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14.
驟然而至的春雨趕走了密集的人群,城市廣場上空曠得只剩下雨聲。一個電話掛掉,響河就這樣被大娃羅琴放了鴿子。積雨的路面倒映著響河的裙裾,響河彎腰對著水面擺出一副愁眉苦臉的樣子,感嘆和有夫之婦約會簡直有種定時炸彈隨時會爆炸的不安全感。
“岳響河啊岳響河,是時候該找個男人啦。”她自言自語著,走過的一對情侶用手指了指她,偷笑著說些什么響河想都不用想也知道。
廣場南面連著倉橋直街,那是一條充滿江南水鄉特色的老街,是響河初高中時候最喜歡來的地方。悠長寂寥的小巷安靜得沒有盡頭,青磚黛瓦溫柔對視,只有檐下的雨珠能聽懂這層欲語還休的曖昧。
晾衣桿上已掃蕩一空,街角大媽的衣袂一閃而過,茶館里牌語聲聲不斷,咖啡館年輕老板現磨的咖啡香味四溢。響河享受著美好的一切,弄堂風吹起她的裙擺,露出一截腳踝,雨水輕沾在上面,冰涼清爽,仿佛少年蜻蜓點水的吻。
往前走就到了街口,傘與另一把傘碰撞著擊出雨花,快速的腳步慣性般繞到傘下人的身后,輕輕擦肩而過。眼前的女孩子身著一條高腰抽繩的棉質連衣裙,腳上是已經被水浸濕鞋頭的老式白布鞋。她也是為了避讓,兩傘碰撞時迅疾地側邊轉身,長發紛飛,開叉的裙擺旋轉,忽閃著小鳥的翅膀,美得讓人心動。
都覺得是自己妨礙了另一個傘下人,幾乎是同時的,傘舉高的那一刻,道歉又變成了朗朗的笑聲。
何峪風。
岳響河。
原來是你啊。
你也在這兒。
“你去哪兒?”
“你從哪里來?”兩人同時問對方,又同時笑了起來。就像雨點拍打著風鈴,響河的笑聲穿過雨幕,穿透了耳膜,穿梭在何峪風心里,讓他在之后的很多年里依舊念念不忘。
“你去哪兒?”何峪風又問道。
“去春天百貨,你呢?”
“恩……我也到那里去。”
“你把車停那了?”
“嗯。”
“那走吧。”
響河本想去何峪風來時的方向看看,因為那里有麗秋的工作室,但現在她打消了這個念頭。她覺得這場突如其來的春雨是個美麗的暗號,是老天爺送給她的禮物。
兩人沿著老街一直走,到百草社區門口的時候,碰上了何峪風高一時的班主任邵老師。何峪風先認出了邵老師,上前打招呼,邵老師看到他們并行而來,朝岳響河笑了笑。
“你們認識?”何峪風有些驚訝。
“是呀,這個學生很認真啊,高中的時候每天早上坐公交車,我都能看到她在車上看書呢。”
“對呀,后來因為邵老師和我坐同一輛公交車的關系,我每天早上都只能看英語了呢。”響河故作委屈,臉上卻開滿燦爛的笑容。
“哦,我想起來了,你以前和我說起過,說你和我的班主任一起坐車來著。”
“你們是……”邵老師看看何峪風又看看岳響河,不解地問到。
“我們是初中同班同學。”
“我們今天也是偶遇。就剛才,在倉橋直街那會兒。”
兩人不知道在計較什么,解釋起來一句接一句,倒叫人覺著配合得十分默契。邵老師看在眼里,沒說什么。但那種了然于心的表情把兩人搞得更窘了。
“說起來,何峪風你還有一封信在我這呢。去年退休的時候理了理以前的東西,這才想起來高一分班之后一直忘記給你了。”
“什么信?”
“這我也不知道啊,字很漂亮,一看就是女孩子寫的,奇怪的是這信封居然沒用膠水黏上,不知道的人還以為我偷看學生信件呢!”
響河想起什么,立馬咬住嘴唇一聲不響。何峪風也已明白原委,撇頭瞧瞧響河,嘴角露出笑意。
“你們倆等我一會,我去拿下來。”說著邵老師就往小區大門拐了進去。
此時的響河真是腸子都悔青了。如果讓邵老師知道寫這封信的人就是自己,該怎么想自己呢。
“那個賭約我可是還記著。”何峪風壓著嗓子調侃道。響河抬頭看著他狡黠的雙眼,忽的抿嘴傻笑起來,笑當年的天真爛漫。
初中到高中,何峪風一直是體育特長生,跳高和百米跨欄是他的強項。在那個田賽并不是很受女生歡迎的年代里,何峪風的出現無疑是個例外。那個時候的學生大多不用手機,所以放有信箱的傳達室總是分外熱鬧。
于是無意間聽他說起他收到的信件和紙條,響河玩心一起和他下了賭約:如果她寫一封沒有署名沒有密封的信放到班級信箱,他能收到的話他就要請吃大餐,如果中途被攔截,那么岳響河就要請他喝奶茶了。
一瓶奶茶而已,怎么想都是不虧本的交易。
信是按約定寫好放進了信箱,可是等了一個禮拜何峪風也沒有收到。響河只好認栽,而這封信從此就不知所蹤了。
“當時怎么就沒想到呢,是你班主任拿走了嘛!”
“對呀,我也沒想到。也許是其他的信件從來沒有被邵老師拿走過吧,所以我一開始就覺得是被其他人拿走了。”
“哎,害我白白請你一杯奶茶。”
“輸了就是輸了,被邵老師拿走也是一樣的啊。”
“哼,說來說去就是我倒霉。”
邵老師拿來了信,寒暄幾句算是話別。邵老師也老了,鬢發灰白,笑容里都多了幾條褶痕,顯得老邁而慈祥。
兩人繼續朝春天百貨的方向走著,何峪風一直將信攥在手心,恁叫響河扯破嘴皮他都不給看。
“哪有從收信人手里討回信的道理。”
“就看一下也不行嘛,既然是我寫的就是我的啊。”
“既然給我了就是我的,我不給你看是對寫信人的尊重。”
“哎呀,寫信的不就是我嗎,尊重我那就給我看啊。”
“我說的是當年的寫信人。”
不是現在的你,響河。
雨停了,空氣里彌漫著濃郁的青草氣息。兩人一路同行,各自思緒紛紜。
當時的情景歷歷在目:她從小賣部里買好麥香味的統一奶茶后就把在提前寫好“愿賭服輸”的便利貼粘在上面,趁大家去食堂吃晚飯時偷偷潛入教室,不料還沒將奶茶放進他的抽屜就被坐在教室角落地板上玩游戲機的187逮個正著,卻還要故作鎮定,慌騙187自己是受人之托,之后紅著臉灰溜溜地逃回自己的教室。
現在想來,那時候的一個表情一句話,哪個不是17歲萌動的少女心。
“我想起來了,我想起來了!”她猛抬頭,狠拍了下何峪風的手臂,像只炸毛的貓咋咋呼呼地嚷道:“187說的第一次見面他就知道我”嘴里有輛失控的汽車突然剎了車,響河揮了揮手,漲紅了臉,舌頭似打了結。
“他知道你什么?”
“哦……我是說他說他第一次見我但我卻忘記了,現在我想起來了,原來就是給你送奶茶那次啊,呵呵。”
她一直以為那年深夜在肯德基那次是她與187第一次照面,所以婚禮那天她才會覺得187盡說些奇怪的話。
難道那個時候自己就表現的那么明顯了嗎?那個時候,她又怎么會預料自己將來會深深愛上眼前的這個人。
“哦……這樣啊。”
“對啊,他把我嚇了一跳呢。”
“做賊心虛吧你。不過這也符合187的性格。”
“這個187也真是夠作的了,他怎么不說清楚呢,我那會還奇怪呢……原來是……”,響河自言自語,一副解氣的模樣。
何峪風看著她,欲言又止。
他從那一次就認定你喜歡我了,響河。在我意識到之前,在你表白之前。何峪風心里想著,苦澀地笑了笑。
快到百貨商場的時候,響河仍舊默不作聲地向前走,沒有想要道別的意思。是何峪風主動問道:“要我陪你去逛一下嗎?”
響河聽到這話,一時不知該如何回答。她安靜地望著他,這眼神很遠很遠,像是通過何峪風在看其他東西。
如果是以前的何峪風他不會這么問,如果是以前的岳響河她不會主動麻煩他做任何事。
但是現在不一樣了。
“好啊,我今天本來是有人陪的,誰想到被放鴿子了。”響河裂開嘴,傻傻地朝他笑著。
給麗秋媽媽買了護膚品套裝,給麗秋爸爸買了榴蓮泡芙和素燒鵝,這是蹭飯的必備物品,誰叫他們燒得一手好菜呢。
雨又開始下了。從百貨商場到車站才幾步路,但是被巨大的雨幕隔出了一個水霧氤氳的仙境。車站頂棚下可以躲雨的地方都站滿了人,凳子也已被雨水淋濕,沒法再坐人了。響河站在站牌后的人行道路緣上,背對著馬路。抬高傘面,視線剛好穿過多彩的傘頂,響河注意到兩個調皮的男生站在凳子上,背靠著廣告牌若無其事地聊天。
響河看到這一幕,用自己的傘敲敲何峪風的傘,示意他轉身看。就在這時,一個人影從百貨商場的方向疾奔而來,倏地穿過相對而立的兩人。響河和何峪風都本能地想要避開,可是響河身后是低一階的柏油馬路,在雨中淌著深深的污水。
眼看著就要跌進水塘里,何峪風伸手一把攬住她的腰,生生地掰回自己的胸膛。碩大的雨珠砸在兩人四目相對的臉上,睫毛顫抖,雨珠滾落,像流星砸進了地球。
“人太多了,我們還是撐一把傘吧。”
“哦,好。”響河氣息微喘,幽幽地收起傘。
“剛才你要我看什么?”
“沒什么……”
“哦……”
等了好久車都沒來,響河回味著剛才的一切,心情久久未能平復。
“你記得我們上一次共撐一把傘是什么時候了嗎?”
“……”
“我知道你肯定不知道。高二的時候啊,有一天放學后,也是下著這樣的大雨,我在公交車站碰到你和你同學,我回家,你們去網吧。你們沒有帶傘,應該是覺得這雨過一會兒就會停了吧。車站的凳子已經濕了,可是其他地方又不能躲雨,所以你們就站在凳子上各種耍帥。我站在你面前,扯你的衣角叫你下來,你不肯。我那會在想你們倆可真是沒素質。后來你們的車來了,你同學先跑進去刷卡,你以為我也坐這輛車,握著我拿傘的手,硬是要拉我上車。我們在車門口僵持了好一會,司機師傅都罵人了呢!”
“我那會不是不知道你坐哪輛車回家。”
“那你為什么非拽著我上車不可?”
“應該是覺得好玩吧,想說就把這個好學生一起拐去網吧算了。”
“幼稚!”
“哈哈哈哈……”
春天的雨,落下的都是回憶啊。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