怕遇到大客流,早上7點鐘就出了酒店去鳳凰古城。可是,在矗立著“鳳凰城”石碑的廣場上,已經人潮涌動。舉著不同旅行社各種顏色旗幟的導游,紛紛占據著有利地形聲嘶力竭地講解著鳳凰的前生今世。他們在由黃永玉先生撰稿和手書的題為“華彩世家”的碑記前排成了密密的人墻,我想到跟前去拜讀美文欣賞好字,根本不可能!我想,人墻總有松動的時候,比如,他們聽導游講解后就會往前走幾步,到陳寶箴任鳳凰廳道臺的舊居去看看,領略一下陳寶箴世家“一門四代五杰”為中國文化事業做出的貢獻。
可是,他們中的大多數聽過導游非常八卦的講解后,就呼嘯而去。站在一旁目瞪口呆的我想提醒他們,你們一路念念叨叨的沈從文的故居,就在斜對面的小巷口,不去看看?他們不去,寧愿在門額上寫著“我就這樣一面看水一面想你——沈從文”字樣的奶茶鋪前,買好奶茶后吮吸得“咕?!庇新?,然后,撤離。這也就算了。還有一些游客,他們邊吮吸這奶茶便含糊不清地去念店招“我就這樣一面看水一面想你——沈從文”,還有幾個,念著念著還笑出了聲。這可真讓我尷尬呀。
1.沈從文實證了什么叫一見鐘情
1927年,沈從文在吳淞公學教書,第一次見到學生張兆和,便不可救藥地愛上了她,那一年,沈從文25歲,張兆和更年輕。更年輕的張兆和被湘西人辣椒一樣的熱情嚇著了,驚慌失措地東躲西藏,想要躲掉老師的追求。結果,我們已經看到了,沈從文抱得美人歸。1933年,沈從文和張兆和結婚。
第二年,也就是1934年,因為母親病重沈從文必須回一趟湘西?;蛟S是舟車過于勞頓?剛做了沈家媳婦的張兆和沒有隨同回湘西。新婚燕爾兩造就不得不暫別,一個人在老家,沈從文的思念在心里實在擱不下,就一封封地給他的三三寫信?,F在,這些書信以及張兆和相對疏剪的回復,已經匯編成冊題名為《湘西書簡》,正式出版已有數個年頭,也就是說,沈從文先生生前《湘西書簡》并沒有公開出版。著述那么豐富的沈從文先生,生前沒有出版《湘西書簡》,我們可否這樣理解這件事?先生覺得書里所言均是兩個人的私房話,不方便他人窺視。斯人已去,有些事已經由不得故人?!断嫖鲿啞烦闪藭充N書和長銷書,那也算了,畢竟,閱讀是一個人的歡愉和憂傷??墒牵瑢⑷思颐墼缕诘奶鹧悦壅Z“我就這樣一面看水一面想你”就這么大喇喇地寫在商店的門額上,作為大庭廣眾之下的偷窺者,我們真的沒有覺得無所適從嗎?
2.火辣辣的情書也沒能保鮮婚姻。
成為張兆和的丈夫后不久,沈從文在老鄉熊希齡家里遇到了熊家的家庭教師高青子。不同于張兆和在他們的愛情里被動的姿態,高青子仰慕小說才子的樣子是那么熱切,兩個人以小說唯美,一來二去就好上了。
1936年,帶著孩子在蘇州避難的張兆和收到丈夫的一封信,信里,沈從文告訴妻子自己的生活中又有了一個女性叫高青子,這個一根筋的湘西人竟然希望妻子像有些新女性一樣跟他一起欣賞高青子但張兆和是在家教非常嚴格的中國傳統家庭里長大的,她不能容忍沈從文的出軌,就回了一封滿紙均是嫉恨和傷心的信。沈從文頓時有些不知所措了:他為什么不能像同齡男性一樣同時喜歡兩個女人呢?他當然不敢跟張兆和針尖對麥芒,直到高青子出現,沈從文對張兆和的感情依然是初戀時的成色,崇拜和愛。
既然張兆和不愿意他與高青子親密,沈從文終止了這段婚外情。
原以為從此將與張兆和琴瑟相諧,抗日戰爭爆發了。一路磕磕絆絆走到了昆明的西南聯大,沈從文在異鄉又遇到了高青子。許多與當時的沈從文過從甚密的人后來回憶,兩人的確關系密切過一段時間,但生活的瑣碎還是磨損了兩個人之間的愛情,再說,沈從文西南聯大的同事都知道沈從文的妻子張兆和是一個秀外慧中的女性。
沈從文的出軌戛然而止了,但沈從文的出軌還是深深傷害了張兆和。那以后很長一段時間里,夫妻倆雖然回合了,卻分居著。
所以,說什么要原諒出軌的愛人,這是一件非常艱難的事情。
那么,愛情已經有過很深裂紋了,卻還要將這段愛情開始時的宣言高高懸掛,這真的合適嗎?
3,尋找張兆和原諒沈從文的印跡
沈從文過世后,家屬按照他的遺愿將其骨灰一半撒入了流經鳳凰古城的沱江,還有一半則埋進聽濤山鳳凰的泥土里。15年后也去世的張兆和,有沒有追隨丈夫讓子女將自己的骨灰埋在丈夫身邊?如是,那就是張兆和終究還是原諒的沈從文。
我要去沈從文先生的墓地,就問從我身邊匆匆路過的導游:“沈從文先生的墓地在哪里?”大概很少有人問他沈從文先生的墓地在哪里,小伙子愣了愣,回答:“很遠呢。”很遠嗎?我掏出手機查了查,距離“我的位置”2公里。我都從上海又是飛機又是汽車地來到了沈從文先生的家鄉,這2公里還是距離嗎?
穿過一條小巷子,驀然出現在眼前的,是寬敞的柏油路面的林蔭道,與鳳凰古鎮風格相左的這條路,讓我一陣疑惑。片刻,又明白了:鳳凰即便有意,雀占鳩巢的古城商人又怎么能讓城里驀地出現一方墓地?縱然那人是把鳳凰古城帶到全世界的沈從文!。 這條林蔭大道叫豹子彎路。沿著豹子彎路與鳳凰古城的熱鬧相背而行,1公里以后,就走出了商業的鳳凰古城。眼前這座橫跨沱江的小橋,也不是南華橋和虹橋的風格了,就是一座不起眼的普通石橋。我們渡橋到了對岸,沿著無名小道繼續前行,這時,小道兩旁已是鳳凰民居。大概詫異小路上走來了兩個陌生人,居民們紛紛走出家門狐疑地看著我們,再問他們沈從文墓地的方位,他們已不像鳳凰古城里那些喧嘩的商家、導游、保安們一問三不知。他們非常準確地告訴我們沈從文墓地的方位,還非常精準地告訴我們,大概還需要三五分鐘,我們就能抵達。
果然,五分鐘不到我們已經面對一座聽濤山了,小山的山體被苔蘚、草本植物和樹木鋪排得綠意蔥蘢,6月鳳凰的太陽已經非常熾烈,那天,溫度又突然飆升到攝氏37度,但是,陽光卻拿先生墓地的植物無可奈何,它們只好拼了命地擠進去,等到落到草木上苔蘚上臺階上,鋒芒已經盡失,只留下溫暖的杏色,柔和地涂抹在草木上苔蘚上和臺階上,山頭的色彩和層次因此變得豐富起來。沿著像是有著秘藏的臺階慢慢攀爬,一塊玄黑色的石碑出現了,一塊淺褐色的墓碑出現了,一塊灰白色的石碑出現了,一塊方方正正的墓碑出現了……一黑一白兩塊方方正正的大石碑,是家鄉人獻給先生的稱頌,形狀自由的那塊石碑上是黃永玉先生的手書“一個士兵要不戰死在沙場便是回到故鄉”,除此而外的石碑,碑文都是簡簡單單的“沈從文先生墓地”或更加簡單的“沈從文墓地”,姓名前連個前綴都沒有,想必,這是墓主人的心愿。 越簡單越豐富,何況,沈從文是誰,還需要贅言嗎?
那么,張兆和有沒有在這里長眠?我在墓地里轉了一大圈,沒有找到張兆和的印跡,這么說,原諒一個變過心的丈夫,真的很難?所以,張兆和才會說“從文同我相處,這一生,究竟是幸福還是不幸?得不到回答”,張兆和的意思是,故人已無法開口說話。那么,彼時能說話的張兆和,能干脆回答我們,她與沈從文相處的那些日子,是幸福還是不幸?
往回走的山經上,遇見一只黑色的蝴蝶在墓地飛來飛去。正覺詭異,又看見一只個頭略小的灰色蝴蝶跟著黑色蝴蝶飛來飛去。我知道,我應該拿出手機將翩翩起舞的兩只蝴蝶拍下來,可在那一刻,我只會愣怔著目送兩只蝴蝶飛進綠蔭深處。
兩只蝴蝶是否在暗示我?回家以后遍尋資料,果然,2007年5月,張兆和女士的骨灰被護送至鳳凰,葬于沈從文先生墓地。 這算不算她原諒了沈從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