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書觀影——聊齋志異(0401-0410)

0401.余德

奇人異事,魚缸很驚艷。

武昌人尹圖南有一所別墅,一度被一位秀才租住,時間過了半年,尹圖南也不曾過問過。一天,尹圖南在門口遇到了秀才,只見他非常年輕,無論衣飾車馬都雅潔得體,風度翩翩。尹圖南上前與他交談,又覺得他性情寬厚有涵養,令人喜愛。尹圖南認為此人不同尋常。回家告訴了妻子,妻子打發丫環借口備禮探望來窺視他家的情況。發現他妻子是一位美女,長得比仙人還要嬌美艷麗,屋里所有的奇花異石和服飾珍玩,都是沒見過、沒聽說過的。尹圖南想不出秀才是干啥的,就遞上名帖,登門求見,卻正趕上秀才外出。第二天,秀才立即答謝回訪。打開名帖一看,才知姓余名德。言談話語之間,尹圖南詳細打聽余德的門第,他的回答支支吾吾,閃爍其詞。尹圖南再三盤詰,余德就說:“您想與我交往,我不敢單方面加以拒絕。但您應該知道我既不是盜賊,也不是在逃的人,何必加以逼問,一定要知道我的來歷呢?”尹圖南向他表示了歉意。然后他命設酒宴,加以款待,兩人說說笑笑,都很高興。直到日暮時分,才有兩個昆侖奴牽著馬提著燈,把他接走。

第二天,余德寫便柬回請尹圖南。尹圖南來到他家,看見房屋的四壁都是用明光紙裱糊的,明凈如鏡。金獅子香爐里燃著珍貴的奇香。一個碧玉瓶插著鳳尾和孔雀羽各兩支,每支長二尺有馀。一個水晶瓶浸著一樹粉花,不知什么名,也是高二尺左右,垂下的枝條覆蓋了幾案仍有馀蔭,樹葉稀疏,花朵繁密,含苞未放,花朵就像沾水后收攏雙翅的蝴蝶,花蒂就像蝶須。宴席上只擺了八樣菜肴,卻異常豐盛精美。入席后,余德讓童子行擊鼓催花的酒令。鼓聲一響,水晶瓶中的花朵就顫顫悠悠地即將綻開,一會兒蝶翅狀的花朵漸漸張開了。接著鼓聲停歇下來,隨著一聲沉沉的鼓聲,蝶須狀的花蒂頓時凋落,當即變成一只蝴蝶,飛落到尹圖南的衣服上。余德笑著站起身來,斟了一大杯酒,尹圖南把滿杯的酒喝完,蝴蝶也飛走了。一會兒,鼓聲再次響起,兩只蝴蝶都飛落在余德的帽子上。余德笑著說:“我作法自斃啦。”于是也干了兩杯。鼓聲響過三遍后,花瓣亂落,飄搖而下,落滿二人的衣袖衣襟。擊鼓的童子笑著上前指認分數各落多少,結果尹圖南應喝九杯,余德應喝四杯。尹圖南已經微有醉意,不能如數喝光,勉強喝了三杯,離席逃走。從此更加認為余德是奇人了。

然而余德為人不喜交游,往往閉門獨居,與周圍的人沒有婚喪慶吊等往來。尹圖南逢人就宣揚他的經歷,于是聽到這等奇事的,都爭先恐后地與余德交好,余德家門外來訪的達官貴人常常絡繹不絕。余德很不耐煩,忽然向尹圖南告辭離去。余德走后,尹圖南走進余家,只見空無一人的庭院灑掃得凈無纖塵,燭油堆放在青石階下,窗間零散的布帛和扯斷的紗線上面仿佛還留著指印。只有房后留下一只小白石缸,大約可盛一石糧食。尹圖南把石缸帶回,盛水來養金魚。歷時一年,缸中的水仍像剛倒進去時那樣清澈。后來由于傭人移動石頭,不慎打碎了石缸,但水仍凝聚著,并不四溢。乍一看,石缸好似沒破,用手一摸,空虛柔軟,并沒有石缸。把手伸到水中,水就會隨著手的伸入而外溢,把手抽回,水又合在一起。這水到冬天也不結冰。有一天夜里這水忽然結成了晶體,而魚仍然在里面游動。尹圖南怕讓外人知道,一直把它放在密室里,除了兒子女婿等至親,誰都不給看。時間長了,消息逐漸傳開,要求觀賞的人紛至沓來,盈塞家門。臘日夜里,水晶忽然化成清水,滿地陰濕,魚也消失不見了。原來那缸殘存的石片仍然存在。忽然有一位道士登門索看,尹圖南拿出殘石給他看,道士說:“這是龍宮蓄水的器物。”尹圖南講起缸破而水不外溢的奇異,道士說:“這是因為石缸有魂。”便殷切急迫地要討一點兒殘石。尹圖南問他有何用場,道士說:“用此缸的石屑調和藥物,吃了可以長壽。”尹圖南給了道士一片,道士高興地道謝而去。

0402.楊千總

一講箭法準,二講官威惡。

戶部畢自嚴公被起用為兵備道,駐防洮州、岷州時,有個千總楊化麟前來迎接。車馬儀仗行進途中,偶然發現有一人在路邊大便。楊化麟拉滿弓要射那人,畢公連忙呵斥制止。楊化麟說:“這奴才太無禮,應稍嚇他一下。”便在遠處喊道:“屙屎的!送你一枝會稽藤做的簪子挽發髻吧!”當即一箭射去,正中發髻。那人急忙逃跑,屎尿弄了一地。

0403.瓜異

嫁接技術?

康熙二十六年六月,淄川縣城西村民的菜園里,黃瓜上又生出蔓來,結了一個西瓜,有碗那么大。

0404.青梅

白下是南京內某區域古名稱。經典故事。這篇故事很精煉的展現了封建社會等級觀念、性別觀念和婚嫁觀念。蒲松齡認為擇婿要有眼光,不能以貧富論,擇婿的標準是“性純孝,制行不茍,又篤于學”,這個標準實際上是為包括蒲松齡在內的窮書生在婚姻上打抱不平。根據蒲松齡的《述劉氏行實》,早年蒲松齡的婚姻就差點因為家貧而落空,幸好老丈人劉季調有眼光,加以堅持才得成婚。這對蒲松齡的心靈乃至創作均產生了深深的影響。小說前半部分寫青梅不屈不撓地爭取嫁張生,后半部分寫阿喜歷盡艱辛終于如愿以償,皆以青梅為主導,“離離奇奇,致作合者無限經營,化工亦良苦矣”,體現了作者編織故事的高超本領,具有傳奇色彩。

南京人程生,生性磊落,不拘俗套。有一天,程生外出歸來,松緩衣帶,覺得衣帶的一頭沉甸甸的,像有東西掉下來。往那兒一看,卻一無所見。而轉身之間,有一個女子從身后走出,掠一掠頭發,微微一笑,漂亮極了。程生懷疑女子是鬼,女子說:“我不是鬼,是狐貍。”程生說:“只要能得到佳人,連鬼都不怕,何況狐貍!”便與她親熱起來。兩年后,狐女生了一個女兒,小名青梅。狐女時常對程生說:“你不要娶妻,我將為你生個兒子。”程生相信這話,便不娶妻。但是,親友都譏笑諷刺程生。程生被迫改變初衷,娶了湖東的王氏。狐女聽說后,怒火中燒,給女兒喂完奶,把女兒丟給程生說:“這是你家的賠錢貨,養她殺她都由你。我為什么要替人當奶媽子呢!”出門就徑自走了。

青梅長大后很聰明,容貌秀美,非常像她的母親。后來程生病逝,王氏再嫁,離開了程家。青梅依靠堂叔生活,而堂叔行為放蕩,品行惡劣,想把青梅賣掉,自己賺點兒錢。恰巧有一位王進士,正在家等候吏部選授官職,得知青梅聰明,便用重金買了青梅,讓青梅侍候女兒阿喜。阿喜十四歲,容貌冠絕當代。她見到青梅很喜歡,與青梅同住同行。青梅也善于察言觀色,眼一瞥,眉一皺,便能領悟其意,因此一家人都喜歡她。

城里有位張生,字介受,家境貧寒,沒有房業田產,租住王進士的房屋。張生生性極為孝順,注重德行,一絲不茍,并且專心向學。青梅偶然到張生家去,看見張生坐在石頭上吃糠粥,她進屋與張生的母親嘮叨閑話,看見案子上放著燉豬蹄。當時,父親臥病在床,張生進屋抱起父親,讓他小解,尿液弄臟張生的衣裳,張父覺察之后很懊喪,而張生遮掩住尿跡,急忙出門清洗,唯恐父親得知。青梅因此對張生大為賞識。回來后,青梅講了目睹的情景,對阿喜說:“我家的房客,不是常人。小姐不想找如意郎君就算了,要找如意郎君,就是張生。”阿喜擔心父親嫌張生太窮,青梅說:“不是這樣,只看小姐的決斷。如果你認為可以,我就暗中告訴他,讓他請媒人來求親。夫人肯定要叫你去商量,你只要回答說行,事就成了。”阿喜擔心終身受窮為人恥笑,青梅說:“我自以為能相看天下之士,決不會錯的。”

第二天,青梅前往告知張母。張母大吃一驚,認為她說的未必是好事。青梅說:“小姐聽說公子是個賢德的人,我有意試探過她的心意,才來說的。媒人去了,我們倆從中幫忙,想來會成功。即使不同意,對公子有何損害?”張母說:“就聽你的。”便托賣花的侯氏前去說媒。王夫人聽說張家提親,覺得好笑,便告訴了王進士,王進士也哈哈大笑。他們把阿喜叫來,講了侯氏的來意。阿喜沒來得及回答,青梅連忙稱贊張生如何好,斷言將來一定大富大貴。王夫人又問阿喜說:“這是你的百年大事。如果你能吃糠咽菜,我就替你應了這門親事。”阿喜把頭低了許久,看著墻壁回答說:“窮富都是命中注定的。假如命好,就窮不了幾天,不窮的日子長著哩。假如命薄,那些貴族子弟貧無立錐之地的難道還少嗎?這事就由父母做主。”起初,王進士叫阿喜來商量,只是為了博取一笑,及至聽了阿喜說的話,心中不樂,說:“你想嫁給張生嗎?”阿喜不作回答,再問,還是不作回答。王進士生氣地說:“賤骨頭!一點不長進!打算提個筐當乞丐的老婆,真是羞死人了!”阿喜漲紅了臉,心情郁悶,含著眼淚抽身離去,媒婆也只好逃之夭夭。

青梅見提親不成,便想為自己打算。過了幾天,她在夜里去見張生。張生正在讀書,驚訝地問青梅從哪里來。青梅回話時吞吞吐吐,張生態度嚴肅地要她走開。青梅哭著說:“我是良家之女,不是私奔的女人。只是認為你是個有賢德的人,所以愿意以身相托。”張生說:“你愛我,說我有賢德。在黑夜里私會,自愛的人都不這么干,你難道以為有賢德的人會這么干嗎?以胡來開始,以成婚告終,君子尚且認為這么做不行,何況假如婚事不成,你我怎么做人?”青梅說:“萬一婚事能成,你肯收留我嗎?”張生說:“娶妻如你,還有什么可求?只是有三點是無可奈何的,所以我不敢輕易答應。”青梅問:“怎么講?”張生說:“你不能自己做主,這便無可奈何;即使你能自己做主,但我父母不滿意,還是無可奈何;即使父母滿意,但你的身價一定很高,我窮,不能把錢備齊,尤其是無可奈何。你快走,瓜田李下,備受嫌疑,人言可畏!”青梅臨走時又囑咐說:“如果你有意,請與我一起想辦法。”張生答應下來。

青梅回去后,阿喜問她到哪兒去了,她便跪下來承認自己去見了張生。阿喜對她的私奔非常生氣,打算加以責打。青梅哭著表白自己沒干非禮之事,于是據實相告。阿喜贊嘆說:“不肯茍合,是禮;一定要告訴父母,是孝;不輕易許諾,是信。具有這三種品德,一定會得到上天的保佑,他不用為自己的貧窮擔憂了。”接著又說:“你想怎么辦?”青梅說:“嫁給他。”阿喜笑著說:“傻丫頭能自己做主嗎?”青梅說:“要不行,一死了之!”阿喜說:“我一定讓你如愿。”青梅伏地叩頭大禮拜謝她。又過了幾天,青梅對阿喜說:“你前些天是說笑話,還是真的大發慈悲?要是大發慈悲,我還有些難言的隱衷,一并請你垂憐。”阿喜問隱衷是什么,青梅回答:“張生不能來下聘禮,我又無力為自己贖身,一定要交滿贖金,說是嫁我,等于不嫁。”阿喜沉吟著說:“這不是我能出力的了。我說嫁你,恐怕還不合適;而說一定不要贖金,父母一定不會答應,也不是我敢說的。”青梅聽了,淚水流成了線,只求阿喜憐憫她,拯救她。阿喜想了許久,說:“沒辦法,我存了一些私房錢,一定傾囊相助。”青梅行禮道謝,于是暗中告知張生。張母大喜,經多方借貸,共得到若干錢,存了起來,等待著好消息。

恰巧王進士被任命為曲沃縣令,阿喜乘機對母親說:“青梅年紀已大,現在父親要去上任,不如把她打發了吧。”王夫人本來就認為青梅太機靈,恐怕會引誘阿喜干壞事,每每想把青梅嫁出去,只是擔心阿喜不樂意,現在聽了阿喜這么說,也很高興。過了兩天,有個傭人的老婆來講了張家的意思。王進士笑著說:“他只配娶個丫頭,此前太狂妄了!不過把她賣給大戶人家做妾,價錢應會比當初加倍。”阿喜連忙上前說:“青梅侍候我很久了,把她賣給人家為妾,我實在過意不去。”于是王進士給張家傳話,仍然按原來的身價簽了贖身契,把青梅嫁給張生。進了張家的門,青梅孝敬公婆,曲意順從,超過了張生,同時操持家務更為勤快,吃糠咽菜,不以為苦,因此全家沒有不喜歡不看重青梅的。青梅又以刺繡為業,賣得很快,商人在門口等候收購,唯恐買不到手。這樣掙的錢稍可應付家中的窮日子。青梅還勸張生不要因為顧家而誤了讀書,全家的管理照料都自己一人承擔下來。由于主人要去上任,青梅前去與阿喜告別。阿喜見了青梅,哭著說:“你有了如意歸宿,我真的不如你。”青梅說:“這是誰賜給的,我怎么敢忘記?但你認為自己不如我,會折我的壽的。”于是二人悲泣告別。

王進士來到山西,半年后夫人去世,靈柩停放在寺院里。又過了兩年,王進士因為行賄被免職,罰交贖金數以萬計,逐漸窮得不能自給,仆從四散而逃。這時,瘟疫大作,王進士也染病身亡,只有一個老媽子跟著阿喜。沒有多久,老媽子也死了,阿喜愈發孤苦伶仃。有個鄰家的老太太勸阿喜出嫁,阿喜說:“誰能為我安葬雙親,我就嫁他。”老太太可憐阿喜,送來一斗米,走了。半月后老太太又來說:“我為小姐費盡力氣,事情還是難成。窮人不能為你安葬雙親,富人又嫌你是沒落人家的后代。真沒辦法!我還有一個主意,只怕你不會同意。”阿喜說:“什么主意?”老太太說:“此間有位李郎,想找一個偏房,倘若他看到你的姿容,即使讓他予以厚葬,也一定不會疼錢。”阿喜放聲大哭,說:“我是官宦人家的女兒,卻要給人家當妾嗎!”老太太沒說什么,隨即走了。阿喜每天只吃一頓飯,茍延殘喘,等待有人出錢安葬雙親。過了半年,阿喜愈發難以支撐下去。一天,老太太來了,阿喜哭著對老太太說:“活得這么艱難,常想自殺,至今還偷生茍活,只是因為有這兩具靈柩。我要是死了,還有誰來收雙親的尸骨?所以我想不如就依了你所說的吧。”于是老太太領著李郎,暗中偷看阿喜,非常滿意。當即出錢辦理入葬之事,兩具薄棺都已抬送入土。事后,李郎用車把阿喜接走,讓她去參見正室。正室一向兇悍妒忌,李郎一開始不敢說阿喜是妾,只托稱是買的丫頭。及至正室見了阿喜,暴跳如雷,勃然大怒,用木棒把阿喜趕走,不讓阿喜進門。阿喜披頭散發,淚流滿面,進退無路。

這時有個老尼姑路過這里,邀阿喜與自己同住。阿喜很高興,就跟老尼前往。來到尼庵,阿喜請求削發為尼,老尼不同意,說:“我看小姐不是久沒風塵的人。庵中粗茶淡飯,大致可以支撐,你姑且寄住在這里等待一時。時運一到,你自當離開。”沒過多久,城里的無賴子弟見阿喜長得漂亮,總來敲門說些調戲的話取樂,老尼無法制止。阿喜號啕大哭,想自殺。老尼前去求吏部某公張貼告示嚴加禁止,無賴少年這才稍有收斂。后來,有人半夜在尼庵墻壁上打洞,老尼發現后大聲呼喊,來人這才離去。于是老尼又上告到吏部,捉住首惡分子,送到州衙加以責打,這才逐漸太平無事。

又過了一年多,有一位貴公子經過尼庵,看到阿喜,為之驚嘆絕倒,強求老尼傳達情意,并用厚禮賄賂老尼。老尼委婉地告訴他說:“她是官宦人家的后代,不甘心做妾。公子先回去,稍后我會給你個答復。”貴公子走后,阿喜打算服毒自殺。當天夜里,阿喜夢見父親前來,痛心疾首地說:“我沒滿足你的意愿,致使你成了現在這個樣子,后悔已經晚了。你只要稍等很短的時間,不要死,你的夙愿還可以實現。”阿喜驚異不已。天亮后,盥洗已畢,老尼望見阿喜吃驚地說:“我看你臉色,濁氣完全消失,公子的橫暴無理不足為憂了。福氣就要來了,別忘了我呀。”話音未落,就聽到敲門聲,阿喜變了臉色,心想來人一定是貴公子家的仆人,老尼開門一看,果真如此。仆人開門見山地問謀求的事情辦得如何,老尼好言好語地陪話接待,只要求緩期三天。仆人轉述貴公子的話,說是如果事情辦不成,就讓老尼自己前去復命。老尼恭敬應命,表示歉意,讓仆人回去。阿喜異常悲痛,又想自殺,老尼把她勸住。阿喜擔心三天后那仆人再來,將無言以對,老尼說:“有我在,是斬是殺,都由我承當。”

第二天,剛到申時,暴雨傾盆,忽然聽到有幾個人敲門,人聲嘈雜。阿喜心想發生了變故,又驚又怕,不知所措。老尼冒雨開了庵門,看見門前停放著轎子,幾個女仆扶著一位麗人走出,仆從很有氣派,車馬也都很豪華。老尼吃驚地問來人是誰,回答說:“這是司理官人的家眷,到這里避一避風雨。”老尼將夫人一行領到大殿里,搬來坐椅,請夫人坐好。其馀家人婦女直奔禪房,各自找休息的地方。她們進屋后見到阿喜,認為阿喜長得非常漂亮,便跑回去告知夫人。不久,雨停了,夫人起身請求看看禪房。老尼把夫人領進禪房,夫人見到阿喜,大為驚駭,不眨眼地盯住阿喜,阿喜也把夫人上下打量了許久。原來夫人不是別人,正是青梅。兩人都痛哭失聲,青梅于是講起自己的行蹤。原來張父病故,張生在守喪期滿后,連續考中舉人、進士,被任命為司理。張生先侍奉著母親去上任,再來接家眷。阿喜感嘆說:“今天再看你我,何止天壤之別!”青梅笑著說:“幸虧小姐連受挫折,沒有嫁人,這是上天要我們兩人相聚哩。如果不在這場大雨中受阻,怎能有今天的偶遇?這里面都有鬼神相助,不是人力可為。”青梅于是拿出珠冠錦衣,催阿喜換裝。阿喜低頭徘徊,老尼從中幫著青梅勸她。阿喜擔心與青梅同居名義不順,青梅說:“往日自有固定的名分,我怎敢忘記你的大德!你再想一想張郎,豈是不義之人!”便強迫阿喜換了裝,告別老尼,一起離去。

抵達任所后,張家母子都很高興。阿喜下拜說:“今天沒臉來見伯母!”張母笑容滿面,把她安慰一番,此后便商量選擇吉日,舉行婚禮。阿喜說:“只要庵中有一點兒生路,我也不肯跟夫人到這里來。倘若顧念往日的情誼,給我一間草房,可以放下蒲團,我就心滿意足了。”青梅只是笑,不說話。到結婚那天,青梅抱著艷裝前來,阿喜左右為難,不知如何是好。一會兒聽見鼓樂大作,阿喜也無法由自己做主。青梅率領老少女仆給阿喜強行穿衣,把她攙扶出來。阿喜看見張生身穿朝服向她下拜,她也不由自主地盈盈下拜。隨后,青梅把阿喜拽進洞房,說:“空著這個位置等你很久了。”又看著張生說:“你今夜能報恩了,要好好地對待啊。”便轉身要走,阿喜抓住青梅的衣襟。青梅笑著說:“別留我,這是不能代替的。”掰開阿喜的手指,走開了。青梅侍奉阿喜非常恭敬,不敢代替正妻侍寢,而阿喜終究慚愧不安。于是張母命兩人互稱夫人,但青梅始終奉行婢妾之禮,不敢懈怠。三年后,張生被調進京,路過尼庵時,贈給老尼五百兩銀子,老尼不收。張生堅持要給,老尼便收了二百兩,建起觀音大士廟,樹起王夫人碑。后來,張生官至侍郎。程夫人青梅生了二子一女,王夫人阿喜生了四子一女。張生上書陳述其事,二人都被封為夫人。

異史氏說:上天降生佳麗,本來是要報償名流賢德的人;而世俗的王公,卻要留著贈給紈袴子弟。這是造物主一定要與之相爭的。而事情離離奇奇,致使撮合者費盡經營,上天也是用心良苦了。唯有青梅夫人能識英雄于困厄之時,立下嫁給張生的誓言,決心以死相期;而曾經衣冠端莊的人,反而放棄賢德之才,謀求膏粱,其見識竟在一個丫環之下,這是為什么呢?

0405.羅剎海市

偉大的故事。適合原文閱讀。本篇在故事上有三個地點:羅剎國、龍宮、人世。故事的重點在羅剎國,藝術表現中有創意、令人耳目一新、具有強烈諷刺意味的地方也是在羅剎國。

馬驥,字龍媒,賈人子。美豐姿,少倜儻,喜歌舞,輒從梨園子弟,以錦帕纏頭,美如好女,因復有“俊人”之號。十四歲,入郡庠,即知名。父衰老,罷賈而居,謂生曰:“數卷書,饑不可煮,寒不可衣。吾兒可仍繼父賈。”馬由是稍稍權子母。

從人浮海,為颶風引去,數晝夜,至一都會。其人皆奇丑,見馬至,以為妖,群嘩而走。馬初見其狀,大懼,迨知國人之駭己也,遂反以此欺國人。遇飲食者,則奔而往,人驚遁,則啜其馀。久之,覺馬非噬人者,始稍稍近就之。馬笑與語,其言雖異,亦半可解。馬遂自陳所自。村人喜,遍告鄰里,客非能搏噬者。然奇丑者望望即去,終不敢前。其來者,口鼻位置,尚皆與中國同,共羅漿酒奉馬。馬問其相駭之故,答曰:“嘗聞祖父言:西去二萬六千里,有中國,其人民形象率詭異。但耳食之,今始信。”問其何貧,曰:“我國所重,不在文章,而在形貌。其美之極者,為上卿;次任民社;下焉者,亦邀貴人寵,故得鼎烹以養妻子。若我輩初生時,父母皆以為不祥,往往置棄之,其不忍遽棄者,皆為宗嗣耳。”問:“此名何國?”曰:“大羅剎國。都城在北去三十里。”馬請導往一觀。于是雞鳴而興,引與俱去。

天明,始達都。都以黑石為墻,色如墨。樓閣近百尺。然少瓦,覆以紅石,拾其殘塊磨甲上,無異丹砂。時值朝退,朝中有冠蓋出,村人指曰:“此相國也。”視之,雙耳皆背生,鼻三孔,睫毛覆目如簾。又數騎出,曰:“此大夫也。”以次各指其官職,率猙獰怪異,然位漸卑,丑亦漸殺。

無何,馬歸,街衢人望見之,噪奔跌蹶,如逢怪物。村人百口解說,市人始敢遙立。既歸,國中無大小,咸知村有異人,于是搢紳大夫,爭欲一廣見聞,遂令村人要馬。然每至一家,閽人輒闔戶,丈夫女子竊竊自門隙中窺語,終一日,無敢延見者。村人曰:“此間一執戟郎,曾為先王出使異國,所閱人多,或不以子為懼。”造郎門,郎果喜,揖為上賓。視其貌,如八九十歲人,目睛突出,須卷如猬。曰:“仆少奉王命,出使最多,獨未嘗至中華。今一百二十馀歲,又得睹上國人物,此不可不上聞于天子。然臣臥林下,十馀年不踐朝階,早旦,為君一行。”乃具飲饌,修主客禮。酒數行,出女樂十馀人,更番歌舞。貌類如夜叉,皆以白錦纏頭,拖朱衣及地。扮唱不知何詞,腔拍恢詭。主人顧而樂之,問:“中國亦有此樂乎?”曰:“有。”主人請擬其聲,遂擊桌為度一曲。主人喜曰:“異哉!聲如鳳鳴龍嘯,得未曾聞。”翼日,趨朝,薦諸國王。王忻然下詔。有二三大臣,言其怪狀,恐驚圣體,王乃止。即出告馬,深為扼腕。

居久之,與主人飲而醉,把劍起舞,以煤涂面作張飛。主人以為美,曰:“請客以張飛見宰相,宰相必樂用之,厚祿不難致。”馬曰:“嘻!游戲猶可,何能易面目圖榮顯?”主人固強之,馬乃諾。主人設筵,邀當路者飲,令馬繪面以待。未幾,客至,呼馬出見客。客訝曰:“異哉!何前媸而今妍也!”遂與共飲,甚歡。馬婆娑歌弋陽曲,一座無不傾倒。明日,交章薦馬。王喜,召以旌節。既見,問中國治安之道,馬委曲上陳,大蒙嘉嘆,賜宴離宮。酒酣,王曰:“聞卿善雅樂,可使寡人得而聞之乎?”馬即起舞,亦效白錦纏頭,作靡靡之音。王大悅,即日拜下大夫。時與私宴,恩寵殊異。

久而官僚百執事,頗覺其面目之假,所至,輒見人耳語,不甚與款洽。馬至是孤立,[忄+間]然不自安,遂上疏乞休致,不許,又告休沐,乃給三月假。于是乘傳載金寶,復歸山村。村人膝行以迎。馬以金資分給舊所與交好者,歡聲雷動。村人曰:“吾儕小人受大夫賜,明日赴海市,當求珍玩,用報大夫。”問:“海市何地?”曰:“海中市,四海鮫人,集貨珠寶,四方十二國,均來貿易。中多神人游戲,云霞障天,波濤間作。貴人自重,不敢犯險阻,皆以金帛付我輩,代購異珍。今其期不遠矣。”問所自知,曰:“每見海上朱鳥來往,七日即市。”馬問行期,欲同游矚,村人勸使自貴,馬曰:“我顧滄海客,何畏風濤?”

未幾,果有踵門寄貲者,遂與裝貲入船。船容數十人,平底高欄。十人搖櫓,激水如箭。凡三日,遙見水云幌漾之中,樓閣層疊,貿遷之舟,紛集如蟻。少時,抵城下,視墻上磚皆長與人等,敵樓高接云漢。維舟而入,見市上所陳,奇珍異寶,光明射眼,多人世所無。一少年乘駿馬來,市人盡奔避,云是“東洋三世子”。世子過,目生曰:“此非異域人。”即有前馬者來詰鄉籍。生揖道左,具展邦族。世子喜曰:“既蒙辱臨,緣分不淺!”于是授生騎,請與連轡。乃出西城。

方至島岸,所騎嘶躍入水,生大駭失聲。則見海水中分,屹如壁立。俄睹宮殿,玳瑁為梁,魴鱗作瓦,四壁晶明,鑒影炫目。下馬揖入。仰見龍君在上,世子啟奏:“臣游市廛,得中華賢士,引見大王。”生前拜舞。龍君乃言:“先生文學士,必能衙官屈、宋。欲煩椽筆賦海市,幸無吝珠玉。”生稽首受命。授以水精之硯,龍鬣之毫,紙光似雪,墨氣如蘭。生立成千馀言,獻殿上。龍君擊節曰:“先生雄才,有光水國多矣!”遂集諸龍族,宴集采霞宮。酒炙數行,龍君執爵而向客曰:“寡人所憐女,未有良匹,愿累先生。先生倘有意乎?”生離席愧荷,唯唯而已。龍君顧左右語。無何,宮人數輩,扶女郎出。珮環聲動,鼓吹暴作,拜竟睨之,實仙人也。女拜已而去。少時,酒罷,雙鬟挑畫燈,導生入副宮,女濃妝坐伺。珊瑚之床,飾以八寶,帳外流蘇,綴明珠如斗大,衾褥皆香耎。天方曙,則雛女妖鬟,奔入滿側。生起,趨出朝謝。拜為駙馬都尉,以其賦馳傳諸海。諸海龍君,皆專員來賀,爭折簡招駙馬飲。生衣繡裳,駕青虬,呵殿而出。武士數十騎,皆雕弧,荷白棓,晃耀填擁。馬上彈箏,車中奏玉。三日間,遍歷諸海。由是“龍媒”之名,噪于四海。

宮中有玉樹一株:圍可合抱;本瑩澈,如白琉璃;中有心,淡黃色,稍細于臂;葉類碧玉,厚一錢許,細碎有濃陰。常與女嘯詠其下。花開滿樹,狀類薝蔔,每一瓣落,鏘然作響,拾視之,如赤瑙雕鏤,光明可愛。時有異鳥來鳴,毛金碧色,尾長于身,聲等哀玉,惻人肺腑。生每聞輒念鄉土,因謂女曰:“亡出三年,恩慈間阻,每一念及,涕膺汗背。卿能從我歸乎?”女曰:“仙塵路隔,不能相依。妾亦不忍以魚水之愛,奪膝下之歡。容徐謀之。”生聞之,泣不自禁。女亦嘆曰:“此勢之不能兩全者也!”

明日,生自外歸。龍君曰:“聞都尉有故土之思,詰旦趣裝,可乎?”生謝曰:“逆旅孤臣,過蒙優寵,銜報之誠,結于肺肝。容暫歸省,當圖復聚耳。”入暮,女置酒話別。生訂后會,女曰:“情緣盡矣。”生大悲。女曰:“歸養雙親,見君之孝。人生聚散,百年猶旦暮耳,何用作兒女哀泣?此后妾為君貞,君為妾義,兩地同心,即伉儷也,何必旦夕相守,乃謂之偕老乎?若渝此盟,婚姻不吉。倘慮中饋乏人,納婢可耳。更有一事相囑:自奉裳衣,似有佳朕,煩君命名。”生曰:“其女耶,可名龍宮;男耶,可名福海。”女乞一物為信,生在羅剎國所得赤玉蓮花一對,出以授女。女曰:“三年后四月八日,君當泛舟南島,還君體胤。”女以魚革為囊,實以珠寶,授生曰:“珍藏之,數世吃著不盡也。”天微明,王設祖帳,饋遺甚豐。生拜別出宮,女乘白羊車,送諸海涘。生上岸下馬,女致聲珍重,回車便去,少頃便遠。海水復合,不可復見,生乃歸。

自浮海去,咸謂其已死,及至家,家人無不詫異。幸翁媼無恙,獨妻已他適。乃悟龍女“守義”之言,蓋已先知也。父欲為生再婚,生不可,納婢焉。謹志三年之期,泛舟島中,見兩兒坐浮水面,拍流嬉笑,不動亦不沉。近引之,兒啞然捉生臂,躍入懷中。其一大啼,似嗔生之不援己者,亦引上之。細審之,一男一女,貌皆婉秀。額上花冠綴玉,則赤蓮在焉。背有錦囊,拆視,得書云:“翁姑計各無恙。忽忽三年,紅塵永隔;盈盈一水,青鳥難通。結想為夢,引領成勞;茫茫藍蔚,有恨如何也!顧念奔月姮娥,且虛桂府;投梭織女,猶悵銀河。我何人斯,而能永好?興思及此,輒復破涕為笑。別后兩月,竟得孿生。今已啁啾懷抱,頗解笑言;覓棗抓梨,不母可活。敬以還君。所貽赤玉蓮花,飾冠作信。膝頭抱兒時,猶妾在左右也。聞君克踐舊盟,意愿斯慰。妾此生不二,之死靡他。奩中珍物,不蓄蘭膏;鏡里新妝,久辭粉黛。君似征人,妾作蕩婦,即置而不御,亦何得謂非琴瑟哉。獨計翁姑亦既抱孫,曾未一覿新婦,揆之情理,亦屬缺然。歲后阿姑窀穸,當往臨穴,一盡婦職。過此以往,則‘龍宮’無恙,不少把握之期;‘福海’長生,或有往還之路。伏惟珍重,不盡欲言。”生反復省書攬涕。兩兒抱頸曰:“歸休乎!”生益慟,撫之曰:“兒知家在何許?”兒亟啼,嘔啞言歸。生望海水茫茫,極天無際,霧鬟人渺,煙波路窮。抱兒返棹,悵然遂歸。

生知母壽不永,周身物悉為預具,墓中植松槚百馀。逾歲,媼果亡。靈輿至殯宮,有女子缞绖臨穴。眾方驚顧,忽而風激雷轟,繼以急雨,轉瞬間已失所在。松柏新植多枯,至是皆活。福海稍長,輒思其母,忽自投入海,數日始還。龍宮以女子不得往,時掩戶泣。一日,晝暝,龍女忽入,止之曰:“兒自成家,哭泣何為?”乃賜八尺珊瑚一樹、龍腦香一帖、明珠百顆、八寶嵌金合一雙,為作嫁資。生聞之,突入,執手啜泣。俄頃,疾雷破屋,女已無矣。

異史氏曰:花面逢迎,世情如鬼。嗜痂之癖,舉世一轍。“小慚小好,大慚大好”,若公然帶須眉以游都市,其不駭而走者,蓋幾希矣。彼陵陽癡子,將抱連城玉向何處哭也?嗚呼!顯榮富貴,當于蜃樓海市中求之耳!

0406.田七郎

田七郎是作者要歌頌的人物,蒲松齡稱贊他“一錢不輕受,正其一飯不忘者”;但是他背后的老母卻是他的靈魂,“受人知者分人憂,受人恩者急人難。富人報人以財,貧人報人以義”,這一道德信條,正是從田七郎的老母親口中說出來的。小說中田七郎的一舉一動都是遵照老母的指示行事的。田七郎為武承休分憂解難,殺掉仇人,當然是俠義行為,但是田七郎執行的是私刑,林兒的流氓行為再惡,罪也不至于被“臠割,拋尸”。更重要的是,田七郎與武承休后來實際上已經形成有錢的老大和賣命的馬仔之間的關系。田七郎的母親告誡武承休“再勿引致吾兒,大不懷好意”,其實眼光非常深刻。

武承休是遼陽人,喜歡交游,交往的都是知名之士。一天夜里,武承休夢見有人告訴他說:“你的朋友遍及海內,其實都沒有經過選擇。只有一個人可以與你共患難,為什么你反而不認識他?”武承休問:“他是誰?”那人說:“田七郎不就是嗎?”武承休醒來深感奇怪。清晨,武承休見到與自己交往的人,便問誰是田七郎。有人認識田七郎,說他是東村的獵戶。武承休恭敬地登門拜訪,用馬鞭敲門。

不多時,出來一個人,二十多歲,圓圓的像老虎一樣的眼睛,細細的蜂腰,戴一頂沾滿油污的便帽,穿一條黑色遮膝圍裙,上面打了許多白布補丁,拱手直至額前,問武承休從哪里來。武承休通報了姓名,托稱途中不適,希望借他家休息一下。他又打聽田七郎,那人回答說:“我就是。”便請武承休進屋。只見那是幾間破屋,用樹杈支撐著墻壁。他們進了一間小屋,只見虎皮狼皮懸掛在楹柱間,根本沒有凳子椅子可坐。田七郎便就地鋪一張虎皮請客人坐。武承休與田七郎交談,田七郎言詞質樸,武承休非常喜歡。武承休馬上送銀兩給田七郎作為生活用費,田七郎沒有接受。武承休一定要給,田七郎接過來去稟報母親。一會兒,田七郎把銀兩拿回來還給武承休,再三推辭,不肯收下。武承休又連續多次硬給,田母老態龍鐘地來到小屋,正顏厲色地說:“我只有這個兒子,不想讓他侍奉你這個貴客!”武承休面有慚色,退出小屋。在回家路上,武承休左思右想,不解其意。恰巧隨從在房后聽到田母說的話,于是告訴武承休:此前,田七郎拿著銀兩去告知母親,田母說:“我剛才看那公子的臉上有預示晦氣的皺紋,定會遭受橫禍。我聽說:受人知遇就要為人分憂,受人恩惠就要急人之難。富人用錢財報答別人,窮人用義氣報答別人。所以無故得到重禮不是好事,恐怕你要以死來報答這人了。”武承休聽了,深深贊嘆田母的賢德,對田七郎也更加傾慕。

第二天,武承休設筵請田七郎赴宴,田七郎推辭不來。武承休到田七郎家去,坐下來就要酒喝。田七郎親自給他倒酒,以鹿肉干待客,既有情義,又有禮貌。隔了一天,武承休又作回請,田七郎這才前來,兩人交談融洽歡暢。武承休要以銀兩相贈,田七郎不肯接受。武承休托言是用來買虎皮的,田七郎這才收下。田七郎回家一看,估計收藏的虎皮不值那些銀子,打算再獵取一些,然后一起交給武承休。不料他進山三天,什么也沒打著。又趕上妻子生病,他熬湯煎藥,顧不上打獵。過了十天,妻子去世,為備辦齋祭送葬諸事,接受的銀兩被稍微花去了一些。武承休又親自前來吊唁送葬,禮節規格很高。妻子入葬后,田七郎背上弓弩,進入深山老林,更想用獵物來報答武承休,但是始終一無所獲。武承休打聽到事情的緣由,總是勸田七郎不要著急。他懇切希望田七郎能抽空來看自己,但田七郎終究因負債而不安,不肯前去。于是武承休說先要田七郎家中原有的虎皮,以便促使田七郎快來。田七郎查看家中原有的虎皮,發現已被蟲子蛀壞,毛已脫光,因而愈加懊喪。武承休得知后,騎馬趕到田家,極力加以慰解。看到那些蛀壞的皮子,武承休說:“這也挺好。我想要的,本來不在乎是否帶毛。”便卷起皮子往外走,同時請田七郎同往。田七郎不去,于是自己回了家。田七郎考慮這些皮子終究不足以報償武承休,便帶著干糧進山,經過幾夜,打到一只老虎,整個送給了武承休。武承休大喜,備辦酒食,請田七郎小住三天。田七郎堅決推辭,武承休鎖上大門,讓他出不去。武氏的賓客見田七郎土里土氣,私下都說武承休亂交朋友。而武承休與田七郎揖讓的禮節,超過諸位賓客許多。武承休要為田七郎更換新衣,田七郎推卻不受,武承休乘田七郎睡著時給偷偷換上,田七郎不得已,只好接受。田七郎回家后,他的兒子奉祖母之命,送還新衣,并要討回父親的破衣服。武承休笑著說:“你回去告訴奶奶,舊衣服拆了,做鞋里子啦。”從此,田七郎每天都給武承休送兔鹿野味,但請他來,他卻不來。有一天,武承休去看望田七郎,正值田七郎外出打獵沒回來。田母走出來,倚著門框隔著門對武承休說:“你別再勾引拉攏我兒子,大大地不懷好意!”武承休恭敬行禮,羞慚地離開田家。

過了半年左右,家人忽然說:“田七郎因獵豹子與人爭執,打死了人,捉到官府去了。”武承休大驚,飛馬前去探望,田七郎已刑具在身,收押在監獄里。見了武承休,田七郎沒說什么,只是說:“今后煩你關照我的老母。”武承休悲傷地走出來,趕緊用重金賄賂縣官,又用一百兩銀子賄賂仇家。過了一個多月,沒事了,田七郎被釋放回家。田母感慨地說:“兒子的性命都是武公子給的,不是老身所能愛惜的了。我只祝愿武公子一輩子都無災禍,這就是兒子的福氣啦。”田七郎要去拜謝武承休,田母說:“去就去吧,見到武公子不用表示感謝。小恩可以感謝,大恩無法感謝。”田七郎見到武承休,武承休用溫和的話加以安慰,田七郎只是連聲應承。家人都嫌田七郎冷淡,武承休卻喜歡他誠實厚道,對他更加優待。從此,田七郎經常一連幾天住在武承休家,送給他什么東西,他就收下,不再推讓,也不表示報答。

這一天,正好趕上武承休的生日,賓客仆人很多,夜間客舍住滿客人。武承休和田七郎一起睡在一間小屋里,三個仆人就在床下睡在干草上過夜。二更將盡時,仆人都已睡著,他們二人卻仍然談得火熱。田七郎掛在墻上的佩刀,突然從刀鞘中騰出好幾寸高,發出“錚錚”的聲音,閃爍著如電的寒光。武承休為之一驚,連忙起身,田七郎也起來問:“床下睡的什么人?”武承休回答:“都是仆人。”田七郎說:“他們之中一定有壞人。”武承休問何以見得,田七郎說:“這把刀買自外國,殺人從來見血即死。至今傳了三代人,斬首數以千計,仍然如同新磨的一般。這把刀見到壞人就會發出聲響,躍出刀鞘,可能離殺人不遠了。公子應當親近君子、疏遠小人,或許還有免遭禍難的一線希望。”武承體連連點頭。田七郎終究郁郁不樂,在床上翻來覆去,不能入睡。武承休說:“吉兇災變都是天數,為什么這么憂慮重重?”田七郎說:“我什么都不怕,要說憂慮重重,只因老母還在。”武承休說:“何至于突然就到了這般地步!”田七郎說:“沒事就好。”原來床下睡的三個仆人,一個叫林兒,是個備受寵愛的孌童,最讓主人喜歡;一個是僮仆,十二三歲,武承休經常使喚他;一個叫李應,最為愚頑不馴,往往因小事瞪著眼與武承休爭執,武承休經常生他的氣。當天夜里,武承休默默地想來想去,懷疑一定就是此人。第二天清晨,武承休把他叫來,用好話打發他走了。

武承休的長子武紳,娶王氏為妻。有一天,武承休外出,留林兒看家。書齋中的菊花剛好開得金燦燦的,王氏心想公公出去了,書齋一定沒人,便獨自去摘菊花。這時林兒突然沖出來,加以勾引調戲,王氏打算逃跑,林兒把她強行挾持到屋里。王氏邊哭邊抵抗,臉色大變,聲音嘶啞。武紳跑進書齋,林兒才撒手逃走。武承休回家后得知此事,怒沖沖地去找林兒,而林兒竟已不知去向。過了兩三天,才知道林兒在某御史家中藏身。某御史在京城做官,家務都交給弟弟處理。武承休以同事之誼寫信索取林兒,某御史的弟弟竟然置之不理。武承休更加憤怒,向縣令提請訴訟。拘捕公文雖然下達,但是差役不去捉拿,縣令也不去過問。正當武承休憤恨惱怒時,恰好田七郎來了。武承休說:“你的話應驗了。”便把事情告訴了田七郎。田七郎變得面色凄慘,始終沒說一句話,就徑自起身離去。

武承休吩咐干練的仆人巡邏偵察林兒的行蹤。林兒夜間回家,被巡邏的仆人捉獲,押著去見武承休。武承休拷打林兒,林兒仍說冒犯武承休的話。武承休的叔叔武恒本是一位忠厚長者,恐怕侄兒盛怒之下招致災禍,勸侄兒不如按官府的法律懲治林兒。武承休依言而行,將林兒押送公堂。然而,御史家的書信送到縣里,縣令放了林兒,讓御史家的管家把他帶走。林兒愈加肆意妄為,在聚集的人群中揚言污蔑說主人的兒媳與自己私通。武承休對林兒無可奈何,氣得要死,騎著馬跑到御史門前,指天畫地,放聲叫罵。鄰居出面勸解安慰,他才回家。過了一夜,忽然有個仆人稟報說:“林兒被人肢解,尸體扔在曠野里。”武承休又驚又喜,也算稍微出了一口惡氣。不久又聽說御史家控告武家叔侄,于是二人前去對質。縣令不容分辯,要打武恒。武承休大聲說:“殺人罪名是誣陷!至于辱罵官紳,確實是我干的,與我叔叔沒關系。”縣令就像根本沒聽見。武承休怒目圓睜,要上前去救武恒,一幫差役上前把他揪住。手拿刑杖的差役都是御史家的走狗,武恒又是七八十歲的人,板子沒打到一半,就已氣息微弱,昏死過去。縣令見武恒就要死了,也就不再追究。武承休邊哭號邊大罵,縣令也像沒聽見似的。武承休于是把叔叔武恒抬回家,滿腔悲憤,束手無策。他想找田七郎商量,而田七郎卻一次也沒來過慰問。武承休心中暗想:“我待七郎不薄,為什么他對我忽然如同陌生的路人?”也懷疑殺林兒的一定是田七郎。但轉念又想:“果真如此,怎能不來商量一下?”于是派人到田七郎家打探消息,到了那里才發現,大門鎖著,寂無人聲,鄰居也不知道田七郎的音信。

一天,御史的弟弟正在縣衙內舍與縣令疏通關節。適值清晨來人送柴送水,忽然有一個樵夫走上前來,放下擔子抽出利刃,直奔御史的弟弟。御史的弟弟驚慌失措,用手擋刀,刀落處手腕立斷,樵夫再加一刀,才砍下他的首級。縣令大吃一驚,狼狽逃竄。樵夫仍然緊張地東張西望。一幫差役急忙關上衙署的大門,手握棍棒,大聲呼叫,于是樵夫自刎而死。眾人紛紛聚攏上去辨認,有人識得這人便是田七郎。縣令驚魂稍定,才出來覆核查視。只見田七郎僵臥在血泊中,手里還握著刀。正當縣令停下仔細察看時,尸體忽然直挺挺地一躍而起,竟砍下縣令的首級,然后又倒下去。縣衙的官吏去捉田七郎的母親和兒子,而他們幾天前就已逃走了。

武承休聽說田七郎死了,跑去大哭一場,極盡哀思。人們都說是武承休指使田七郎干的。武承休傾家蕩產,買通當權者,才得以免受追究。田七郎的尸體被扔在野地里長達三十多天,卻有鷹犬在周圍守護,武承休為田七郎收尸,并加以厚葬。田七郎的兒子流落到登州居住,改姓為佟。他從當兵開始,因功官至同知將軍。他回遼陽時,武承休已經八十多歲了,領他去看了父親的墳墓。

異史氏說:不輕易接受一文錢的幫助,這正是不忘一飯之恩的人之所為。田母是多么賢明啊!至于田七郎,憤怒沒有發泄完,死后還要申雪其恨,又多么神奇不凡!假使荊軻也能如此,千年以來就沒有遺憾了。如果有這種人,就可以彌補天網的疏漏;可惜世道黑暗,像田七郎這種人太少了。可悲啊!

86版聊齋改編了這個精彩故事。

0407.產龍

康熙二十一年,本縣邢村李家的媳婦,丈夫死了,懷著遺腹子,肚子一會兒脹得像甕,一會兒細得可以一把握住。臨產時,一天一夜都沒生下來。一看,看見一個龍頭,露了露頭就縮了回去。家人非常恐懼,不敢近前。有一位王老太太,點上香,邁著作法的禹步,一邊按產婦的肚子,一邊念咒。不多時,胞衣落下,卻再沒見到龍,只有幾片鱗,都像杯子口那么大。接著生下一個女孩,肌膚像水晶一樣晶瑩透明,連五臟六腑都看得清清楚楚。

0408.保住

本篇寫一個叫保住的武士在重重設防之中取琵琶的故事,展示了他高強的膽識和武藝,也充分顯示了作者語言描摹的能力。

平西王吳三桂沒反叛時,曾經曉諭將士:有能夠獨自一人捉住一只虎的,俸祿官位給予優待,授以“打虎將”的稱號。打虎將中有一人名叫保住,像猿猴一樣矯健敏捷。王府中興建高樓,剛架起大梁和木檁。保住沿著樓角向上攀登,頃刻便到了樓頂,他站在屋脊的檁木上,快步行走了三四個來回,之后縱身跳下,筆直地站在地上。

平西王有一個愛姬善彈琵琶。她使用的琵琶用暖玉做弦枕,抱在懷里,滿屋溫暖。愛姬珍藏著琵琶,沒有平西王的手諭就不拿給人看。一天晚上,正在宴飲集會,客人請求觀賞琵琶的妙處。適值平西王犯懶,答應明天再看。當時,保住站在身旁說:“不用王爺的命令,我能把琵琶拿來。”平西王讓人迅速告知王府里里外外,加以戒備,然后讓保住出發。

保住越過十幾道院墻,才抵達吳三桂愛姬所在的院落。只見屋里燈火通明,屋門緊鎖,無法進去。走廊有一只鸚鵡在架上棲息。保住便學貓叫,接著再學鸚鵡叫,大呼“貓來了”,又發出急切的擺動撲打聲。只聽見愛姬說:“綠奴快去看看,鸚鵡被撲死啦!”保住便在暗處躲藏起來。一會兒一個女子挑著燈走出門來,她身剛離開屋門,保住已經擠了進去。他看見愛姬守著放在幾案上的琵琶,便徑自拿上琵琶快步走出。愛姬驚呼:“賊來了!”防衛人員一齊出動,看見保住抱著琵琶飛跑,根本追不上,便把箭放得密集如雨。只見保住一躍而起,竄上大樹。墻下原有三十多棵大槐樹,保住在樹梢上穿行,就像飛鳥從一個樹枝跳到另一個樹枝。在樹間穿行完了,又竄上屋頂;屋頂跑盡了,又竄上樓頂;他在殿宇樓閣間飛奔,就像長了翅膀一般,轉眼間已不知去向。客人正在喝酒,保住抱著琵琶飛身落在酒席前,門仍然關著,雞犬無聲無息。

0409.公孫九娘

故事人物雜亂,沒有什么特色,但是提到于七起義。于七生于棲霞市唐家泊鎮,上過幾年學,14歲拜師習武。崇禎二年(公元1629年)考取武秀才,次年又中武舉。于七為人正義和氣,時常為鄉親排解糾紛,因而他在地方上有很高的威望,得到人們的愛戴。他樂于交往,經常結交各路志士豪杰。久而久之,以于七為中心,棲霞及附近縣中的志同道合者聚攏了一個社會圈子,他們常聚集在北大天、于溝、塔兒坡等地議論政局,演練武功,形成了一股勢力。清兵入關后,迅速進行統一全國的戰爭,但遇到李自成舊部和其他反清力量的反抗。順治五年(公元1648年),于七在董樵等有識之士協助下,發動了大規模的反清起義,他們以淘金工人為骨干,廣泛發動農民,聯絡海島漁民,在膠東鋸齒牙山建據點,堅義旗,反清抗暴。于七部與昆崳山區的農民起義軍相配合,攻克寧海州,向文登縣城、棲霞分城進攻,令統治者大驚。清廷獲悉,十分關切,剿撫并濟,使起義軍遭沉重打擊,于七在動搖中受招安,致使起義失敗。于七降清后,難以得到統治者信任和地方官吏的善待,受到親朋好友的譴責。經舊友的規勸,于七終于悔悟,改善了同舊友鄉親的關系。順治十六年(公元1659)年,鄭成功為了恢復明王朝,揮師抗清,激發了北方各地農民的起義。順治十八年(公元1661年)秋,于七第二次領導農民在鋸齒牙山起義抗清,登萊二府人民紛起響應,反清烈火燃遍膠東。清廷深恐斗爭蔓延,派萬余名滿蒙“八旗兵”和九省兩萬多名“綠旗兵”圍攻鋸齒牙山。于七率眾英勇抵抗,但寡不敵眾,于七等極少人突出,大批起義官兵及家屬被殺害。昆崳山、招虎山方面也遭挫。康熙元年(公元1661年)春,于七從鋸齒牙山突圍,轉移至嶗山東麓,先在王哥莊港西給人家當傭工,后為避難便到華嚴庵出家當和尚,先得法名通澈,受戒時又獲法號善和。他在眾和尚中頗有威信,70歲時被舉為方丈,他享高壽,老死在華嚴庵。現華嚴寺(華嚴庵)善和的墓塔已修復,寺外立了于七石雕像。

蒲松齡講述濟南南郊埋葬了大量漢族抗清民族英雄!可歌可泣!!沒想到現在的濟南大明湖居然還擺放著螨蟲,不以為恥反以為榮,為濟南漢人汗顏!!!!!希望血氣之人毀之滅之!!

恥辱!

于七一案中牽連被殺的人,以棲霞、萊陽兩縣為最多。有一天捉了幾百人,統統在演武場殺死,鮮血滿地,尸骨如山。上邊的官員慈悲為懷,捐給棺材,以至于濟南府城的棺材鋪里,棺材都用光了。所以那些被處死的魯東冤鬼,大多埋葬在濟南的南郊。

康熙十三年,有一位萊陽生來到濟南,由于有兩三個親友也在被誅之列,因此買了些紙錢,在荒野里給以祭奠,隨后就近在寺院下院租房住下。第二天,萊陽生進城辦事,天黑還沒回來。忽然有一位年輕人到房間來訪。他見萊陽生不在,便摘下帽子,上了床,穿著鞋仰臥在床上。仆人問他是何人,他眼睛一閉,不作回答。不久,萊陽生回來了,在朦朧的暮色中,很難認出他是誰來,便親自走到床前加以詢問。來人瞪著眼睛說:“我等你的主人。絮絮叨叨地緊緊追問,難道我是強盜嗎?”萊陽生笑著說:“主人就在這里。”年輕人急忙起身戴上帽子,拱手施禮后坐下,極力寒暄起來。萊陽生聽到來人的聲音似曾相識,急忙喊人來點燈,這才認出來人是同縣朱生,也是在于七之案中遇難的。萊陽生大為驚駭,轉身就跑。朱生拽住他說:“我與你是文字之交,你怎么不講情分?我雖然是鬼,但對友人的思念,卻縈回在心,難以忘記。今天有所攪擾,希望不要因為我是鬼便加以猜疑鄙薄。”萊陽生便坐下來,問他來干什么。朱生說:“你的外甥女一人獨居,沒有配偶,我想娶為妻室。我多次請人說媒,她總是借口沒有長輩做主而加以推辭。所以希望你能為我美言幾句。”此前,萊陽生有一個外甥女,早年死了母親,交給萊陽生撫養,十五歲時才回她自己的家。她被抓到濟南,聽說父親被殺,驚駭悲痛交集,也去世了。萊陽生說:“她自有父親做主,為什么要求我呢?”朱生說:“她父親的棺材已被侄子遷走,現在不在這里。”萊陽生問:“我外甥女一向依靠何人?”朱生說:“與一位鄰居老太太同住。”萊陽生擔心活人不能為鬼做媒,朱生說:“如果承蒙允諾,還得請你走一遭。”便起身握住萊陽生的手。萊陽生一再推辭,并問:“去哪兒?”朱生說:“你只管走吧。”萊陽生勉強跟他走了。

朝北走了一里左右,有一個很大的村莊,約有百十來戶人家。來到一座宅第前,朱生敲了敲門,便走出一位老太太,打開兩扇門,問朱生來干什么。朱生說:“煩你告訴小姐:她舅舅來了。”老太太轉身回去,一會兒又出來請萊陽生進屋。她看著朱生說:“兩間茅草房子太窄,有勞公子在門外坐下稍候。”萊陽生跟老太太走進門,只見半畝大小荒蕪的院子里有兩間小屋。外甥女啜泣著在門口迎接,萊陽生也流下了眼淚。屋里燈火微弱,外甥女面容秀美雅潔,如同生前,她含著眼淚,凝視著萊陽生,把舅媽姑媽的情況逐個打聽了一遍。萊陽生說:“她們都平安無事,只是我的妻子去世了。”外甥女又嗚嗚咽咽地說:“我小時受舅舅、舅媽的撫育,連一絲一毫都還沒有報答,沒想到卻先葬身溝渠,實在遺憾。去年伯伯家的大哥把我父親遷走,把我丟在一邊,一點兒也不關心,我置身數百里外,就像秋燕一樣孤苦伶仃。現在舅舅不因我是亡魂就拋棄不管,又承蒙舅舅賜給錢物,我已收到了。”于是萊陽生把朱生的話告訴了外甥女,外甥女低下了頭,沉默無語。老太太說:“以前朱公子托楊姥姥來過三五回,我認為此事大好,但小姐不肯自己草率行事,現在有舅舅做主,才能令她滿意。”

正說話間,一個十七八歲的女郎,身后跟著一個丫環,忽然推門而入,一眼瞥見萊陽生,轉身就要走。外甥女拉著她的衣襟說:“不必如此!這是我舅舅,不是外人。”萊陽生向女郎拱手作揖,女郎也恭敬還禮。外甥女說:“這是九娘,棲霞縣公孫家的。她父親原是大戶人家的子弟,如今也破落了,潦倒不稱心。只是早晚與我往來。”萊陽生偷偷一看,女郎笑起來兩眉彎彎如新月,害羞時面帶紅暈如朝霞,實在就像天仙一般。于是說:“一看就是大家閨秀,小戶人家的姑娘哪能這么清秀美麗!”外甥女笑著說:“她還是個女學士呢,詩詞寫得都非常好。以前我還稍稍得到過她的指教。”公孫九娘微微一笑說:“小丫頭無故說人壞話,讓你舅舅笑話。”外甥女又笑著說:“舅舅喪妻后還沒續弦,這么個小娘子,還能滿意吧?”公孫九娘笑著跑出門去,說:“小丫頭發瘋啦。”便走開了。話雖近乎玩笑,但萊陽生確實非常喜歡公孫九娘。外甥女似乎稍有覺察,便說:“九娘才貌無雙,倘若舅舅不嫌她是入土之人而心懷疑慮,我會向她的母親求親。”萊陽生非常高興,但又擔心人與鬼難以成婚。外甥女說:“不妨,她與舅舅前世有緣。”于是萊陽生走出屋門。外甥女隨后相送,說:“五天后,月明人靜的時候,我會派人前去接你。”

萊陽生走到門外,沒有看見朱生。他抬頭向西望去,天上掛著半輪明月,在昏黃的月光下,還能認出來時走過的老路。只見南面有一座宅第,朱生坐在門前的石基上,這時起身迎接說:“已經等你許久,就請你光臨寒舍。”便拉著萊陽生的手走進宅第,真誠懇切地表示感謝。他拿出一只金酒杯,一百顆晉珠,說:“我沒有別的好東西,姑且用這些東西作為聘禮吧。”不一會兒又說:“家中本來也有濁酒,只是陰間的東西,不能款待貴賓,真沒辦法!”萊陽生謙和地表示不必喝酒,隨即告辭而回。朱生把他送到半路,兩人才分手告別。萊陽生回到寺院,僧人和仆人都圍攏上問長問短。萊陽生隱去實情說:“說見了鬼是胡扯,剛才我到朋友那里喝酒去了。”

五天后,朱生果然前來,只見他穿著新鞋,搖著扇子,十分高興暢快。他剛走進院子,遠遠望見萊陽生就施禮下拜。稍停,又笑著說:“你的婚禮已經準備妥當,喜事近在今宵,現在便有勞你動身前往。”萊陽生說:“由于沒有回音,我還沒送聘禮,怎能倉促舉行婚禮?”朱生說:“我已經替你送了聘禮啦。”萊陽生深深表示感謝,便跟他前去。他們一直來到朱生的住處,只見外甥女打扮得華美艷麗,面帶笑容地迎了出來。萊陽生問:“你什么時候過門的?”朱生說:“過門三天了。”萊陽生便拿出朱生贈送的晉珠,讓外甥女添置衣裳,外甥女再三推讓,最后才接受了。她告訴萊陽生說:“我把舅舅的意思告知公孫老夫人,老夫人非常喜歡。只是說自己七老八十,沒有別的親生骨肉,不想讓九娘遠嫁,希望舅舅今天夜里入贅到她家。她家沒有男人,你這就可以與朱郎一同前往。”朱生便為萊陽生引路。

走到村莊盡頭時,看見一座宅第敞著大門,二人直接進了廳堂。一會兒,有人稟報說:“老夫人到。”只見有兩個丫環扶著一個老太太登上臺階。萊陽生準備行禮,夫人說:“我上了年紀,行動不便,不能行禮,這些規矩就免了吧。”便指使丫環擺上酒席,舉行盛大的婚宴。朱生招呼仆人,另外端出菜肴,擺放在萊陽生面前,并另放一個酒壺,以備為客人斟酒。宴席上的飯菜與人間沒有不同,只是主人只顧自斟自飲,根本不勸人喝酒。不久,宴席結束,朱生回家。丫環引導萊陽生走進洞房,公孫九娘已在華麗的燈燭前專心等待。于是兩人互相愛悅,含情脈脈,極盡歡樂親昵之事。原來,公孫九娘母子兩人本來是要押送到京城,到濟南府時,母親被困苦折磨而死,公孫九娘也自刎身亡。公孫九娘在枕上追敘往事,哽咽悲泣,難以入睡,便隨口作成兩首七言絕句,其一是這樣的:

昔日羅裳化作塵,空將業果恨前身。

十年露冷楓林月,此夜初逢畫閣春。

另外一首是:

白楊風雨繞孤墳,誰想陽臺更作云?

忽啟縷金箱里看,血腥猶染舊羅裙。

天快亮了,公孫九娘便催萊陽生說:“你該走了,別驚動仆人。”萊陽生從此晚上來白天歸,對公孫九娘很是寵愛迷戀。

一天晚上,萊陽生問公孫九娘:“這村子叫什么名?”公孫九娘說:“叫萊霞里。里中大多是萊陽、棲霞兩縣的新鬼,所以叫這個名。”萊陽生聽了嘆息連聲。公孫九娘也難過地說:“離家千里的一縷柔魂,像飄蓬般地無處歸依,我們母子孤苦伶仃,說來令人凄愴。萬望你能顧念夫妻情義,為我收拾尸骨,送到祖墳旁邊埋葬,使我有個百世的歸宿,此恩我將永世不忘。”萊陽生答應下來。公孫九娘說:“人與鬼活在不同的世界里,你在這里不宜久留。”便把一雙絲羅的襪子送給萊陽生,流著眼淚,催他快走。萊陽生凄然走出,滿腹憂愁,悲痛欲絕,心中惆悵怨恨,不愿意馬上回去,因而又去敲朱生的家門。朱生光著雙腳出來迎接,外甥女也爬了起來,如云的雙鬢亂蓬蓬的,吃驚地來問候。萊陽生惆悵多時,才重述了公孫九娘的話。外甥女說:“即使舅母不說,我也在日夜考慮此事。這里不是人間,確實不適于久住。”于是,幾人面對面哭得淚水漣漣。萊陽生含著淚水告別離去。萊陽生敲開寺門,回屋躺下,輾轉反側,直到天亮。他想尋找公孫九娘的墳墓,卻忘了問碑志墓表。等到夜里,他再去尋找,只見上千座墳墓重重疊疊,竟然再找不到通往村莊的道路,只得嘆息連聲,抱恨而歸。他打開絲羅的襪子來看,襪子經風一吹,碎成一片片的,霎時爛得如同灰燼一般。于是他打點行裝,返回東魯。

過了半年,萊陽生仍然忘不了公孫九娘,又來到濟南,希望在哪里遇到她。等抵達南郊時,日色已晚,他把馬拴在院中的樹上,便快步趕往亂葬的墳場。在那里,只見無數的墳塋一個接著一個,叢生的荒草迷茫一片,鬼火點點,狐鳴聲聲,使人觸目驚心。萊陽生驚恐傷悼交集地回到住處。他失望地到處亂走,后來便掉轉馬頭,返回東魯。走出一里左右,萊陽生遠遠地看見一位女郎,獨自在墳丘間行走,神情風致很像公孫九娘。他揮鞭追趕,近前一看,果然是公孫九娘。他跳下馬來,正要說話,公孫九娘竟然跑開,就像素不相識一般。他再次逼近公孫九娘,公孫九娘顯出怒氣沖沖的神色,并用袖子遮住自己的臉。他頓足高呼“九娘”,公孫九娘還是湮沒不見了。

異史氏說:以香草自況的屈原自沉于汨羅江,他的熱血還在胸中激蕩;討伐東山皋落氏的太子申生佩戴著金玦,他的眼淚浸透了泥沙。自古便有忠臣孝子到死不被君父諒解的事例。公孫九娘是不是認為萊陽生背棄了遷移尸骨的重托,怨恨始終難以在心中消除呢?脾膈之間的那顆心不能掏出來給人看,萊陽生也太冤枉了!

86版《聊齋》改編了這個故事。

0410.促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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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德間,宮中尚促織之戲,歲征民間。此物故非西產,有華陰令欲媚上官,以一頭進,試使斗而才,因責常供。令以責之里正。市中游俠兒得佳者籠養之,昂其直,居為奇貨。里胥猾黠,假此科斂丁口,每責一頭,輒傾數家之產。

邑有成名者,操童子業,久不售。為人迂訥,遂為猾胥報充里正役,百計營謀不能脫,不終歲,薄產累盡。會征促織,成不敢斂戶口,而又無所賠償,憂悶欲死。妻曰:“死何裨益?不如自行搜覓,冀有萬一之得。”成然之。早出暮歸,提竹筒銅絲籠,于敗堵叢草處,探石發穴,靡計不施,迄無濟。即捕得三兩頭,又劣弱不中于款。宰嚴限追比,旬馀,杖至百,兩股間膿血流離,并蟲亦不能行捉矣。轉側床頭,惟思自盡。

時村中來一駝背巫,能以神卜。成妻具貲詣問,見紅女白婆,填塞門戶。入其舍,則密室垂簾,簾外設香幾。問者爇香于鼎,再拜。巫從傍望空代祝,唇吻翕辟,不知何詞。各各竦立以聽。少間,簾內擲一紙出,即道人意中事,無毫發爽。成妻納錢案上,焚拜如前人。食頃,簾動,片紙拋落。拾視之,非字而畫:中繪殿閣,類蘭若;后小山下,怪石亂臥,針針叢棘,青麻頭伏焉;旁一蟆,若將跳舞。展玩不可曉,然睹促織,隱中胸懷。折藏之,歸以示成。

成反復自念,得無教我獵蟲所耶?細瞻景狀,與村東大佛閣真逼似。乃強起扶杖,執圖詣寺后。有古陵蔚起,循陵而走,見蹲石鱗鱗,儼然類畫。遂于蒿萊中,側聽徐行,似尋針芥,而心目耳力俱窮,絕無蹤響。冥搜未已,一癩頭蟆猝然躍去。成益愕,急逐趁之。蟆入草間,躡跡披求,見有蟲伏棘根。遽撲之,入石穴中。掭以尖草,不出,以筒水灌之,始出。狀極俊健。逐而得之,審視,巨身修尾,青項金翅。大喜,籠歸。舉家慶賀,雖連城拱璧不啻也。土于盆而養之,蟹白栗黃,備極護愛,留待限期,以塞官責。

成有子九歲,窺父不在,竊發盆。蟲躍擲徑出,迅不可捉。及撲入手,已股落腹裂,斯須就斃。兒懼,啼告母。母聞之,面色灰死,大罵曰:“業根!死期至矣!而翁歸,自與汝覆算耳!”兒涕而出。未幾成歸,聞妻言,如被冰雪。怒索兒,兒渺然不知所往。既得其尸于井,因而化怒為悲,搶呼欲絕。夫妻向隅,茅舍無煙,相對默然,不復聊賴。日將暮,取兒藁葬。近撫之,氣息惙然。喜寘榻上,半夜復甦,夫妻心稍慰。但蟋蟀籠虛,顧之則氣斷聲吞,亦不敢復究兒。自昏達曙,目不交睫。

東曦既駕,僵臥長愁。忽聞門外蟲鳴,驚起覘視,蟲宛然尚在。喜而捕之。一鳴輒躍去,行且速。覆之以掌,虛若無物,手裁舉,則又超忽而躍。急趁之,折過墻隅,迷其所往。徘徊四顧,見蟲伏壁上。審諦之,短小,黑赤色,頓非前物。成以其小,劣之,惟彷徨瞻顧,尋所逐者。壁上小蟲,忽躍落衿袖間。視之,形若土狗,梅花翅,方首長脛,意似良,喜而收之。將獻公堂,惴惴恐不當意,思試之斗以覘之。

村中少年好事者,馴養一蟲,自名“蟹殼青”,日與子弟角,無不勝。欲居之以為利,而高其直,亦無售者。徑造廬訪成,視成所蓄,掩口胡盧而笑。因出己蟲,納比籠中。成視之,龐然修偉,自增慚怍,不敢與較。少年固強之。顧念蓄劣物終無所用,不如拼博一笑,因合納斗盆。小蟲伏不動,蠢若木雞。少年又大笑。試以豬鬣毛,撩撥蟲須,仍不動。少年又笑。屢撩之,蟲暴怒,直奔,遂相騰擊,振奮作聲。俄見小蟲躍起,張尾伸須,直龁敵領。少年大駭,解令休止。蟲翹然矜鳴,似報主知。成大喜。方共瞻玩,一雞瞥來,徑進以啄。成駭立愕呼。幸啄不中,蟲躍去尺有咫,雞健進,逐逼之,蟲已在爪下矣。成倉猝莫知所救,頓足失色。旋見雞伸頸擺撲,臨視,則蟲集冠上,力叮不釋。成益驚喜,掇置籠中。

翼日進宰,宰見其小,怒訶成。成述其異,宰不信。試與他蟲斗,蟲盡靡,又試之雞,果如成言。乃賞成,獻諸撫軍。撫軍大悅,以金籠進上,細疏其能。既入宮中,舉天下所貢蝴蝶、螳螂、油利撻、青絲額……一切異狀,遍試之,無出其右者。每聞琴瑟之聲,則應節而舞,益奇之。上大嘉悅,詔賜撫臣名馬衣緞。撫軍不忘所自,無何,宰以“卓異”聞。宰悅,免成役,又囑學使,俾入邑庠。后歲馀,成子精神復舊,自言身化促織,輕捷善斗,今始蘇耳。撫軍亦厚賚成。不數歲,田百頃,樓閣萬椽,牛羊蹄躈各千計,一出門,裘馬過世家焉。

異史氏曰:天子偶用一物,未必不過此已忘,而奉行者即為定例。加以官貪吏虐,民日貼婦賣兒,更無休止。故天子一跬步,皆關民命,不可忽也。獨是成氏子以蠹貧,以促織富,裘馬揚揚。當其為里正、受撲責時,豈意其至此哉!天將以酬長厚者,遂使撫臣、令尹,并受促織恩蔭。聞之:一人飛升,仙及雞犬。信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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