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書觀影——聊齋志異(0231-0240)

0231.張誠

面對上千年冷兵器時代“馬吃人”的悲慘遭遇,漢民族的韌勁是偉大的!一個民族,有人就有希望。

河南有個姓張的,他家原是山東人。明朝末年山東大亂,妻子被北兵搶去,他由于經(jīng)常到河南去,便在河南成了家。張家在河南娶了個媳婦,生下一個兒子名叫訥。不久,妻子死掉了,又娶了一個妻子,生了兒子名叫誠。繼室牛氏非常兇狠,嫉恨前房的兒子張訥,把他當做奴仆一樣看待,吃的用的都是惡劣的東西。派他上山打柴,每天必須要砍一挑柴回來,否則就連打帶罵,張訥痛苦不堪。而對待張誠呢,總是把好吃的藏下來,專門給他吃,還讓他去讀書。張誠漸漸長大了,他生性孝順父母,友愛哥哥,不忍哥哥這般勞苦,私下常常勸母親對哥哥好一點兒。母親卻不聽。

一天,張訥進山砍柴,還沒砍夠,忽然風雨大作,便到石巖下避雨。等雨停了,天也黑了,他肚子餓極了,便背著柴禾回家了。牛氏看到柴禾不夠數(shù),怒氣沖沖不給張訥吃飯。張訥餓得燒心,進到屋里就直挺挺地倒在床上。張誠放學回來,見哥哥無精打采的樣子,問道:“生病了嗎?”張訥說:“餓的。”張誠問什么緣故,張訥便實話實說,張誠很難過地走開了。過了一會兒,張誠揣來了餅子給哥哥吃。張訥詢問餅子是哪里來的,張誠說:“我是偷了一點兒面,讓鄰居家女人給做的,你只管吃,別說出去。”張訥吃了餅子,囑咐弟弟說:“以后甭這樣做了,一旦漏了出去,讓你受連累。再說,一天吃一頓飯也不至于餓死。”張誠說:“哥哥本來體弱,怎么能砍那么多柴呢!”

第二天,張誠吃過東西后,偷偷上山,來到哥哥砍柴的地方。張訥見到他,驚問:“你來干什么?”張誠說:“幫你打柴。”張訥又問:“誰讓你來的?”張誠說:“我自己來的。”張訥說:“別說弟弟不會打柴,就是會打柴,也不能讓你干。”于是催促他快回去。張誠不聽,用手用腳折斷柴禾來幫助哥哥,還說:“明天應當帶把斧頭來。”張訥走近弟弟身邊,不讓他干活,只見他的手指破了,鞋也磨穿了,悲傷地說:“你再不快快回去,我就用斧子砍脖子自殺!”張誠這才歸去。張訥送到半路才返回去。張訥打完柴回去,到學校,囑咐老師說:“我弟弟年幼,應該管住他。山中虎狼很多。”老師說:“午前不知道他去了什么地方,已經(jīng)打了他手板子。”張訥回到家里,對張誠說:“你看,不聽我的話挨打了吧。”張誠笑著說:“沒有。”第二天,張誠懷揣著斧子又去了。張訥吃驚地說:“我不叫你來,為什么又來了?”張誠不答話,忙著砍柴,汗水順著臉往下淌,也不歇一會兒。估計夠一捆了,便不辭而返。老師又責備張誠,張誠就把實情告訴了老師,老師感嘆張誠賢德,也就不再禁止他。張訥屢次制止張誠去打柴,張誠就是不聽。

有一天,張誠和幾個人在山里砍柴,猛然間跳出一只老虎,眾人害怕地藏了起來,老虎竟叼著張誠跑了。由于老虎叼著人行動遲緩,被張訥追上。張訥掄起斧子,用力向老虎砍去,擊中了老虎的胯骨,老虎負痛狂奔,張訥追也追不上了。張訥痛哭而返,眾人都安慰勸解他,張訥哭得更加悲傷,說:“我弟弟不是一般的弟弟,況且他為我而死,我怎么活得下去呢!”說著就用斧頭去砍自己的脖子。眾人急忙制止,但斧頭已經(jīng)劃破脖子一寸多深,血流如注,當時就昏過去了。眾人大驚,忙撕下衣服幫他包裹傷口,把他攙扶回家。牛氏對著張訥又哭又罵:“你殺了我的兒子,想用抹脖子來搪塞嗎!”張訥呻吟著說:“母親不要煩惱。弟弟死了,我一定不會活著!”張訥躺在床上,傷口疼痛難忍,覺也睡不成,白天黑夜倚在墻根痛哭。父親怕他也活不成,有時就到床邊喂他點兒吃的,牛氏看見了就大罵不止。張訥于是連飯也不吃了,過了三天就死了。

村里有個跳大神的,張訥在途中遇到了他,把自己過去種種苦楚告訴他,并打聽弟弟的下落。跳大神的說不清楚,于是返身領(lǐng)著張訥去找。到了一座府城,看見一個穿黑色衣服的人,從城里出來。跳大神的攔住那人,替張訥打聽弟弟的下落。穿黑衣服的人從佩帶的袋子里拿出簿冊翻看了一遍,上面有男男女女一百多人的名字,并沒有犯人張誠的名字。跳大神的懷疑在別的冊子上,穿黑色衣服的人說:“此路歸我管,怎么會錯抓。”張訥不信,非要跳大神的陪他進城。城中的新鬼、舊鬼來來往往,也有認識的,上前就問,都說不知道。忽然間一片喧嘩,都說:“菩薩來了!”仰首望去,只見空中有個偉人,光芒四射,頓覺世界通明。跳大神的祝賀說:“大郎真有福氣!菩薩幾十年才來一次陰間,祓除各種苦惱,今天讓你趕上了。”說著便拽著張訥跪下。眾多鬼犯紛亂喧嚷,合掌齊誦慈悲救苦救難的聲音,吵吵嚷嚷震天動地。菩薩用楊柳枝遍灑甘露,細細的露珠如同塵埃一般。不一會兒,霧收了,光也消失了,于是菩薩也不見了。張訥覺得脖子上也沾到甘露,斧傷處不再疼痛。跳大神的于是領(lǐng)著他一起回到陽世,看見了住處的大門,便分手而去。張訥死了兩天后,一下子又復活過來,他把所見所聞敘述了一遍,并說張誠沒有死。牛氏認為張訥編造謊言騙她,反而辱罵了一番。張訥滿肚子委屈無法申明,用手摸摸傷口,確實完全好了,于是掙扎著站起來,向父親叩頭說:“我將到天涯海角去尋找弟弟,如果找不到,這一輩子也不會回來。希望父親就當做我死了算了。”張老頭把兒子帶到一個沒人的地方,大哭了一場,也不敢把兒子留住。

張訥離開家后,到各處的交通要道去打聽弟弟的音信,途中沒有了盤纏,就一邊要飯一邊走。走了一年多,到達了金陵,他穿著破爛不堪的衣服,傴僂著身子在道上走著。偶然間看見十多個騎馬的經(jīng)過,他便躲到路邊。騎馬的人中有個像是長官,年紀四十來歲,前后是健壯的士卒騎著驃悍的駿馬,不離左右的護衛(wèi)著。有個少年騎著一匹小馬,不停地注視著張訥。張訥因為人家是貴公子,不敢正眼仰望。那個少年停下鞭子呆了一會兒,忽然跳下馬來,喊道:“那不是我的哥哥嗎!”張訥抬起頭仔細看了看,原來是張誠,于是握著他的手悲痛地哭起來。張誠也哭著說:“哥哥如何流落到這種地步?”張訥說出實情,張誠更是悲痛。騎馬的人都下來詢問,然后報告長官。長官命令讓出一匹馬來馱著張訥,并排騎著一塊兒回家,細細打聽始末。

原來,老虎叼走張誠后,不知什么時候把他丟在路旁,張誠在路上躺了一宿。正趕上張別駕從京城來,路過這里,見他形貌文質(zhì)彬彬的,很可憐,便照顧他,張誠漸漸蘇醒過來。說起自己的住處,這時已經(jīng)離家很遠了,因此張別駕就帶著他回府了。回府后,又用藥物敷治張誠的傷口,過了幾天就痊愈了。張別駕沒有已經(jīng)成年的兒子,就把他當兒子看待。剛才張誠是跟著張別駕游覽的。張誠把自己的情況都告訴了哥哥。

正說著,張別駕進來了,張訥不停地拜謝。張誠到內(nèi)室取出絲綢衣服,讓哥哥穿上,然后擺酒暢談。張別駕問:“貴家族在河南,還有什么人?”張訥說:“沒有了。父親小時候是山東人,后來才搬到河南住的。”張別駕說:“我也是山東人。貴里屬哪里管轄?”張訥說:“曾經(jīng)聽父親說,屬東昌府。”張別駕驚訝地說:“我們是同鄉(xiāng)啊!為何搬到河南去的?”張訥說:“明朝末年,清兵入境把前母掠去了。父親遭受兵荒戰(zhàn)亂,家產(chǎn)全毀了,由于從前常到西邊做買賣,往來比較熟,所以就住在那里了。”張別駕又驚問:“令尊叫什么?”張訥告訴了他。張別駕聽后睜大眼睛看了張訥一陣,又低頭考慮了一會兒,就快步跑進內(nèi)室。不一會兒,老太太出來了。張訥等人向老太太行過拜見禮后,老太太問張訥:“你是張炳之的孫子嗎?”張訥說:“是的。”老太太大哭起來,對張別駕說:“這是你的弟弟。”張訥兄弟不知怎么回事。老太太說:“我嫁給你父親三年,后來離散了,去到北方,歸了黑旗主,半年后生了你的哥哥。又過了半年,旗主死了,你的哥哥以父蔭當了這個官。如今辭官不干了。由于時時刻刻想念家鄉(xiāng),于是脫離了旗籍,又恢復了原來的譜牒家世。曾經(jīng)多次派人到東昌打聽,一點兒消息也沒有,哪知你父親西遷了呢!”又對張別駕說:“你把弟弟當做兒子,太折福了!”張別駕說:“從前問張誠,張誠從來沒說起自己是山東人,想是年紀小不記得吧。”于是按年紀大小排了長幼:別駕四十一歲為老大,張誠十六歲最小,張訥二十二歲,由原來家里的老大變成老二了。

張別駕得到兩個弟弟特別歡喜,大家睡在一起,盡情談起一家的遭遇,準備一起去河南。老太太擔心河南那個家不一定能夠接納,別駕說:“能夠接納就一起過,否則就分開過日子。天下哪有不認父親的家呢?”于是賣掉宅院,置辦行裝,選個日子就往西出發(fā)了。到了家鄉(xiāng),張訥和張誠先趕路飛報父親。張父自從張訥走后,妻子不久就死了,他一個孤老頭子,形影相吊,過著寂寞的老光棍日子。忽然看見張訥進來,驚喜得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又見張誠也活著,歡喜得說不出話來,一個勁兒“刷刷”流淚;張訥又告訴別駕母子也來了,張父驚愕得停住哭泣,感覺不到喜,也感覺不到悲,只是呆呆地站著。時候不長,別駕也到了,拜見了父親;老太太拉著老頭子,面對面大哭起來。張父見跟來許多丫環(huán)仆人,里外都是,反而覺得自己坐也不是,立也不是。張誠見母親不在,一問,這才知道已經(jīng)過世,悲號痛哭,以至昏過去了,過了一頓飯的工夫才蘇醒過來。張別駕拿出錢來,建造了宅院廳堂,又請來老師教兩個弟弟讀書。張家一下子興旺起來,馬匹在槽邊騰躍,人群在堂中喧笑,居然成了當?shù)氐拇髴羧思摇?/p>

異史氏說:我聽說這個事時,自始至終掉過好幾次眼淚。十幾歲的孩子,主動上山砍柴,幫助受虐待的哥哥,不由得感慨道:“像王覽這樣的人物,真的又出現(xiàn)了嗎!”于是第一次掉淚。到了老虎叼走張誠而去,不禁狂呼道:“天道怎么如此昏庸啊!”于是又一次流淚。等到兄弟突然相遇,則由于高興而掉淚。意外地多了一個哥哥,又增加了一份悲傷,則為張別駕遭遇而流淚。一家團圓,意外的驚遇,意外的喜悅,無緣由的淚水,則為張老頭而掉。不知后世還有沒有像我這樣好流淚的?

0232.汾州狐

狐貍在我國的地域分布雖然廣泛,但主要流布在北方,也就是黃河以北的地域。這種以黃河為界,在黃河以南又有少量的分布狀況,大概就是民俗傳說中狐貍不能過河,與河神交涉后才獲得通融的依據(jù)吧。

汾州判官朱公,他的官署里狐貍很多。一天,朱公夜里坐著,有個女子在燈下來來往往。開始以為是家中的婦女,沒顧得上細瞧,等抬眼一看,竟然不認識,而這個女子容光艷麗。朱公心里明白她是個狐貍,因為喜歡她,就大聲呼喚她過來。女子站住腳,笑著說:“這么大聲叫人,誰是你的丫環(huán)老媽子嗎?”朱公笑著站起來,把她拽過來讓她坐下,表示道歉,于是兩人親昵敘談起來,時間長了,就如夫妻一般相好。一天,女子忽然對朱公說:“您要升官了,分別的日子快到了。”朱公問:“什么時候?”女子回答說:“就在眼前。但是,道喜的來到門口,吊喪的也要到家鄉(xiāng)的巷口了,當不成這個官。”

三天后,果然升官的喜報來了。可第二天便得到了母親去世的訃告。朱公辭官,打算帶女子一同回老家。女子不同意,送朱公到河邊。朱公強拉女子上船,女子說:“您不知道吧,狐貍不能過河。”朱公不忍心分手,戀戀不舍呆在河邊。女子忽然離開,說要去拜見一個老朋友。過了一段時間,女子回來了,不久就有客人來回訪,女子在另外一間屋招待客人。客人走后,女子才又回來,說道:“請上船吧,我送你過河。”朱公說:“剛才你不是說不能渡河嗎,現(xiàn)在怎么又可以渡了呢?”女子說:“剛才所拜見的不是別人,正是河神。我為了你,特意請他批準。他限我十天往返,所以可以暫時跟你去呀。”于是兩人一同渡河。到了第十天,女子果然分手而去。

0233.巧娘

精彩的故事。

廣東有個官紳姓傅,六十多歲時生下一個兒子,取名叫廉,非常聰明,但是天生陽具不全,十七歲了,陽具才有蠶那么大。遠近的人都知道,沒有人肯把女兒嫁給他。傅廉自己估計宗脈將要斷絕,日夜憂心忡忡,但也無可奈何。

傅廉跟著老師讀書,有一天老師偶然有事出門,正巧門外有耍猴的,傅廉去看,這樣就耽誤了學習。傅廉估計老師就要回來了,心里害怕,于是離家出走。在離家?guī)桌镞h的地方,看見一個白衣女郎,旁邊跟著個小丫環(huán)走在前面。女郎一回頭,傅廉見她長得無比妖麗。她小步慢慢移動著,傅廉于是幾個快步就趕過去了。女郎回頭對丫環(huán)說:“試試詢問郎君,是否要到海南島去?”丫環(huán)果然招呼傅廉詢問。傅廉問有什么事,女郎說:“如果去海南島,有一封信煩你順路送到家鄉(xiāng)。老母在家,也可以做東道主招待你。”傅廉出門本來就沒有一定去處,一想過海就行,也就答應了。女郎拿出書信給了丫環(huán),丫環(huán)把書信轉(zhuǎn)給傅廉。傅廉問姓名及地址,女郎說:“姓華,住在秦女村,離城北三四里。”

傅廉搭船就去了,到了瓊州城北,太陽已經(jīng)下山了。問秦女村,無人知曉。望城北走了四五里,這時星月已經(jīng)高懸,荒草離離,曠野之中找不到一家客店,真是難堪極了。傅廉看見道邊有座墓,打算依傍墳墓休息,但又怕虎狼,于是爬到一棵樹上,像猴子一樣蹲踞在樹杈上。聽松樹聲“刷刷”響動,夜蟲“吱吱”哀鳴,心中忐忑不安,后悔的念頭如火燃燒。忽然,聽見腳下有說話聲,俯瞰下面,宛然一個庭院,有個麗人坐在石上,兩個丫環(huán)打著燈籠站在左右侍候。那個麗人對左邊的丫環(huán)說:“今夜月明星稀,把華姑贈的團茶去沏一杯,好好欣賞這美好夜色。”傅廉想到這些都是鬼魅,不禁毛發(fā)豎立起來,不敢大口出氣。忽然有個丫環(huán)抬著頭說:“樹上有人!”麗人驚起,說道:“何處大膽兒,暗中偷看人!”傅廉非常害怕,無法逃避,也只好輾轉(zhuǎn)從樹上下來,伏在地上乞求饒恕。麗人近前一看,一下子反怒為喜,拽起傅廉和自己坐在一起。傅廉斜著眼睛看了一下,發(fā)現(xiàn)她大約十七八歲,姿態(tài)艷麗絕頂。聽她說話,也不是本地的口音。麗人問道:“郎君上哪里去?”傅廉說:“替人送書信。”麗人說:“曠野之中多強盜,露宿外面令人擔心。不嫌棄草舍簡陋的話,希望到我家里歇息。”說著就邀請傅廉進屋。

屋里只有一張床,女郎命令丫環(huán)鋪上兩床被子。傅廉自慚形穢,提出要睡下床。麗人笑著說:“遇上好客人,我怎能像三國時陳元龍那樣獨自高臥?”傅廉沒辦法就和女郎同床睡覺,由于惶恐不安,不敢舒展身子。不一會兒,女郎暗中把小手伸進傅廉的被窩里,輕輕撫摸他的腿部,傅廉假裝睡著了,好像沒有知覺一樣。又過了一會兒,她掀起被子鉆進來,搖動傅廉,傅廉還是不動。女郎便把手伸到他的隱處,摸到他的下身,手就悵然停住了,悄悄地出了被窩,不一會兒就哭起來。傅廉又急又愧,無地自容,只恨老天爺讓自己生理上有缺陷。麗人呼喚丫環(huán)點燈,丫環(huán)見她臉上有淚痕,驚問受到了什么委屈。麗人搖頭說:“我嘆自己命不好。”丫環(huán)站在床前,觀察著她的表情,麗人說:“把他叫醒了,放他走吧。”傅廉聽后,更加慚愧內(nèi)疚,又怕半夜時分,茫茫荒野無處可去。

正琢磨中,有個婦人推門而入。丫環(huán)喊道:“華姑來了。”傅廉暗中看去,只見她五十多歲光景,風韻猶存。華姑見麗人沒有睡,便去盤問,麗人沒有答話。又見床上躺著一個人,就問:“同床睡覺的是什么人?”丫環(huán)代答說:“夜里有個少年郎來借宿。”華姑笑著說:“不知道巧娘竟然成了親。”見到巧娘淚水未干,又吃驚地問道:“入洞房的時光,不應當悲傷哭泣,是不是郎君對你太粗暴了?”巧娘不說話,更加傷心。華姑想掀起衣服看看傅廉,一抖衣服,有封信掉落在床上。華姑拿過來一看,吃驚地說:“這是我女兒的筆跡啊!”拆開讀信,不住地驚嘆。巧娘問她,華姑說:“是三姐的家書,說吳郎已經(jīng)死了,孤苦伶仃,沒依沒靠,這可怎么好啊!”巧娘說:“他原本說替人捎信,幸好還沒讓他走。”

華姑叫傅廉起床,打聽書信從哪里來的,傅廉就全說了一遍。華姑說:“遠道麻煩你送書信,應當怎么報答啊?”又細細打量著他,笑著問:“怎么得罪巧娘啦?”傅廉說:“不知道。”華姑又詢問巧娘,巧娘嘆氣說:“我是自己傷心,活著時嫁給了一個像太監(jiān)一樣的人,死后又遇上類似的人,所以悲傷。”華姑瞅著傅廉說:“機靈鬼,竟然真是男人樣女人身嗎?你是我的客人,不能總打擾人家。”于是領(lǐng)著傅廉進了東廂房,伸手在他的褲襠里摸了摸,笑著說:“不怪巧娘哭泣。不過幸好有根子,還可以下功夫。”她點上燈,翻遍所有箱匣,找到一枚黑丸,交給傅廉,讓他吞下,并囑咐不要亂動,就走了。傅廉獨自躺著尋思著,不知藥丸治什么病。將近五更天,剛醒過來時,覺得臍下有一縷熱氣,直沖隱私處,蠕蠕然好像有東西吊在兩腿之間,他自己一摸,下身已經(jīng)是個男子漢了。心里驚喜萬分,如同剛剛受到九錫的封贈那樣高興。

窗紙剛剛發(fā)白,華姑進來,拿炊餅給傅廉吃,并叮囑他耐心坐著,把門反關(guān)上就走了。華姑出來對巧娘說:“那小子有送信的功勞,留他等三娘來,讓他們訂下姐妹交情。我現(xiàn)在先把他關(guān)在里面,免得讓人討厭。”說完就走了。傅廉在屋里轉(zhuǎn)悠著,實在無聊,不時走近門縫前,像小鳥從籠里往外看似的。望見巧娘,打算招呼她過來獻獻殷勤,可是又慚愧地打消了主意。等到夜晚時,華姑這才攜帶著三娘回來。她打開門,說:“悶死郎君了!三娘過來拜謝。”路上遇到的那個人磨磨蹭蹭地進了屋,向傅廉行禮。華姑叫他們以兄妹相稱。巧娘笑著說:“姐妹相稱也可以呀。”大家一起到了堂屋,圍坐著喝酒。喝酒當中,巧娘開玩笑地問:“太監(jiān)也對美人動心嗎?”傅廉說:“瘸子不忘記鞋,瞎眼的人不忘看。”彼此都會心一笑。

巧娘因為三娘路途勞頓,硬叫她去安排休息。華姑瞅瞅三娘,示意讓她跟傅廉一起走,三娘羞紅了臉,不動彈。華姑說:“這個男人實際上是個女的,有什么可怕的?”說著就催促兩人一塊兒快走。又私下囑咐傅廉說:“暗地里你是我的女婿,表面上裝成我的兒子,這就行了。”傅廉很高興,擁著三娘就上了床,就像新磨的刀初試鋒芒,其快就可想而知了。完事后,傅廉在枕邊問:“巧娘是什么人?”三娘說:“她是鬼。才貌雙全,卻命運不濟。嫁給毛家小兒子,那小子因有缺陷,十八歲了還不能行房事,因此巧娘郁郁不樂,含恨而死。”傅廉吃了一驚,疑心三娘也是鬼。三娘說:“實話告訴你吧,我不是鬼,是狐貍啊。巧娘獨居無伴,我母子又無家,就借她的屋子居住。”傅廉驚詫不已,三娘說:“不用害怕,雖然是鬼狐,并非要禍害你。”從此,每天一起吃喝談笑。傅廉雖然知道巧娘不是人,但喜歡她娟秀美好,只是遺憾自己沒機會討好她。傅廉寬和而有教養(yǎng),又善于說笑話,很得巧娘的憐愛。

一天,華家母子外出,把傅廉鎖在屋里。傅廉感到煩悶,繞著屋子,隔著門扉,呼叫巧娘。巧娘叫丫環(huán)開門,試了好幾把鑰匙才打開。傅廉靠近巧娘耳邊請求單獨同她呆一會兒,巧娘就把丫環(huán)打發(fā)走了。傅廉摟著巧娘就倒在床上,緊緊依偎著她,巧娘戲弄地用手抓他臍下那東西,說:“可惜了你這么個好人缺少個東西呀。”話還沒有說完,觸到了滿把粗的東西,吃驚地說:“為什么從前那么小小一丁點兒,而現(xiàn)在突然間又粗又大呢?”傅廉笑著說:“從前羞見客人,所以抽縮,如今因為被你嘲笑難堪,聊作青蛙生氣那樣膨脹起來。”于是兩人親親熱熱擁在了一起。過了一會兒,巧娘生氣地說:“現(xiàn)在才知道把你關(guān)在屋子里的原因。從前她們母子倆沒有棲身之所,到處流蕩,我借房子給她們住;三娘跟我學刺繡,我也從來沒有吝惜不教,可她們卻如此妒忌!”傅廉勸解安慰她,還把實情告訴了她,但巧娘還是嗔怪她們不好。傅廉說:“別聲張,華姑囑咐我不要說出去。”話猶未了,華姑推門而進,兩人慌忙起身。華姑瞪著眼睛,問道:“誰開的門?”巧娘笑著承認是自己干的。華姑更是生氣,嘮嘮叨叨說個沒完。巧娘故意譏笑說:“阿婆也太讓人笑了!這個男子不過跟個婦女一樣,能干什么事呀?”三娘見母親與巧娘苦苦相爭,心里很不安,便一人同時調(diào)停兩邊,最終使雙方轉(zhuǎn)怒為喜。巧娘雖然言辭激烈,然而自愿屈意對待三娘。但由于華姑晝夜防閑,巧娘與傅廉兩情不能實現(xiàn),只是眉目含情罷了。

一天,華姑對傅廉說:“我的三娘她們姐妹都已經(jīng)事奉你了。考慮長期住在這里不是辦法,你應回去告訴父母,早些定下婚約。”然后準備行裝,催促傅廉上路。三娘、巧娘面對著傅廉,滿臉憂愁,而巧娘更是動情,眼淚如斷線珍珠滾滾而下,沒個止時。華姑勸解制止她們,拉著傅廉就走。到了門外,院宅房屋頓時都不存在了,只見荒冢。華姑把傅廉送到船上,說:“你走后,老身帶著兩個女子到你家鄉(xiāng)租房住下。如果不忘往日的好處,可到李家廢棄園子中迎親。”傅廉于是回到家里。

當時傅廉的父親尋找兒子找不到,正焦慮不堪,見兒子回來了,喜出望外。傅廉大略講了講經(jīng)過,并把華家的婚事說了說。父親說:“妖言怎么能聽信?你能夠活著回來,完全是由于生理有缺陷,不然早就死了!”傅廉說:“她們雖然不是人類,情感同人一樣,況且又聰明美麗,娶了也不會被親戚朋友笑話。”父親不說話,只是笑他。傅廉從父親房中退下以后,由于有了那種本事,忍耐不住,便不安分守己,就與丫環(huán)私通起來,漸漸發(fā)展到大白天就亂搞,意思是要讓父母聽到后吃一驚。一天,傅廉與丫環(huán)干那事,被一個小丫環(huán)看見了,就急忙報告了他母親。他母親不信,走近觀察,這才吃了一驚。她又把丫環(huán)叫去研究,知道了全部情狀。她高興極了,逢人便宣揚,顯示自己兒子不閹,還要找個大戶人家提親。傅廉私下告訴母親:“除了華家姑娘都不娶。”母親說:“世上不缺漂亮女人,何必找個鬼女人?”傅廉說:“兒子若非華姑,無法知道男女人倫,違背約定不吉祥。”傅廉的父親同意兒子意見,便派了一個男仆、一個老仆婦前往察看。

他們走出東城門四五里,找到了李家花園。只見斷墻竹樹中,有炊煙縷縷。老仆婦下車,一直走到門前,看見母子倆正在擦桌子,洗碗碟,好像正在等待客人。老仆婦行了拜見禮,傳達主人的意思。一見三娘,吃驚地說:“這就是我們家的小主婦吧?我見了都憐愛,難怪公子魂思夢想的!”然后又問她姐姐。華姑嘆道:“她是我的干女兒。三天前忽然死去了。”說完,用酒食招待老仆婦和男仆。老仆婦回到家里,極力稱贊三娘的容貌舉止,傅廉的父母聽了都很高興。后來才說巧娘去世的消息,傅廉難過得要流淚。到娶親那天夜里,見到華姑后,又親自詢問巧娘的事,華姑答道:“已經(jīng)投生到北方去了。”傅廉哀嘆心碎了很久。傅廉把三娘娶了回來,但始終也忘不了巧娘,凡是有從瓊州來的人,必定要召見詢問。

有人說在夜間聽到秦女墓鬼哭的聲音。傅廉很是奇怪,進去告訴了三娘。三娘沉吟很久,流著眼淚說:“我對不起姐姐呀!”傅廉追問,答道:“我們母子來時,實際上沒有告訴她。在那里怨恨而哭的,莫非是姐姐嗎?以前打算告訴你,又怕顯出母親的過錯。”傅廉聽說后,轉(zhuǎn)悲為喜。馬上命令套車,晝夜兼程,飛快趕到秦女墓,敲著墳前樹木,大聲呼道:“巧娘,巧娘!我在這里。”不一會兒,看見一個女郎抱著個小孩,從墳里走出來,她抬頭辛酸地啼哭著,悲怨地望著傅廉,傅廉也流下眼淚。他探望了一下巧娘懷中的嬰兒,問是誰的孩子。巧娘說:“這是你留下的孽種啊,生下三個月了。”傅廉嘆息道:“誤聽華姑之言,使得你們母子倆含憂地下,罪責難逃啊!”于是一同坐車離開墳墓,渡海回到家里。傅廉抱著兒子告訴了母親,母親打量著孩子,體形壯實,不像是鬼生的,更是歡喜。巧娘與三娘相處和諧,對待老人也很孝順。后來,傅廉的父親病了,請來醫(yī)生診治。巧娘說:“病沒法治了,魂已經(jīng)離開了身體。”于是催著準備辦喪事用的東西,等置辦好了,老人也死了。巧娘的兒子長大后,非常像他的父親,特別聰明,十四歲就中了秀才。高郵的翁紫霞在旅居廣東時聽到了這件事。地名沒記住,也不知道最終如何。

0234.吳令

在古代社會中,城隍是正統(tǒng)法定的神祇,歷代王朝都將城隍列入祀典。游神的習俗。現(xiàn)在仍有。

吳縣的縣令,忘記他的姓名了,他剛正不阿,很有政聲。吳縣的風俗里最尊重城隍神,人們用木頭雕成神像,錦衣下裝著機關(guān),像活人一樣。每逢城隍的壽辰,群眾就湊錢辦廟會,抬著城隍神像游街,打著各式各樣的旗幟,舉著各種儀仗,排著隊,吹吹打打地前進,熱熱鬧鬧的,大道上擠滿了人。這種慶祝城隍生日的活動已經(jīng)習以為常了,年年不敢懈怠。縣令出門時,正好和游行隊伍相遇,便停下來詢問,老百姓一一告訴了他。他又通過查問得知慶典花費很多,很生氣,手指著神像責備說:“城隍?qū)嶋H上是一城之主。如果它昏庸無知,毫無靈驗,那么就是一個糊涂鬼,不值得供奉;如果他有靈驗,那么就應該愛惜物力,怎么可以浪費這么多的錢財,消耗百姓的血汗?”說罷就把神像拽倒在地,打了二十大板。從此,這個風俗便被革除了。

縣令清廉無私,只是年輕好玩。一年后,偶然在官署里登梯子掏房檐下的幼鳥,失足摔到地上,跌斷了腿,不久就死了。人們聽見城隍廟里縣令生氣地大聲喧叫,好像與神爭吵,好幾天都沒有停止。吳縣的人不忘縣令的好處,大家一起禱告調(diào)解,又另外建了一座廟,用來祭祀縣令,這樣吵聲才平息了。這個新建的廟也叫城隍廟,每逢春秋兩季進行祭祀,比對原來那個城隍還重視。吳縣至今仍有兩個城隍。

0235.口技

講述了兩則高超的口技表演。

村里來了一個女子,年紀約有二十四五,攜帶著一個藥袋,出賣她的醫(yī)術(shù)和藥。有來看病的,這個女子自己不開方子,等到了晚上請神仙給開藥方。到晚上開藥方時,女子便收拾一間干凈小屋,把自己關(guān)在屋里。

眾人圍繞在門邊窗外,傾耳靜聽,一個個只能竊竊細語,不敢大聲咳嗽。屋里屋外都是靜悄悄的。快半夜了,忽然聽到掀簾子聲。女子在屋內(nèi)說:“九姑來啦?”另一個女子答道:“來了。”又問:“臘梅跟九姑來啦?”好像一個丫環(huán)答道:“來了。”三個人你一言我一語絮絮叨叨個沒完。過一會兒,又聽到簾鉤響動,女子說:“六姑到啦。”有人插言說:“春梅也抱著小娃娃來啦?”一個女的說:“這個拗小子!怎么哄也不睡,非要跟娘子來。身子沉甸甸的有百八十斤重,壓死人了!”緊接著又聽見女子殷勤招待的聲音、九姑問話的聲音、六姑寒暄的聲音、兩個丫環(huán)慰勞的聲音,還有小孩子的喜笑的聲音,鬧哄哄的一片嘈雜。一會兒又聽到女子笑著說:“小郎君也太好玩了,遠遠地還抱著貓來。”一會兒聲音漸漸稀疏下來。簾子又響了,滿屋子喧嘩,有人說:“四姑怎么來得這么晚?”有一個小女子細聲答道:“路途足有一千多里,與阿姑走了那么長時間才到。阿姑走得慢。”于是各個噓寒問暖,并且出現(xiàn)移動座位的聲音、叫人添座椅的聲音,此起彼伏,滿屋子說話響動聲,過了一頓飯的工夫才安靜下來。這時才聽到女子問治病用什么藥,九姑認為應該用人參,六姑認為用黃芪好,四姑主張用白術(shù)。大家斟酌了一陣兒,這才聽見九姑喚人送來筆硯。不一會兒,就聽到折紙的“嚓嚓”聲,拔筆擲筆帽的“叮叮”聲,磨墨的“隆隆”聲。后來又聽到投筆觸動桌子的“震震”聲,最后便聽到抓藥包裝的“沙沙”聲。又過了一會兒,女子掀開簾子,呼病人來取藥方和藥。女子轉(zhuǎn)身進屋,接著就聽到三個姑告別的聲音,三個丫環(huán)告別的聲音,小孩子“啞啞”的笑聲,貓兒“喵喵”的叫聲,一時并起。九姑的聲音清朗悠揚,六姑的聲音緩慢蒼老,四姑的聲音嬌美婉轉(zhuǎn),再加上三個丫環(huán)的聲音,各有特色,一聽就可以分辨出是哪一個人在講話。大家驚訝極了,以為真是遇上了神仙,但是吃了女子開的藥,也沒有什么特別的療效。這就是所謂的口技,只是利用口技以推銷她的藥物。盡管如此,口技卻也達到了神奇的境界。

從前王心逸曾經(jīng)講過:他在京都偶然經(jīng)過一個集市,聽到彈琴唱歌的聲音,觀看的人圍成了一堵墻。走近一看,只見一個少年按著樂曲拍子悠揚地唱著。并沒有樂器,只是用一指捺著面頰處,一邊捺著,一邊唱著,聽起來“鏗鏘”作響,與弦樂器伴奏沒有兩樣。這也是口技一類的技巧吧。

0236.狐聯(lián)

為了個對子,編了個段子。

焦生是章丘石虹先生的叔伯兄弟。有一天在花園中讀書,半夜時分,有兩個美人來到跟前,姿容都是絕對的艷麗。一個約十七八歲,一個約十四五歲,一邊摸著桌子一邊笑。焦生心里明白她們是狐貍,便板起面孔拒絕她們。大一點兒的美人說:“先生的胡須跟箭戟一樣,為何卻沒點兒大丈夫氣概呢?”焦生說:“我平生從不跟外面的女人亂搞。”美人笑著說:“迂腐啊!你還守著迂腐的規(guī)矩啊?下界的鬼神,他們凡事都要顛倒黑白,何況在床上那些小事呢?”焦生又叱責她們。美人知道這個男子不可動搖,便說:“先生是個名士,我有一副對聯(lián),請你屬對,對得上我自然就走。上聯(lián)是:‘戊戌同體,腹中只欠一點。’”焦生凝思許久,也沒有對出下聯(lián)。美人笑著說:“名士就是這個水平嗎?我替你對上吧:己巳連蹤,足下何不雙挑。”說罷,一笑走了。這件事是長山李司寇講的。

0237.濰水狐

這是一篇罵官的小說,罵得既有技巧又十分解氣。

濰縣李家有一座別墅,有一天,忽然來了一個老頭要租房住,每年交五十兩銀子,李家主人答應了。老頭走后一直沒有消息,李家主人便囑咐家人把房子租給別的人家。不久,老頭來了,說:“租房子的事,咱們已經(jīng)商定好了,為什么還想要租給別人呢?”李家主人說明了原由。老頭說:“我準會在這里長久住下去,所以遲遲不來,是因為我要選個搬家的好日子,就在十天之后。”于是先交了一年的租金,說:“房子就是終年空著,也不要過問。”李家主人送老頭出來,問搬家的日期,老頭告訴了他。

過了搬家的日期幾天了,還是沒有動靜。李家主人便前往要出租的院宅去看看情況,沒想到兩扇大門從里面關(guān)著,院里已經(jīng)升起了炊煙,人聲嘈雜。他很驚奇,便遞上名帖去拜訪。老頭忙走出來,把主人迎進屋去,笑容滿面,和藹可親。李家主人回去后,便派人送去饋贈的禮品,老頭賞賜給仆人的東西特別豐盛。又過了幾天,李家設宴邀請老頭,大家很是融洽愉快。李家主人問老頭的家鄉(xiāng),老頭回答說是陜西。李家主人很是詫異,不明白為何要從這么老遠的地方來,老頭說:“貴鄉(xiāng)是個福地。陜西那里不能再住了,將要發(fā)生大災難。”當時天下太平,李家主人也就一聽而已,沒有深問。隔了一天,老頭送來請?zhí)硎净鼐捶繓|的情誼,宴請之中,設置及其飲食都非常奢侈豪華。李家主人更是驚奇,疑心老頭是個顯貴的官僚。老頭因為彼此交好,就明說自己是個狐貍。李家主人驚詫極了,后來見人就說這件事。

城里士紳聽說了這件怪事,每天都有坐車騎馬到老頭家里來的,想結(jié)交老頭,老頭都是低頭哈腰有禮貌地接見他們。漸漸郡官也與老頭有所往來。只有縣令要求會見老頭,老頭借故推托。縣令又托李家主人先去打招呼,老頭還是不愿見。李家主人詢問原因,老頭離開座位,走到李家主人跟前,小聲說:“你哪里知道,他在前世是個驢,現(xiàn)在雖然裝模作樣在百姓之上,其實是個無恥之人。我雖然不是人類,但是恥于和這樣的人來往。”李家主人便編了一套說辭告訴縣令,說狐貍畏懼你的神明,不敢見你。縣令相信了,便不再打算與老頭見面。這事發(fā)生在康熙十一年。不久,陜西遭遇了戰(zhàn)亂。人們說狐貍能夠預知將要發(fā)生的事情,看來是真的。

異史氏說:驢這種動物,也算得上是龐然大物了。當它發(fā)起怒來,就會亂踢亂叫,眼睛瞪得比酒盅還大,吼聲比牛還粗,不僅聲音難聽,樣子也實在難看。然而,如果拿把草料去引誘它,它就會俯首帖耳,樂于被控制了。讓這種家伙高踞于老百姓頭上,可不就貪財又無恥。但愿當官治理百姓的人,以驢為戒,讓狐貍愿意談及,那么德行就會日有所進了。

0238.紅玉

廣平縣,隸屬于河北省邯鄲市,位于河北省南部,邯鄲市東部。春秋晉人公孫杵臼,借指為別人保全后嗣的人 。故事的核心雖然是公案訴訟這樣嚴肅的題材,卻因馮生和狐女的浪漫愛情、馮父的方正耿直、俠客的拔刀相助等情節(jié)而顯得生動,給人留下深刻印象。

廣平縣馮老頭有個兒子叫相如,父子倆都是秀才。馮老頭年近六十歲了,性格正派耿直,但家里經(jīng)常缺吃少穿的。近幾年來,老婆子與兒媳婦又相繼去世,連挑水做飯都得自己去干。一天夜里,馮相如在月光下坐著,忽然看見東鄰女子從墻頭上偷看。看上去非常美。馮相如走到女子跟前,女子微笑著。向她招手,女子不來也不走。一再邀請她,女子才爬梯子過來,于是同床共枕。問她的姓名,她說:“我是鄰居的女兒紅玉。”馮相如非常喜歡她,要跟她私訂山盟海誓,她答應了。以后,紅玉天天夜里過來,約有半年之久。

一天夜里,馮老頭起身,聽到有女子說笑聲,偷著一看,看見了紅玉,大怒,把兒子叫出來,罵道:“畜生你干的什么事!如此貧困落魄,還不刻苦努力,竟然學這輕浮浪蕩之事?人家知道了,喪了你的品德;人家不知道,也是減你的壽!”馮相如跪在地上,哭著承認自己后悔了。馮老頭又叱責紅玉說:“一個女子不守閨戒,既是玷污自己,也是玷污別人。倘若事情一暴露,決不是僅僅給我們家?guī)韾u辱!”老頭罵完,氣憤地回去睡覺去了。紅玉流著淚說:“老人家的訓責,真是讓人羞愧!我們的緣分到頭了!”馮相如說:“父親在,我不敢自作主張。如果你有情義,應當包涵些為好。”紅玉言語間一點兒也不松動,馮相如無奈哭起來。紅玉制止他說:“我與你沒有媒人的說合,也沒有父母的準許,爬墻鉆洞,如何能夠白頭到老?這里有一個好配偶,你可以娶她。”馮相如說貧窮娶不起媳婦,紅玉說:“明夜等著我,我給你想個辦法。”第二天夜里,紅玉果然來了,拿出四十兩銀子送給馮相如。她說:“離這里六十里地,有個吳村姓衛(wèi)的人家,女兒十八歲了,由于要的聘金多,所以還沒有嫁出去。你多給她錢,一定會辦成。”說完就走了。

馮相如找個機會告訴父親,打算去相親,但是把要聘金的事隱瞞沒說。馮老頭自己估計沒有錢財恐怕不行,所以不讓他去。馮相如又婉言說:“就讓我試一試吧。”于是馮老頭點頭答應了。馮相如借來一匹馬和一個仆人就上路到吳村衛(wèi)家去了。衛(wèi)家本是個種莊稼的,馮相如便把衛(wèi)老頭叫到外面談話。衛(wèi)老頭知道馮家是個大族,又見馮相如儀表堂堂,心里已經(jīng)同意了,只是顧慮不知給多少彩禮。馮相如聽他的言詞吞吞吐吐,明白了他的意思,把帶的銀子都放在桌子上。衛(wèi)老頭一見銀兩非常高興,忙求鄰家一個書生當中間人,用紅紙寫好了婚書,雙方訂立了婚約。馮相如進入內(nèi)室拜見老太太,只見住房狹窄,衛(wèi)家姑娘躲在母親身后。稍微打量了一下姑娘,雖然穿戴貧寒,但神情光艷出眾,心里暗暗高興。衛(wèi)老頭借了鄰家的房子來款待女婿,說道:“公子不必親迎了。等做幾件衣服到日子就給你抬著送過去。”馮相如與衛(wèi)老頭訂好婚期就回來了。他騙父親說:“衛(wèi)家喜歡咱們是正經(jīng)讀書人家,不要什么彩禮。”馮老頭聽了也很高興。到了約定的日子,衛(wèi)家果然把女兒送來了。這個姑娘勤儉,又溫順,兩口子感情很好。

過了兩年,衛(wèi)家姑娘生下一個兒子,叫福兒。清明節(jié)時,她抱著福兒去掃墓,遇上了一個姓宋的鄉(xiāng)紳。這個姓宋的當過御史官,因為受賄賂被罷了官,在家閑居,仍是耍威風,欺壓百姓。這天上墳回來,見到衛(wèi)家姑娘艷麗,就看上了。他問村里人,知道是馮相如的配偶。料想馮家本是貧士,拿出許多金錢誘逼,有望動搖他的心,于是讓家人去透口風。馮相如驟然聽到這種口信,氣得臉色都變了,繼而一想自己斗不過宋家,只好收斂怒氣,裝出笑臉,進屋去告訴父親。馮老頭一聽大怒,跑出屋來,對著宋家派出的家人,指天劃地,百般辱罵。宋家家人抱頭鼠竄,趕緊回去了。姓宋的也發(fā)火了,竟派了好幾個人闖入馮家,氣勢洶洶,毆打馮家父子,吵吵鬧鬧像開了鍋一樣。衛(wèi)家姑娘聽到聲音,把兒子扔在床上,披散著頭發(fā),跑出來呼救。宋家的打手見到衛(wèi)家姑娘,就搶過去,抬著她一哄跑了。馮家父子被打傷殘,倒在地上呻吟著,孩子獨自在屋里“呱呱”地哭著。鄰居們都可憐這一家,把馮家父子扶到床上。過了一天,馮相如能拄著棍子站起來了,馮老頭氣得不吃不喝,口吐鮮血而死。馮相如大哭一場,抱著兒子到衙門去告狀,一直告到巡撫、總督,幾乎告遍了所有衙門,最終也沒有得到申冤。后來又聽說妻子不屈而死,更加悲憤。奇冤大恨塞滿胸口,無處可申。每每想在路口伺機刺殺姓宋的,但又顧慮他的隨從很多,小兒子又無人可托。他日夜哀痛思索,眼皮都不曾合上。

一天,突然有個男子漢到馮家來吊問,長著絡腮胡子,寬下巴,從來沒有見過面。馮相如請他坐下,打算問一下家鄉(xiāng)姓名。但來人卻突然問道:“您有殺父之仇,奪妻之恨,難道忘記報仇了嗎?”馮相如疑心來人是宋家的偵探,只是用假話應酬他。來人生氣地瞪起眼睛,眼角都要裂開了,猛地站起身就要走,說道:“我還以為您是個正人,現(xiàn)在才知道是個不足掛齒的東西!”馮相如看出這個人不一般,忙跪下來,拉著他的手說:“我實在是怕宋家來套我實情。現(xiàn)在可以向您坦露心腹:我臥薪嘗膽也不是一天兩天了,只是擔心這襁褓中的孩子,恐怕絕了后代。您是個義士,能像公孫杵臼照顧趙氏孤兒那樣替我照顧孩子嗎?”來人說:“這是婦女干的事,不是我能做的。您想托給別人的事,請您自己做;您想自己做的事,請讓我代庖。”馮相如聽了,連磕響頭,來人連看也沒看就出去了。馮相如追問姓名,來人說:“不成功,我不受你的埋怨;成功了,我也不受您的感激。”說罷走了。馮相如怕受牽連,抱著兒子逃跑了。

到了夜里,宋家一門都睡覺了,有人越過幾道高墻,殺了宋御史父子三人,還有一個媳婦、一個丫環(huán)。宋家寫了狀子告到衙門,縣令大驚。宋家堅持說是馮相如害的,于是派遣捕役去抓馮相如,到了馮家一看,馮相如不知哪里去了,于是更認定是他干的。宋家仆人和官府捕役到各處搜索,夜里到了南山,聽到有小兒啼哭,尋著聲音抓到了馮相如,捆上繩子押著上路。小兒越哭越厲害,那幫人奪過孩子就扔到路邊去了,馮相如怨恨到了極點。見到了縣令,縣令問:“為什么殺人?”馮相如說:“冤枉啊!他是夜里死的,我白天就出外了,而且抱著一個呱呱哭的孩子,怎么能越墻殺人?”縣令說:“不殺人,你逃什么?”馮相如沒話說,不好解釋,就被關(guān)進監(jiān)獄。馮相如哭著說:“我死無足惜,一個孤兒有何罪過?”縣令說:“你殺了那么多人,殺了你的兒子有什么可怨恨的?”馮相如被革去了秀才功名,多次受到嚴刑拷打,最終也沒有招供。這天夜里,縣令剛躺下,聽到有東西擊打到床上,聲音響脆,不禁嚇得號叫起來。全家驚慌地起來,一塊兒跑到出事的屋里,用燈一照,原是一把短刀,刀刃鋒利如霜,剁入床頭有一寸多,牢不可拔。縣令目睹后,嚇得魂飛魄散。衙役們拿著武器搜遍所有地方,一點蹤跡都沒有找到。縣令心里暗暗害怕,又因為姓宋的已經(jīng)死了,沒有什么可怕的,于是就把案件詳細地報告上司,替馮相如開脫,最后竟然放了馮相如。

馮相如回到家里,缸里沒有多少糧食,孤單單的面對空房。幸好鄰居可憐他,送給他一點兒吃的喝的,勉強過日子。當他想到大仇已報,不由得囅然而笑;而想到慘遭大禍,幾乎全家滅門時,不由得淚水潸潸而下;等想到自己半輩子貧窮徹骨、后繼無人時,就抑制不住,來到?jīng)]人的地方,放聲痛哭。這樣過了半年,官司松了下來。馮相如便哀求縣令,把衛(wèi)家姑娘的尸骨判還給他。當他把衛(wèi)家姑娘的尸骨掩埋以后,回到家里,悲痛得想了卻殘生,夜里躺在床上翻來覆去,想不出一絲活路來。突然有敲門聲,凝神靜聽,聽到有一個人在門外,唧唧噥噥與小孩說話。馮相如急忙起身往外看,好像是一個女人,門剛一打開,外面的人就問:“大冤得以昭雪,你也好吧?”這聲音很是熟悉,但在倉促之中一時想不起是誰。用燈一照,原來是紅玉。她手里還領(lǐng)著個小孩,在她腿側(cè)笑著。馮相如顧不上說別的,抱著紅玉就放聲大哭,紅玉也是慘然傷心。過了一會兒,紅玉推著小孩說:“你忘了你父親啦?”小孩拽著紅玉的衣服,目光閃閃地瞅著馮相如,細細端詳,竟然是福兒。馮相如大驚,哭著問:“兒子從哪里得來的?”紅玉說:“實話告訴你吧,從前我說自己是鄰家女,那是假的。我實際上是狐貍。那天正好走夜路,聽見小孩在谷口啼哭,便抱到陜西去撫養(yǎng)。聽說你的大難過去了,所以把他帶來與你團聚。”馮相如抹著眼淚向紅玉拜謝。小孩在紅玉懷里,就像依戀母親一樣,竟然不認識他的父親了。

天不亮,紅玉很快就起床了。馮相如問她,她說:“我打算走了。”馮相如光著身子跪在床頭,哭得頭也抬不起來。紅玉笑著說:“我騙你呢。如今家業(yè)新建,必須早起晚睡才行。”于是,她又是剪除雜草,又是掃院子,像個男人一樣勞動。馮相如擔心家境貧寒,靠紅玉一人,日子過不下去。紅玉說:“你只管埋頭讀書,不要管什么盈虧,或許不至到餓死路邊的境地。”于是拿出銀兩置辦紡線織布的工具,還租了幾十畝田,雇人耕種。紅玉扛著鋤頭去除草,修補漏屋,天天都是這樣辛勤勞作。鄉(xiāng)親們見紅玉賢惠,都愿意幫助她。大約過了半年,馮家生活蒸蒸日上,好像是個大戶人家。馮相如說:“咱們劫后馀生,全靠你白手起家呀。不過有一件事我沒有辦妥,怎么辦?”紅玉問什么事,馮相如說:“考試的日期快到了,我的秀才資格還沒有恢復。”紅玉笑著說:“我前些日子給學官寄去四錠銀子,功名已經(jīng)恢復在案了。若是等你想起來,早就耽誤了。”馮相如更加覺得紅玉非常神奇。這次考試,馮相如中了舉人。當時他三十六歲,家里良田沃土已經(jīng)連成一片,房屋寬闊深廣。紅玉身姿婀娜,好像能夠隨風飄走似的,但干起活來比農(nóng)家婦還能干,雖然嚴冬干活條件惡劣,但她的手仍然是又嫩又白。她自己說有三十八歲了,別人看上去跟二十幾歲的差不多。

異史氏說:馮家的兒子賢良,父親有德行,所以上天報之以俠義。非但人俠義,狐貍也是俠義的。遭遇也是夠奇異的了!然而長官判案之謬誤百出,令人發(fā)指。那一口飛刀震震有聲,直扎床頭之木,可惜為何不略向床上移上半尺呢?倘若讓宋代蘇舜欽讀了這個故事,他必然倒上一大杯酒,說:“可惜了,沒有擊中!”

0239.龍

關(guān)于龍的幾則短篇故事。

山東與北直隸交界的地方,有一條龍掉進村里,行動滯重笨拙,進入了某士紳家。這家大門僅可以容下龍的身子,龍硬塞著身子進去了。這家人都嚇跑了,有的登樓喧叫,有的轟隆隆地放土槍土炮,龍這才離開。門外有灘積水,淺淺的不足一尺。龍進入水里,翻轉(zhuǎn)著身子,弄得滿身是泥。它極力騰躍飛升,可剛離地一尺高就掉下來了。在泥水中蟠曲了三天,鱗甲上都集滿了蒼蠅。一天,忽然下起大雨,龍在霹靂聲中騰空而去。

姓房的書生與朋友攀登牛山,到寺廟里去參觀。忽然從椽子上掉下一塊黃色的磚,磚上盤著一條小蛇,細細的像蚯蚓。忽然間它轉(zhuǎn)了一圈,粗得如手指;又轉(zhuǎn)一圈,已經(jīng)像帶子一樣寬了。大家都很吃驚,知道是條龍,一起往山下跑。剛跑到山腰,只聽寺廟中霹靂一聲,天上黑云像鍋蓋一樣,一條巨龍在云中自如地輾轉(zhuǎn)翻騰,過了一陣子就消失了。

章丘的小相公莊,有個民婦在野地里走,正趕上一陣大風,塵沙撲面。她感到一只眼被瞇住了,就像含著麥芒那樣難受。她揉過,也吹過,就是不好。翻開眼瞼仔細檢察,眼睛沒有什么毛病,只是有條紅線蜿蜒在眼珠與眼皮的分界處。有人說:“這是蟄伏的龍。”民婦又愁又怕,只好等死。過了三個多月,天空下起暴雨,忽然一聲炸雷,龍沖出眼眶就飛走了。民婦一點兒損害也沒有。

袁宣四講:在蘇州趕上個陰天,突然雷聲大作。眾人看見有條龍垂在云邊,鱗甲張動,爪子中抓著一個人頭,胡子眉毛都看得很清楚,過了一陣子,龍進入云彩就消失了。當時也沒聽說有丟腦袋的。

0240.林四娘

林四娘,是明末清初是一個傳奇女子,原本是秦淮歌妓,后成了衡王朱常?的寵妃,雖然平生只參加過一次戰(zhàn)爭,卻因此而被人們稱為“姽婳將軍”。姽婳就是美麗的意思,這位年輕貌美的姽婳將軍,在那次艱難的戰(zhàn)爭中香消玉殞,然而她那不散的芳魂,又在世間留下一段神奇的故事。。曹雪芹筆下的林四娘更是一位“姿色既冠,且武藝更精”的巾幗豪杰,在同流賊叛亂的戰(zhàn)斗中以身殉國。

青州道員陳寶鑰是福建人。一天夜里獨坐,有個女子掀開簾子就進來了。陳公看了看,不認識,但見這女子長得特別艷麗,穿著長袖的宮女服裝,笑著說:“深夜獨自端坐,難道不寂寞嗎?”陳公驚問她是什么人,女子說:“我家離這里不遠,就在西邊。”陳公估計女子可能是個鬼,但心里卻喜歡她,拉著她的衣袖請她入座。女子談吐風雅,陳公非常高興。陳公擁抱她,女子也不太抗拒,向周圍看了看說:“沒有外人吧?”陳公急忙關(guān)上房門,說道:“沒有。”催她寬衣解帶,她很羞怯,陳公便動手代她脫衣服。女子說:“我年紀二十歲,還是個處女,太輕狂了我可受不住。”親熱過后,床席上留下了女子的一些血跡。而后,女子在枕頭邊悄聲說話,自言叫林四娘。陳公想細細打聽,林四娘說:“我一輩子堅貞,現(xiàn)在被你輕薄得幾乎不存在了。有心愛我,只求永遠相好就行了,絮絮叨叨干什么?”不久,雞叫了,于是林四娘起身而去。從此,她夜夜必來,陳公每見林四娘來,都是關(guān)好門,然后一邊喝酒,一邊暢談。談起音律,林四娘能夠判別和分析各種音調(diào),陳公于是估計她善于作曲歌唱。林四娘說:“那是兒時學習過的。”陳公請她演奏一曲聽聽。林四娘說:“好久不搞這個了,節(jié)奏大都忘記了,恐怕被明白人笑話。”陳公再三強迫她,她才低頭擊節(jié),唱起伊州、涼州之曲,聲音哀婉動人。唱罷,不禁淚下。陳公也感到哀傷心碎,抱著林四娘,安慰她說:“你別再唱這些亡國之音了,讓人憂郁不樂。”林四娘說:“聲音是表達情意的,悲哀的曲子不能使人歡樂,也猶如歡樂的曲子不能使人悲哀一樣。”兩人融洽親密,超過了夫妻關(guān)系。

時間長了,家人偷聽到林四娘唱的歌,也無不感動得流淚。陳夫人偷看到了林四娘的容貌,疑心人世間沒有如此妖艷美麗的女子,如不是鬼就必定是狐貍,懼怕這些東西蠱惑丈夫,勸丈夫跟她斷絕關(guān)系。陳公不聽夫人勸告,照樣與林四娘來往,只是不斷地盤問林四娘。林四娘愀然傷心地說:“我是衡王府中的宮女啊。遭難而死,如今有十七年了。因為你是個有情有義的人,所以依附你,結(jié)為和美的一對,然而實在不敢禍害你。倘若懷疑我,害怕我,從現(xiàn)在起就分手吧。”陳公說:“我不嫌你,只是如此恩愛,不可以不知道底細。”于是就問起宮中的事情。林四娘緬懷追述,說得津津動聽,談起衰落之際,則傷心地哽咽起來,泣不成聲。林四娘不怎么睡覺,每夜都起來念誦《準提》《金剛》等經(jīng)咒。陳公問道:“九泉之下能夠自我懺悔嗎?”林四娘說:“與人間一個樣。我想這輩子如此潦倒淪落,打算超度自己,求得來生的幸福。”林四娘又經(jīng)常與陳公評論詩詞,遇到有瑕疵的就指出其缺點;遇上好句子,就用悠揚而動人的聲調(diào)吟誦。意蘊深婉,風流美好,使人忘記了疲倦。陳公問:“會寫詩嗎?”林四娘說:“活著時也偶而寫點。”陳公向她要詩,林四娘笑著說:“小兒女之語,那里值得給高人說呢?”

住了三年,一天傍晚,林四娘忽然哀傷地來告別。陳公驚問怎么回事,她說:“閻王因為我生前沒有罪過,死后還不忘念經(jīng)誦咒,讓我轉(zhuǎn)生王家。今晚就得分手了,永遠也沒有見面的時候了。”說完,難過得哭了,陳公也掉了淚。于是擺上酒菜,兩人一起開懷痛飲。林四娘慷慨地唱起歌來,歌聲哀怨悠長,一字百轉(zhuǎn),每唱到悲傷處,就會哽咽停止。停停唱唱,經(jīng)過好幾次才把歌曲唱完,酒也喝不下去了。于是她站起身來,猶猶豫豫地想告別。陳公執(zhí)意挽留她,這才又坐了一會兒。雞忽然鳴叫起來,林四娘說:“再也不能久留了。你原來總是怪我不肯獻丑,今將永別,應當草就一篇詩歌,留作紀念。”于是拿過毛筆,想了想,就一氣寫了下來。她對陳公說:“心悲意亂,不能好好推敲,難免有音韻錯誤,千萬別拿給外人看。”說罷,用袖子掩著臉就走了。陳公送到門外,林四娘便悄然消失了。陳公悵惘傷心了好久。端詳她的詩,字形端正美好,便珍重地收藏起來。詩是這樣寫的:

靜鎖深宮十七年,誰將故國問青天?

閑看殿宇封喬木,泣望君王化杜鵑。

海國波濤斜夕照,漢家簫鼓靜烽煙。

紅顏力弱難為厲,惠質(zhì)心悲只問禪。

日誦菩提千百句,閑看貝葉兩三篇。

高唱梨園歌代哭,請君獨聽亦潸然。

詩中有些重復和脫節(jié)的地方,估計傳抄時有失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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