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riving over lemons - an optimist in Spain》，即《吉他羊奶天堂》，是英國作家 Chris Stewart 的作品，我閱讀的是英文版。書中沒有華麗的辭藻堆砌，也未闡述深刻感人的人生哲理；既無跌宕起伏、扣人心弦的故事情節，也不見英雄史詩般的傳奇篇章，更不存在才子佳人悱惻纏綿的浪漫愛情。它只是以一種平鋪直敘的口吻，描繪了一對平凡的英國夫婦，在西班牙安達盧西亞山區租地務農，展開的那波瀾不驚、平淡如水的山村日常生活圖景：放牧羊群、熟練地剪羊毛、從容應對暴風雨的侵襲、與小販們錙銖必較地討價還價，甚至還繞過小販，徑直前往市場尋覓買羊的客戶，閑暇時就靜靜看著小貓小狗在暖陽下慵懶地曬著太陽。
這是一本極為平淡的書，幾乎不見連貫的故事情節?？蓵兴尸F的場景，卻如同一幅細膩的油畫，長久縈繞在我的腦海之中，揮之不去。那畫面就像是用頂級彩色打印機，以飽滿濃郁的墨水，深深打印在我的記憶深處，逼真得如同身臨其境，仿佛那就是我日復一日經歷著的日常生活?；蛟S，是因為書中描繪的場景，與我童年的記憶產生了強烈的共鳴。
我曾在多篇文章里提及我的家鄉，那個我度過童年的小山村。它貧窮落后，卻又充滿了別樣的美麗與生機。青色、米黃色的石頭房子錯落有致，在歲月里靜靜佇立；郁郁蔥蔥的山林，像是大自然披上的一件翠綠披風；平緩的山坡上，蜈蚣草肆意蔓延生長；一群黃牛慵懶地在碧綠的山坡上悠然吃草；鳥兒們在樹梢間歡快鳴唱，此起彼伏，似在進行一場熱鬧的大合唱；漫山遍野的山果，取之不盡、食之不竭；山間小溪潺潺流淌，偶爾能瞥見小蝦小魚自在遨游；山腰處的大水庫，更是夏日里所有孩子的歡樂游樂場。山村的美好，直觀而純粹，當夏季的暖風吹過古老的大松樹，枝葉摩挲，發出細碎的沙沙聲，村民們在樹蔭下酣睡，那畫面中的愜意與悠然，實在難以用言語精準形容。
如今，這個小山村已走向破敗。二十多年前，村民們陸續搬往城區，或是山下的平地。大家態度決絕，毅然離開了這個交通不便，被視為貧窮與落后象征的地方。但幾乎所有從山村走出去的人，都同樣堅定地承認，在山村度過的童年時光，是無比快樂、難以忘懷的。
的確，過去的二三十年里，很多人憑借努力使物質生活條件實現了質的飛躍。他們有的在城內購置房產，安居樂業；有的在山下建起氣派的大別墅，盡享舒適。然而，大家的精神世界并未因此變得更加豐富、充盈，也沒有收獲更多快樂。相反，迷茫悄然滋生、蔓延。
“人活著到底是為了什么？” 這個被人類無數次追問的古老命題，依舊不斷被提及，始終縈繞在人們心頭，亟待解答。人從塵土中來，最終也將回歸塵土，生命歷程中的所有生活，不過是走向歸塵的過程。
當中國人如潮水般涌入城市時，發達國家的富人卻紛紛離開城市，向著海邊、山上遷移。放眼望去，幾乎所有的豪宅都選址在海邊或是山坡之上。即便在國內，各個大城市也熱衷于營造自然景觀，種花種草種樹。所謂的高檔住宅區，必定有著豐富多樣的景觀與繁茂的綠植。在中國北方，由于氣候等因素，種花種草往往需要投入極高的成本。
人活于世，真正的物質需求，歸根結底不過是衣食住行。滿足人的低層次物質需求，并非難事。然而，高層次需求卻是抽象且相對的概念。幾十年前，吃野菜是生活在底層的人們，出于無奈的悲催選擇；而如今，吃野菜卻成了高端人群追逐的時尚消費潮流。或許有一天，曾經貧窮落后的山村生活，也會被眾人追捧為時尚的生活方式。其中的差異在于，過去的山村生活，是村民們因別無選擇而做出的被動之舉；而未來若有人選擇山村生活，則會是一部分熱愛山村、擁有一定財務自由的人，主動做出的抉擇。盡管被動選擇與主動選擇的人，在生活方式與日常活動上，可能并無太大差異，但心境卻可能有著天壤之別。
山村，無疑是個適宜生活的好地方。在這里，人們可以平靜地安享時光，坦然等待生命走向盡頭。但不得不承認，山村并非獲取物質財富的理想之地。盡管山村之中，物質財富隨處可見：繁茂的山林、形態各異的奇異石頭、隱匿在山林深處的名貴樹木、清澈干凈的泉水、未受任何污染的土地、無需精心照料就能蓬勃生長的花草，哪怕將山坡上的草付之一炬，來年春天，依舊會綠意盎然、生機勃勃?？蛇z憾的是，這滿山遍野的財富，卻難以隨時轉化為能裝進口袋的金錢。
山村宛如陶淵明筆下的世外桃源，寧靜而美好，遠離塵世喧囂。但在現實面前，終究還是敵不過金錢的魔力。畢竟，村民的教育、養老、醫療，樁樁件件都離不開真金白銀。孩子們需要良好的教育，夏夜在院子里仰望星空時，腦海中能涌現出豐富的想法，而非僅僅感嘆 “星星真多呀”。老人們需要金錢安度晚年，不至于到了 90 高齡，還得拖著年邁的身軀上山割草、下地勞作。生病了，要有足夠的錢去城里的醫院看病治療，而不是只能在石頭屋內默默等待死亡降臨，更何況，有些病痛發作起來，令人痛苦不堪，連安靜等死都成了一種奢望。沒有錢，兒女對父母的孝敬，往往顯得空洞而廉價。由于資源集中，城市擁有更多獲取金錢的機會，即便在山腳下，那一條便捷道路的另一端，也連接著或多或少的財富。
幸運的是，山村并未被徹底遺忘與拋棄。近年來，陸續有村民返回山村創業。那長滿牧草的山野，其實是一種寶貴的可再生資源，非常適合發展養牛、養羊、養雞等養殖業。山村通電通水，石頭房雖歷經歲月，卻大多尚未倒塌，這些都為低成本發展養殖業奠定了良好基礎。我認識一位令我十分欽佩的村民，他文化程度不高，僅夫妻二人在山村里辛勤勞作，靠著養牛養羊，不僅養大了七個孩子，繳納了巨額的超生罰款，還培養出好幾個大學生，甚至在山下修建了一座漂亮的別墅。這足以證明，山村并非毫無發家致富的可能。
隨著年齡的增長，我對兒時生活過的山村愈發思念。這些年，我曾在中國的幾個大城市居住，卻從未有過在山村那般舒適自在的感覺。城市生活雖便捷，但也極大地壓縮了個人生活空間。陽光不再透徹，空氣不再清新，水源不再干凈，這些人類生存所必需的基本條件，變得愈發遙不可及。幾十年來，我再未見過山村中那如水般皎潔的月光，未見過山間繚繞的縹緲云霧，未見過布滿蒼穹、明亮閃爍的星星。尤其是在天津居住的這幾年，透亮的藍天都成了稀罕之物。
這篇讀后感，既是我對小山村生活深深的懷念，也是一份誠摯的召喚。我期待能有一群志同道合的朋友，在退休之后，一同前往那個小山村。我們可以親手壘砌帶有藝術氣息的石頭屋，圍起一座院子。在前院種上嬌艷的花、嫩綠的草，在后院養上一群雞鴨鵝。在石頭屋不遠處，開辟一片菜園，種上自給自足的蔬菜。閑暇時，就在山坡上漫步閑逛，春天一起去采鮮嫩的竹筍，夏天雨后相約去茶樹林采茶樹菇。若興致更高，還能去水庫釣魚，甚至組建一個老人樂隊，每日在大榕樹下盡情地吹拉彈唱。如此美好的生活，光是想想，都讓人覺得無比幸福，不是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