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集 女作家魔都買房記 四
鄭青告訴我三個最重要的信息:第一,老二家女兒作主不想交錢。第二,老大兒子沒主意被老二牽著走。第三,提賠償肯定妥協。
記住這三點后,我和鮑先生吃過晚飯去中介門店,區區八百米的路,我們倆既緊張,又興奮,誰也不知道結局會怎樣。
一進門,看見二伯伯女兒小萍,她老公,還有老大兒子已經在了,中介吳亮亮,領隊小王,還有大西洋房屋北蔡片區的李總都在,把我們迎接進來,熱情的倒水,招呼坐下。
這次是二樓一個寬敞而明亮的大會議室,一個長方桌,小萍和她老公坐一側,我和我鮑先生坐他們對面一側,老大兒子一側,另一側是李總。小吳和小王畢恭畢敬的站在李總邊上。
我和小萍打了個招呼,畢竟我們還算熟,跟老大點了點頭,他的形象,自從知道他吃過的飯還沒我吃過的鹽多之后,,已經從一個隨時從胳肢窩拔出一把屠龍刀的老炮兒變成了一個超市前的充氣吉祥物。
李總開場,“大家好,今天叫你們來,主要還是商量一下接下去怎么走,現在主要的問題,就是這個繼承帶來的個人所得稅的問題,在這里,我首先要自我檢討一下,這是我們中介的失職,沒有事先調查清楚這些背景……”
“李總,既然你今天在這里說起這個話題,我倒是要好好提一下意見了。”一聽到中介是否失職,我就氣不打一處來,“我想給你講講這整個買房過程中,除了一開始催著我簽約,其余每一步,都是要我推一推動一動,貸款是我自己聯系的,早起去交易中心排隊,全部是我自己來的,沒有一次吳亮亮主動承擔。就在我們上次去過戶前,吳亮亮叫我送他一面錦旗,我拒絕了,但是我發現吳亮亮還是得到了升職,在我們這次交易里面,我們下家沒有錯,房東也沒有錯,沒有大是大非,但是中介在里面具有不可推卸的責任,我們對吳亮亮的服務是有很大的意見,升職這個事情,希望李總給我們一個說法。”
“什么?吳亮亮問你們要錦旗?”李總做出夸張的驚訝表情,轉頭看著吳亮亮,小中介臉已經煞白,低頭不說話,“你,現在給我出去,永遠不要出現在我面前,聽到沒?從現在開始,小王負責跟姐跟進,我回頭收拾你。給我滾!”
吳亮亮灰溜溜的開門走了,小王皺著眉站在一邊。
就這么完了?女作家想起以前跟一個銷售部門的經理吃飯,說起他常用的安撫客戶的手法,就是當著客戶的面,把自己門下的銷售狠狠罵一遍,怎么難聽怎么罵,絲毫不給面子,罵完之后回去再請銷售吃飯,目的都是讓客戶解氣。
別跟我來這套太監逗太后的戲碼,好歹也該上去扇那個二皮臉幾個巴掌。
我一抱怨,房東也忍不住了,小萍說,“是的啊,這個銷售叫我們賣房子的時候什么都說的好好的,滿五這個問題都沒弄清楚,我們今天問他要房產證去拉檔案,拖拖拉拉一直不肯給我們。”哦,原來,他們今天去看檔案了。
發現是繼承房產之后,我雖然看不到房產證,但是讓銀行小劉幫我從銀行系統里看,截圖發來一看,里面并沒有顯示繼承所得,當時寫的是“轉讓”,如果是一個非常細心的中介拉產調的話,應該注意到不是房東口口聲聲說的“動遷”,這樣才能套出關于打官司繼承的事情,繼承沒有體現在產調信息中。當然,這些都是后話。
扯了好一會兒,中介并沒有理會房東的抱怨,繼續說了一些廢話后,李總說,“今天叫姐和姐夫過來……”
“你別叫我姐,我沒覺得我比你大,你們一個個姐姐姐的,把我叫老了。”我半裝生氣的說。
全場都笑了,氣氛頓時緩和了許多。李總見我是一個愛開玩笑的人,放松了,“今天叫二位過來啊,主要是想商量一下,能不能寬限一段時間再去審稅。”
“什么理由?為什么要寬限,寬限多久?”我覺得這里面有點意思。寬限的意思,是想做點手腳吧。
“嗯,這么說吧,現在是4月底,能不能寬限到五月中?”李總看了看手機里的日歷說。
“行了行了,李總你就直說吧,我自己也在網上問過黃牛,你們是想做點手腳免去這個個稅吧。”我看向小萍,她緊張的瞪著眼睛不說話,她老公倒是挺無所謂笑瞇瞇的,老炮兒握著拳頭手肘撐在桌子上,看著地板。
“這個,嗯,這個不好說。”李總支支吾吾的說,“這個,姐,哦,不是,我是說,這個我們現在不方便透露,這樣說吧,我現在也不知道,在座的有沒有帶手機在偷偷錄音什么的,所以我得保護自己,不能說太多,這你總能諒解把?”
“諒解諒解,誰諒解我啊?你們知道我為了買這個房子,睡覺睡不好,吃飯吃不香,已經快兩個月了,我覺得我再被這么折磨下去,快要得神經病了,誰諒解我?”女作家情緒有點失控起來,這一路走來的各種壓力和委屈突然排山倒海的一一浮現,說著說著馬上要哭出來。
“是啊是啊,這件事情大家都太折磨了,下家折磨,我們上家也很折磨,中介一點也不給力,從頭到尾分不清楚流程,叫我說,你們中介費應該打折。”小萍老公開始做起和事佬。
“豈止打折,我覺得最后房子成交以后啊,中介應該請我們兩家人一起吃個飯,我們好好聊聊。”我跟上繼續開玩笑,“不要對面那個很破的酒家。”
小萍老公和我都大笑起來,連老炮兒都笑的趴在桌子上,只有小萍依然嚴肅著一張臉,絲毫不能被感染。她是有多少細密的心思啊,我不禁感慨。
李總這時候臉上顯然有些不快,板著臉對房東三個人說,“這個我們要說清楚,如果中介在里面有什么損失是要從你們這兒扣的。”
這話略帶威脅的意思,從李總的表情我馬上明白今天來之前,房東和李總有了一些交易,比如,李總花錢搞定這筆60萬的稅費,然后房東付給中介一些勞苦費。能節省幾十萬的錢,這勞苦費應該不便宜,而且疏通關系需要時間,房東應該就此跟中介在一條戰線上促成下家同意拖延時間,不應該轉過矛頭開炮。
要不要同意拖延?
“你們問我是不是同意拖延,我吧,不同意。我告訴你們為什么不同意,因為我不會再相信你們任何一個人了,你們當初說賣房,結果簽合同的時候反悔,上個禮拜跟我說同意付錢,今天又跟我說要再等等,一次兩次以后,我現在不知道你們到了約定的時間,是不是又要再等下去,結果一拖就拖到十月份呢?”這是我真實的內心想法。
老炮兒發言了,“這個你們放心,我們說兩個星期,就是兩個星期,到時候不管,我們想的辦法,能不能成功,都會付錢的。”
人與人之間的信任何其脆弱,何況陌生人之間,何況中間隔著60萬?
“不要再說了,如果今天叫我們過來就是說再等半個月的話,我覺得沒什么可說的了,我只能接受兩個結果,要么就是五一長假一結束就去審稅,60萬劃帳到交易中心資金托管,要么我們就此取消買賣。”我這時候已經笑不出來了,板下臉說完這句話。
我剛說完,鮑先生在邊上說,
“哪里有取消這么簡單的事情?”
他身體前傾把手握拳架在桌子上,“我不同意直接取消交易,我們已經簽過合同了,合同上面寫的清清楚楚,如果取消交易的話,賠償是多少,我看過,賠償是百分之二十。”
“我告訴你們,我現在隨便數數就能想到下面這些經濟賠償。”鮑先生伸出手開始數,“我們從三月份把百多萬的首付款給到你們,到現在兩個月,其中連本帶利要賠給我們,我們付了三萬多的中介費,這個需要你們負責,還有其他跑腿的,打車費,你們上次答應重新審稅,我從北京打飛的回上海辦的飛機票,都要賠償吧?”
然后鮑先生白了我一眼,對女作家說,“什么就這么結束?我不同意的。再拖下去超過合同上的過戶時間,就按照合同上面的賠償來。”
我看向小萍,她也看著我,仍然緊緊皺著眉不說話,眼睛滴溜滴溜的仿佛在問,“你以前不是這么說的啊。”
我裝了一個無辜的表情回敬她。
這就是我們說好的,一個唱紅臉一個唱白臉的戲碼。
因為鄭青告訴過我們,他們家庭會議最后的結論是,哪家要出幺蛾子不繼續賣房子,哪家來承擔賠償。
走出來的時候,兩人都已經精疲力盡,我給四阿姨兒子鄭青撥了一個電話,報告了一下談判內容,最后告訴他我們已經說了如果超過六月份過戶時間,按照合同就是賠償。
“說得好!就應該這么說!”鄭青在電話那頭激動的說。
一路走回家,這次,女作家真的覺得這件事情應該有個完美的結局了,那整整兩個月陰魂不散的第六感,已經蕩然消逝在萬物復蘇的黑夜里。
結束談判回到家,不一會兒二伯伯女兒小萍的電話就打來了,
其實那天小萍夫婦去了一次交易中心看檔案,檔案上面確實寫的很清楚是繼承房產,這下小萍也死心了,接著去中介投訴了吳亮亮,希望老板給一個說法。李總說,可以托關系花幾萬塊錢搞定這個事情,等五一營業稅改革增值稅的時候,交易中心新的稅收系統上線去把過去的記錄覆蓋掉。
“我就很想試試看,畢竟不是一筆小錢。你看看,就造成剛剛的誤會了。”她的這通真誠的電話,讓我也很感動,只是她自己的表弟誤會她了,因為那些陳年的隔代積怨。
三天以后,小王打電話來,說房東愿意五一長假一結束就去審稅,如果還是六十萬的個稅,會全數付清。
我問中介最后怎么就答應了?小王說,那天李總看到你們知道要內部搞定,有點擔心告發,新政出來以后,對中介違規查的特別嚴,不想節外生枝。
也許是小萍最后想通了,跟鄭青一樣,不再計較沒得到的那15萬,而是將要得到的65萬。
一模一樣的流程又要再走一遍,5月5日,交易中心長假后開門第一天,正是營業稅改革增值稅的第一天,二樓大廳里有很多稅務局的年輕人做義務咨詢,我順便把繼承房產的稅收政策又問了一遍,確定這次房東交了60萬以后,本來兩個點的個稅也節省了。
接著又等待了21天,5月24日那天,再次去過戶,拿到兩張稅單,一張是下家的契稅,一張是上家的個稅,比百分之二十少幾萬塊,百思不得其解里面的原因,不過也已經不重要了,但愿他們四個老人能夠和平分攤。
老大兒子排在我前面,兩秒鐘把個幾十萬刷了,抬頭,是交易中心墻上那句標語:“社會主義稅收取之于民,用之于民”。
這中間也不是沒有其他波折,因為取消了一次審稅造成黃皮合同不夠用,新接手的中介叫我們用假的合同仿造房東簽名蒙混過關,我沒同意,于是和鮑先生小張三人在堆滿廢棄交易材料的紙箱里翻了兩個小時。對我而言視如命根的東西,對其他人而言是隨時扔棄的垃圾,這讓人覺得悲哀。
2016年初由于樓市瘋狂造成上海公積金庫存為零,無法發放公積金貸款,積壓的數字驚人,置換客尤其備受影響。還好因為拖延了一個月,到6月份的時候已經解決,銀行放款很順利。
也曾在小區里遇到小萍老公,他說,那次在中介談過之后,因為了解了這個繼承房稅收,正準備把二伯伯的一套六樓小居室也乘老人在的時候賣了。
后面兩次吳亮亮沒有來,來的是吳亮亮的發小,叫小張,他說我第一次路過下南路路口跟吳亮亮說要看房子時,那本是小張在那兒擺的攤子,吳亮亮碰巧過去聊天,就做成了我這單生意,升職做官,現在繼續管著大華好幾個大西洋房屋門店,每天跟打了雞血似的。而小張沒法跟自己的發小計較,新政之后生意冷清,越來越難。第二次辦完過戶手續,小張跟我說,
“姐,你說的對,我還是回奉賢跟我爸媽一起做有機農場,做做蔬菜水果生意,比做中介強。”
自此之后,中介就活在每天幾個的昆山別墅騷擾電話里。
6月初的一個禮拜六,約好三叔叔給鑰匙。三叔叔沒來,他老婆來了,
“哎喲,就是你這個妹妹啊,阿拉老頭子很喜歡你的哦,說你人好,就賣給你算了,你不知道我們以前賣過好幾次了,最后都沒談成。妹妹啊,你跟這個房子有緣的來。”
四阿姨在樓上收拾東西,我在小區里等老大兒子上去抄水電煤。
“這個女人還沒搬好?”老大過來發現已經11點了,氣呼呼的徑直上樓。
接著我聽到樓上一陣尖叫聲,男人破口大罵,女人大叫,分貝穿破云天,抬頭,隔著樓梯走道玻璃窗,看到姑侄兩人扭打在一起,四阿姨毫不示弱的得到機會就扇巴掌,老大兒子站穩以后把自己姑姑按在墻角一頓拳頭,場面火爆。
關我屁事?
我輕輕的笑了笑,搖了搖頭,嘆了口氣,背著手,哼著小曲兒走回自己家去了。
拿到鑰匙以后開門進去,距離我上一次也是第一次進去,已經過去了三個月有余,東西都已經被搬走,映入眼簾的景象讓我驚呆了:那墻壁上,那屋梁上,還有陽臺窗上,用黑色毛筆寫了很多口號:
“惡毒搶人房產。不顧親情無法無天!”
“國家伸張正義奪回應得財產。”
“善有善報,惡有惡報。”
廚房和衛生間之間,密密麻麻寫滿了如此這般的血淚控訴,初夏將至的下午,外面的陽光仿佛無法照射進每一個曾經陰暗的角落,我撫摸著傷痕滿滿的墻面,在靜無一人的空屋里仿佛聽到了一幕幕人間悲喜劇。
要不是那天我是晚上黑燈瞎火的進來匆匆一看,要不是租客堆滿東西掩蓋了這么多看了膽戰心驚的涂抹,沒有人看到了會想買房。
小萍說,你跟這個房子有緣。
鄭青說,姐,你跟這個房子有緣。
我怎么會跟一套一居室有緣?不過是跟這個家有緣,命運交錯,派我來把四個純良樸實的上海浦東人家庭糾纏了大半輩子的最后一絲聯系,輕輕解開了。
有緣的,是人。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