關系,然后再回頭來關心自己。不管見到什么、感受到什么、想到什么,結果總會像飛鏢一樣,又飛到自己這一邊來,當時正是這樣一個時代。再說,我那時又在談戀愛,那場戀愛談得也著實辛苦。我根本就沒有氣力再去留意周遭的風景。
然而,現(xiàn)在率先浮現(xiàn)在我的腦海里的,卻是那一片草原風光。草香、挾著些微寒意的風、山的線、狗吠聲,率先浮現(xiàn)的正是這些,清清楚楚地。也因為實在太清楚了,讓人覺得彷佛只要一伸手,便能用手指將它們一一描繪出來。但草原上不見人影。一個人也沒有。沒有直子,也沒有我。我不知道我們究竟上哪兒去了。
只有這些不完整的記憶、不完整的思念,才能裝進小說這個不完整的容器里。
到了東京,住進宿舍,開始我的新生活時,我知道只有一件事是自己該做的。
亦即凡事都不能想得太深,凡事和自己之間都必須保持適當?shù)木嚯x。我決定將過去的一切忘得一干二凈,忘了那鋪著綠氈的撞球臺,紅色的N360、座位上的白花,還有從火葬場那高聳的煙囪冒出來的煙、警察局的審問室里那個厚重的文鎮(zhèn),這一切的一切都要忘掉。剛開始的時候進行得還算順利,但不論如何努力想忘掉,我心中總是還殘存著一種朦朧而彷佛空氣一般的凝塊。隨著時光的流逝,那凝塊漸漸地形成了一種單純、清楚的形狀。我現(xiàn)在可以用一句話來替代這個形狀了,也就是底下這句話。
死不是生的對立,而是它的一部分。
將它替換成文字就顯得俗氣多了,但對于當時的我而言,我所感受到的并不是文字,而是一種空氣的凝塊。死,它存在于文鎮(zhèn)里面,存在于撞球臺上面四個并排的紅、白色球里。我們一邊慢慢地將它吸進肺里,像是吸細小的灰塵一般,一邊過活。
在那之前,我將死看成是一種和生完全迥異的東西。死,就是"總有一天,死會緊緊的箍住我們。但是反過來說,在死箍住我們之前,我們是不會被死箍住的"。我一直覺得這是最合乎邏輯的思考方式。生在這頭,死在那頭。而我是在這頭,不是那頭。
然而自從木漉自殺的那個晚上開始,我無法再把死(還有生)看得那么單純了。死已不再是生的對立。死早已存在于我的體內,任你一再努力,你還是無法忘掉的。因為在五月的那個夜里箍住木漉的死,也同時箍住了我。
我就這樣一面感受那空氣的凝塊,一面度過我十八歲那年的春天。但同時,我也努力不讓自己變得深刻。我漸漸能意會到,深刻并不等于接近事實。不過,左思右想,死仍舊是一種深刻的事實。我便在這幾乎令人窒息的矛盾中,來回地兜著圈子。如今回想起來,那真是一段奇妙的日子。在生的正中央,一切事物都以死為中心,不停地旋轉著。
我怕的是這種死亡方式。死亡的陰影一點一點地侵蝕著生命的領域,當你發(fā)現(xiàn)時,已經(jīng)是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見了。周圍的人也覺得與其說我是活人,不如說更近于死人。這種情況是最令人憎惡的,我是絕對無法忍受的。
真是個不可思議的女性。她臉上有很多皺紋,這是最引人注目的。然而卻沒有因此而顯得蒼老,反倒有一種超越年齡的青春氣息通過皺紋被強調出來。那皺紋宛如與生俱來一般同她的臉配合默契。她笑,皺紋便隨之笑;她愁,皺紋亦隨之愁。不笑不愁的時候,那皺紋便不無玩世不恭意味地溫順地點綴著她整個面部。她年紀在35歲往上,不僅給人的印象良好,還似乎有一種攝人心魄的魅力。我一眼就對她產(chǎn)生了好感。
你太悲觀了,"我說,"在黑夜、噩夢、死人的力量前面太膽小了。你必須做的是忘記這些。只要忘記,你肯定能恢復的。
忘掉不是好的解決辦法,接受自己,接受自己的不完整,才能勇敢前進,否則就要試試擔心,會不會復發(fā)。
"死不是生的對等,而是潛伏在我們的生之中。"
的確那是事實。我們活著,同時在孕育死亡。不過,那只不過是我們必須學習的真理的一部分。直子的死告訴我這件事。不管擁有怎樣的真理,失去所愛的人的悲哀是無法治愈的。無論什么真理、誠實、堅強、溫柔都好,無法治愈那種悲哀。我們惟一能做到的,就是從這片悲哀中掙脫出來,并從中領悟某種哲理。而領悟后的任何哲理,在繼之而來的意外悲哀面前,又是那樣地軟弱無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