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地鞋印歪歪扭扭,暗夜里的行進隊伍交頭接耳,驚出一群雪鴉,羽裳飛濺。
安然左腳掌疼痛難忍,破爛的獸皮鞋底與冰雪接觸,黏住,撕裂,再黏住,走一步,?一刀,如果能學會瞬移回家的法術就好了,他想,母親會拿出夏天風干磨粉的罌粟花治療傷口,并湊近光能石,拿起針線和布角把這該死的破鞋細細縫好。
“后面的快點兒走,前面的不許走太快,保持隊形,快到學校了,到校便清點人數各回各家?!毙●T老師扯著嗓門喊,竭力蓋過孩童的唧喳聲。
這次的觀摩是為下學期的狩獵課做準備。冰族人承擔著沉重的稅賦,而狩獵又是稅款大頭,冰族孩子必須早點掌握這門技能,為族人拉弓搭箭。
安然很懷疑剛才一幕是否真實,陣雪過后,大地重新被粉飾,血腥氣息褪去,深吸一口,有夜曇花的幽香和穴風的清冽,側耳傾聽,風息呼嘯,再也沒有丁點兒妖獸哀嚎、肌肉撕裂和刀劍碰撞之聲。
“我走啦,你一個人走夜路可別哭鼻子。”竹青靠在自家門口,眨巴著大眼睛,揮手向他做別。
和竹青二人回家的旅途是他少有的甜蜜而浪漫的回憶,有時候他甚至妄想,成年的他能獵得上好妖獸,攜百擔栗米百匹獸皮向她提親,親手為新娘子戴上云族貴族也垂涎的夜曇美玉??墒?,他連只好鞋都沒有,又哪來的家財迎娶他心愛的女孩呢?
冰族有12個部落,他們是嘉部一組的,一家六口,老爹是農民,耕作浮藻和蘆薈,媽媽是父親40多歲時從懿部買來的,有殘疾,在家隨父親干農活,大姐繡然嫁給了村里的普通人家,二姐瑜然有癲癇,來月事那年就被賣給秉部的傻兒子當媳婦去了。小妹傾然是個整天抱著毛絨玩具的瓷娃娃。
而安然,以后要撐起這個爛包的家。
想想就害怕,生而為人,就是來受苦的吧。
冬天月圓,雪映寒光,加上光能石渾黃的光亮,安然并不害怕,但他還是勉強加快腳步,他太餓了。
他掏出古銅色的鑰匙開門。
他們家祖上也是有錢人,直至太爺偏頗,家產由爺爺么弟全部繼承,爺爺他只得這處居所,沒有本領,勉強度日,及至大病,匆匆離世。
父親很少提及爺爺和奶奶的事,在安然的想象中,他們是慈祥得沒脾氣的老好人,像老爹一樣。
媽媽再次把小妹蹬開的被子蓋上。
“安安,鍋里有用熱能石溫過的浮藻飯和冰貍肉,快吃完休息吧?!眿寢屨f。
“就那幾塊肉,你和小妹怎么又不吃?”安然鼻子酸酸的,他暗下決心,以后一定要讓老爹和媽媽小妹過上頓頓吃肉的日子。
“媽媽,老爹說要溫些青稞酒等他和大劉叔回來喝,還要些下酒菜?!?/p>
“你爹真是,對外人好得不得了,對家人卻一點兒也不關心。你爹是個好人,但卻沒什么用?!眿寢層直持系豆舅?。
其實,安然覺得媽媽批評得很在理,父親從來不管自己和小妹是否有衣服穿是否需要營養,只是一味地和朋友出去浪蕩,夜深才歸家,也不給安然傾然講講故事。
安然把冰貍頭和爪子啃了,掙扎了很久,他還是把肉留待明天。
把鞋子交給母親后,他擠進被窩,伴著小妹均勻的呼吸聲入眠。
風雪再起,懸窗搖搖欲墜。
安然睡得不安穩,幾次醒來,困倦的眼睛極力搜尋,可是,老爹仍沒回來。
天亮了。
急促的拍門聲和族人粗魯的說話聲。
小妹被驚醒,害怕得哭起來。
安然護在媽媽和小妹身前,仿佛回到五歲那年的夏天,小妹即將出生,而墮落碑規定每戶冰族賤民只能育三個孩子,多的則會被村巫扔到世界的盡頭喂猛犸妖獸。當年就是這種聲響,屋子被圍,無處躲藏,母親被拉走,父親也被押走,那時候小妹幾乎要保不住了……
他對族人的恐懼遠遠高于對森林里的妖獸,特別是成群結隊的族人,烏合之眾鬧起來,他毫無還手之力。
媽媽怕得發抖,她知道老爹肯定是出什么事兒了,但是,她佯裝鎮定,獨自起身打開那該死的大門。
風雪和吵鬧瞬間充滿屋子。
“你家顧濃快不行了!”眾人呼喊著。
“我要去看老爹,老爹怎么了?”小妹穿著薄衫赤著腳不管不顧地沖了出去,安然慌忙拉住她給她套上獸皮大衣。
眾人合力把老爹抬入家門。
老爹被裹在沾滿血水的毯子里,滿臉是被凍成冰晶的泥巴和血。
“快,熱能石!”好姑娘催促著母親。
好姑娘是村里的巫醫,留著齊肩的銀發,干練而溫婉,自她師傅死后,族人的生老病死都經由她手,為確保族人安全,她在狩獵之夜隨族人出征,獵者易傷,卻沒想到這次遭殃的是老爹。
好姑娘用熱能石為老爹驅寒,用施了魔法的毛巾擦拭全身,在傷口撒上罌粟花粉,輕輕包扎,老爹在這個過程中醒醒睡睡,涎涕俱下。
安然只能遞遞東西幫些小忙,媽媽則忙著倒茶水感激族人的幫忙,而妹妹哭腫了雙眼,直到再也擠不出淚水才止。
究竟發生了什么?安然試圖在嘈雜的人聲中尋求答案,有人說老爹在冰鐵樹森林里迷了路,一頭撞在了冰鐵樹上。我爹才沒那么蠢,他暗罵。有人說,他為了救人擋在猛犸妖獸前頭,被一鼻子甩斷了肋骨;還有人說,他是在混亂中被族人長矛所傷。
不管怎樣,希望老爹能挺過去,他給認識的神都祈禱了一遍,諸神慈悲,求求你們讓老爹活下去罷。
“好姑娘!”門外一聲馬嘯,高瘦的青年翻身下馬,破門而入,盔甲咧咧作響。
“找到大劉了,”他急促地呼吸,吐出一圈又一圈的霧氣,“大劉半邊臉被斧頭砍掉,早已斷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