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鳳凰古城的日子是盛夏,下午太陽還是很大,傍晚的時候才能到古城里走走。對鳳凰也沒有太多的期待,畢竟名聲在外慕名來的人多了雜七雜八的店鋪和酒吧也就開了起來,我向來不喜歡太鬧。但是愿意來回十幾個小時的大巴來這里,更多的是為了心中的一個疑問。
鳳凰古城的繁華區都沿著沱江的兩岸,一公里左右的吊腳樓在酒吧的燈光里漂浮著,沱江從這里結束了它的野,潺潺流到洞庭湖去了。鳳凰歷史上建城的目的一直是駐軍防止少數民族叛亂,能從其他小鎮脫穎而出,僅僅是因為一個寫小說的人——沈從文。沈從文的祖父隨湘軍平定過天平天國的叛亂,做過貴州提督,父親在更子年大沽炮臺失守的時候是俾將,也是那一年遠在北京的沈父兵敗回家才有了沈從文,他兄弟姐妹都不有,排行老三,我不知道這個靠一本《邊城》讓鳳凰舉世聞名的“鄉下人”出生的時候沱江有沒有出現什么祥瑞,但是毫無疑問沈從文和鳳凰一生在心理上都沒有割開過。
從虹橋沿著沱江南岸的小街朝上游走,各種景點常見的特色小店鋪把沱江遮個嚴嚴實實,順著路標一直走,還要再問幾個人才能在路左側找到一塊寫著“沈從文故居朝里20米”的木牌子,沈從文生于1902年,當時國家的治理者慈禧還沒有從西逃的驚魂中緩過神來。但是北京的兵荒馬亂和喪權辱國并沒有給這個湘西的新生命帶來太大的影響,包括接下來一系列影響中國的大事件都沒有影響到這個小孩的成長。出生在軍人世家的沈從文從小就被期望能成為一個將軍,用沈自己的話說整個湘西百姓都希望孩子從軍,畢竟那里就出過一個進士,總督卻出了四個。
沿著木牌指示朝里走了不遠便看到了沈從文故居幾個字,比想象的小很多,從左廳進入之后看到一個盛滿水的水缸放在院子里,現在的沈從文故居是典型的四合院,左右兩間臥室,里面是沈的書房和客房,祖上如此顯赫,現在的沈宅如此寒酸主要因為是辛亥革命后沈父競選省代表失敗,父親受蔡鍔影響北上刺殺袁世凱,失敗逃亡變賣家產抵債有關。
印象中的沈從文是老實巴交的,但是孩童時期的沈從文卻是一個逃課和撒謊的專家,光著腳在外面野的時間遠遠多于在私塾的時間,還是一個泅水的高手,老師在他手心里用朱筆寫個字防止他下水,為了保存字跡他居然一只手舉在空中泅水。因為沈家院子縮減較多,所以我并沒有看到湘西少年裝了幾本書挎著上學的竹籃,索然無味就從右廳從來了,出口處的柜臺賣他的文學著作,《邊城》和《湘行散記》擺在醒目的位置但是鮮有人問津。出門來找他逃學玩過的鐵匠鋪和棺材鋪則都流落在時光里沒有了蹤跡,他的童年是在讀一本大書,小店鋪和野外都是他學習的地方,甚至先生罰站的時候,他都在想著怎么捉一只更大的蛐蛐放到木匠的瓦罐里相斗。雖然在課堂少但是由于聰慧他的文化課是不差的,甚至于他去了新式學校依然對功課游刃有余,革命對他的影響,無非是他看殺人和翻弄尸體的時間和次數多了起來。
出了他的家要穿過很多林立的店鋪才到河邊,穿過城門首先是一道斑駁的城墻,鳳凰建城的軍事意味又被有意無意的翻起,這個意味影響了沈從文半生,也是我感到矛盾的根源。指尖觸摸著粗糲的城墻,十來歲的小從文開始到一個軍官辦的預備役學校學習如何做一個兵,因為這樣有機會可以考有一分口糧現役部隊,那個時候沈家大哥去了熱河尋找沈父,家中兩個姐姐(后死去一個,故沈從文排第三)也開始在女校讀書,經濟上的拮據和沈母對這個賭博兒子的擔憂以及將門的家風都導致了沈從文只有高小學歷。這樣學歷導致這個湘西少年后來報考北大失敗,即使后來做了教授給學生的第一節課也只說了十分鐘,然后在黑板上寫下“你們人多,我害怕”。
終于到了江邊,我不知道沱江本來的顏色,但是到這里已經開始有了生活的痕跡,開始污濁開始收斂,成群結隊的游人在江邊戲水,姑娘們扎著堆穿著苗族服飾扎著彩辮拍照,甚至還有幾個漢子赤裸著在泅水,我看了半天想找一個單手泅水的但是卻一無所獲。從城墻上垂下來的藤結著青色的瓜,默默長大安靜的成熟然后突然瓜熟蒂落,仿佛這眼前的一切都跟它無關。
由于人工的修建,河岸上很平坦,我只要小心不要被迎面的游客撞到,但是湘西少年的日子卻不太平坦,一年不到的預備技術班一共補缺三位現役士兵,十幾歲的沈從文因為各項成績平平和內向最終讓家人一次次失望。沿著江繼續走,酒吧和飯店拉肩扯背,老板們開始各種招攬生意,我最不會拒絕人,所以走的很快生,怕四目相對之后糾纏不清。幾步就又回到了虹橋,沱江在這里轉了個彎水流隨著彎開始急了起來漫過水邊的臺階。因為預備班主持人職位的調動,穿著母親縫制的布灰軍裝的沈從文再次成了無所事事的破落家的少爺,但是動蕩的時局這次卻給他的命運帶來了轉折,1917年十五歲的沈從文參加了湘西靖國聯軍第二軍,先是駐防清鄉然后是辰州,這個時候的沈從文完全是你想不到的樣子,生活從逃學看殺人到親自殺人,沈自己在《從文自傳》里也說到:“一次殺了將近三十個人,第二次又殺了五個。從此一來就成天捉人,把人從各處捉來時,認罪時便寫上了甘結,承認繳納清鄉子彈若干排,或某種大槍一支,再行取保釋放。無力繳納捐款,或仇家鄉紳方面業已花了些錢運動必須殺頭的,就隨隨便便列上一款罪案,一到相當時日,牽出市外砍掉。”讀到此一段,便是我內心一直的癥結:如此這般的一個人,一個視人命如草芥的兵痞,又如何寫出《邊城》這樣干凈的文字?
江轉過了彎流了一段開始不那么急了,好在沈從文在第一軍沒有呆多久第一軍就全軍覆滅了,沈因偶然在后勤得以幸免,領了遣散費的沈從文通過舅父的關系在芷江警察局做稅務辦事員。沱江里開始出現了水草,小稅務員遇見了一個白臉姑娘,這個后來嫁了團長后又喪夫做了修女的姑娘臉是不是真的很白已經不能考證,但是隱約覺得他是故意和后來皮膚黑黑的妻子張兆和區分開。初戀是一場騙局,沈不但被騙走了全家將近三分之一的大洋,還讓他辭去了穩定的工作,錯過了做一個小鄉紳的機會,青春期的愛情總是這樣義無反顧最后草草收場,因為偶然的機會識字又寫的一手好小楷的沈又成了第二軍司令員陳渠珍(寫過《艽野九夢》,以前介紹過這本書)的書記。做一個兵讓沈從文接觸了各色的人,學了各色的臟話,除了讓他處處口稱“老子”之外,也為他后期作品人物的刻畫更加生動累積了生活經歷。
? ? ? ?流過酒吧和飯店之后的沱江才開始有它該有的顏色,開始呈現自然的綠色,大的飯店也已經看不到了,只有三三兩兩的米粉小攤點和三三兩兩的本地人。1922年因為新思潮的影響二十歲的沈從文開始脫掉軍裝,離開了鳳凰離開了成就了他的湘西,去北平報考北大,終因知識水平有限報考失敗,只得做了個旁聽生。因為游人太少,沱江臨水已經沒有人工修成的木板路了,不得已要上到路上,原來的路難走了新路也不一定好走,初到北平的沈從文無朋友幫助又無師長提攜,投稿也大多石沉大海,最后無奈寫信給郁達夫求助,郁達夫在一個冬天沒有炭火只有一條薄毛毯的狹小空間里見到了這個鄉下人,后來把他推薦給徐志摩,沈開始在徐當編輯的《晨報副刊》發表文章,這是1924年,沈來北平已經兩年了,沈從文一生都把徐志摩奉為恩人。
北平對于沈從文意義和湘西一樣重要,因為一個是生他的地方一個是他死去的地方,沈的大半生都是在北平度過的。沈在文壇聲名鵲起,二十八歲的他通過胡適的引薦進入吳淞中國中學任教,在這里愛上了他的女學生黑臉女生張兆和,據他們的兒子說:父親第一次看到母親的時候,母親正在操場上吹口琴,母親留了一頭短發,這個時候輕輕一甩,像是一頭小野獸,從此沈筆下的女主角都是黑臉龐。一開始沈張戀純屬單相思,理性的張兆和怎么都看不上靦腆內向的鄉下人沈從文,甚至給他編了一個“癩蛤蟆13號的”排序,一封封熱辣辣的情書讓張不堪其擾,甚至投訴到校長胡適那里,出現了“他固執的愛你”和“我固執的不愛她”這樣的對話。事后胡適寫信給沈從文:“這個女子不能了解你,更不能了解你的愛,你錯用情了”。但是固執的鄉下人堅持,在一封封信的攻擊下張的態度也軟化了,經過胡適的撮合,沈張1933年結婚,同年沈發表了成就他一生的作品《邊城》。
堅持很多時候并非好事,沈張看似才子佳人式的結合也是兩人的不幸,張愛的那個人是給她寫信的沈從文,不是現實里靦腆的沈從文,而且理性的張和天真的沈在生活里也是分歧頗多,1938年因為戰火沈隨著學校南下,作為主婦的張卻偏偏帶著孩子留守北平。
沿著江再走就是沈從文的墓地了,同樣是不起眼,睜大眼才看到的水泥指示牌,沿著臺階上去,找了半天沒有看到墳堆,只有幾個碩壯的漢子在那里抽煙,詢問之后才知道沈的墓地在修。1948年沈從文任北大教授,不知道沈經過他二十二年前旁聽的教室做何感嘆,不過時間也沒留給沈從文感嘆,1948年他的作品在紅色左翼作家群體中被定義成“桃粉色主義”,他變得不合時宜,甚至被看成精神病,但是建國后張兆和在報社編輯的位置上卻做的順風順水。沈從此擱筆不在寫小說,潛心于研究文物,恐怕到這里大家最熟悉的沈從文已經下葬了,1950年四十八歲的沈從文迫于政治壓力自殺,被救后下放五七干校勞動,后改任歷史所研究員。1964年寫成《中通古代服飾研究》,這期間沈從文和張兆和的關系非常差,兩人不在一個家住,沈每晚去張處吃飯并帶回第二天的早飯和午飯。1988年5月鳳凰之子沈從文在連年的困病之中溘然長逝,而張兆和在沈從文死后整理他的文集的時候才開始了解他,又是通過文字和當初的情書如出一轍,文字成就了沈從文也毀了他的婚姻。
? ? ? 仔細問了一個阿嫂才看到沈從文的墓碑,一塊歪著的木板上面寫著“沈從文墓”,墓前的一塊五彩石上是他自己的手跡“照我思索,能理解我;照我思索,可認識人”,臺階下是他的表侄畫家黃永玉為他題寫的碑文:“一個士兵不是戰死沙場,便是回到故鄉。”沈的骨灰一半撒到這河沱江里,一半葬在這里,一半隨著沱江繁華,一半在這聽濤山里寂寥。
? ? ? 從軍人轉作文人的作家也不算少數,除了沈從文有名的還有海明威,《老人與海》里老人的堅毅從鉛字里流出來,作者把他的影子印到書里。但是出身軍人世家,當過兵殺過人的沈從文卻寫的一手干凈的文字,怕是沈從文的心里和筆里都有那條還干凈的沱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