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癡
謝必安從凡間帶了些胭脂水粉,孟婆原本是不收的。
腦中不知怎的,就想起那日芳華仙子的驚艷容貌,鬼使神差的便要了。
回到茶棚,偷偷摸摸地舉著銅鏡。
面前擺滿了瓶瓶罐罐,都很香。
她卻不識,左瞅瞅右瞅瞅,隨意挑了兩個往臉上涂抹起來。
“小孟兒,你在做什么?”
月清的聲音突然從身后響起。
她正在描眉,心下一慌,手一歪,畫岔了。
臉上多了一條線,很是滑稽。
“你這是?在上妝?怎么涂的,哈哈哈……”
他捂著臉大笑,連眼淚都笑出來了。
她想,她現在一定特別的蠢。
本想學著凡間的女子讓自己變得好看些,變得比芳華仙子還要好看。
哪怕只有一點點,能聽他一句夸贊,便很知足了。
可是……
斜眼瞄了瞄銅鏡中的自己,臉色慘白慘白,兩條眉毛濃黑,連成了一字眉。
孟婆低下頭,有些挫敗。
“你呀~”
男子的聲音聽起來既寵溺又無奈。
在白光氤氳的殘破視覺中,一雙淺色錦靴突然緩緩走近。
一只溫熱的大手輕輕挑起了她的臉。
月清不知道從哪里變出一條絲帕,替她細細的擦抹著頰上的污垢。
“你覺得萋萋好看么?”
孟婆撇撇嘴,問道。
萋萋是那天入輪回的女鬼,是個極其艷麗的美人兒。
過橋時磨磨蹭蹭,總是有意無意的盯著月清看,她便暗暗的記在了心里。
“美則美矣,與我何干?其實……”
他不甚在意,眼神從頭至腳的將她打量了一番,輕笑。
“我倒覺得,你比她好看的多,在我看來,沒有幾個女子能比得上你的。”
明知是他的一句戲言,孟婆還是高興的不得了。
她是鬼,本無心,無情。
可自打遇上了他,那笑容就好像收不住似的。
見之,便歡喜異常。
“我來幫你畫吧,眉呀,不是這樣描的。”
月清拿起螺黛,往前湊了湊。
他仔細的盯了一會兒孟婆的臉,看著看著,腮幫子卻越來越鼓。
最后實在沒忍住,胸腔里憋著的那口氣竟“噗嗤”一聲泄了出來。
月清猛地捂住嘴,堵回了自己的笑聲,只是肩膀還在使勁兒的抽搐。
“你、你再笑,你再笑我就吞了你。”
月清趕緊將捂著手放開,那對眸子仍是彎月形狀,里面蕩漾起星星點點。
孟婆又羞又惱,只得故作兇狠的朝他呲呲牙,作勢就要撲過來打他。
兩人鬧作一團,十分開心。
或許是此刻的氛圍太過于輕松愉悅。
孟婆偷偷觀察著那人的表情,終于鼓足勇氣,小心翼翼的問出了那句話。
“若是,跟芳華仙子比呢……”
月清的手突然抖了抖。
他沒有回答。
一瞬間的失神還是泄露了他的想法。
自然是及不上的,九天上的神女那般的高貴,遙不可及。
她只是一個小小的陰使,還呆在終日不見光的陰暗地帶,又怎能比得上?
原來,從天堂掉到地獄竟是如此之快,只因那人的一念之差。
—
月清要走了,走前,向孟婆道別。
奈何橋邊,女子忙碌的身影一如往昔。
不知從何時開始,她漸漸愛上了紅衣,穿著與他如出一轍的紅色,美的格外艷麗。
常常在彼岸花海間起舞,一跳就叫人移不眼。
孟婆送完一對怨侶,正想停下來擦擦汗,有人卻搶先一步。
只見月清走上前來,從懷中掏出一方竹帕,動作嫻熟地替她拭盡臉上的香津。
那雙大掌生出些許仙力,將她酸痛的手臂揉了又揉。
“很累么……”
孟婆搖搖頭,沒有回話。
“小孟兒,我都要走了,你就沒有什么要同我說的嗎?”
委屈的,斷斷續續的聲音突然從身后傳來。
月清靠向她,像小孩子般黏黏糊糊的趴在她的肩上嘟囔著,語氣悶悶不樂。
這是,在撒嬌?
孟婆僵硬著身子,一動不動。
男子炙熱的溫度在肌膚接觸的地方滾燙不已,像一股電流流過全身,引得她心尖發麻。
過了好久她才回過神來。
也不多說,玉手輕揚。
茶棚的桌上頓時放滿了十幾個酒壇。
有她新釀的竹葉青,桃花醉,一股腦兒的全塞給了他。
“謝謝小孟兒,這酒真香。”
隨意打開一壇,清香撲鼻。
月清忍不住嗅了嗅,笑的十分開懷。
這時,突然有個仙童騰云駕霧而來。
只聽他氣喘吁吁叫道:
“月仙人,月仙人,芳華上神出事了……”
“咣當——”
壇子從手中脫落。
他匆匆離去,甚至來不及多看她一眼。
那人的背影在眨眼間消失不見。
孟婆默默蹲下身,猛的將手摁進酒壇碎片里。
不疼,也沒有血。
眼淚毫無預兆的滑落,滴在手背上,燙的驚人。
那摔了滿地的桃花醉,像極了她,無論有多香,棄之都不可惜。
9.收魂
眼前是一片腥紅的河。
河面上飄浮著許許多多的惡鬼人臉,有的沒有臉,有的缺了手,有的只剩下半截身子。
個個面目全非,四肢潰爛,用沒有眼珠的眼眶死死地盯著奈何橋,哭嚎著,怨氣沖天。
孟婆卻好像看不見一般,一點一點的往前走去,深吸一口氣,閉上眼。
“撲通——”
水花濺落,她已然沉了下去。
無數惡鬼簇擁而上,紛紛張著腐爛的嘴咬向她。
一口又一口,生吞活剝。
每咬一處,都會伴隨著劇烈的疼痛。
孟婆卻不懼,任由它們侵蝕著自己。
……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她已經記不清了。
沒想到,年年月月日日,時時分分秒秒竟會如此的漫長。
她只覺得自己渾身上下的每一節骨頭,每一塊皮肉,每一處內臟器官都被用力撕扯著,腐爛成渣。
明明是難以忍受的痛苦,女子卻咬牙硬抗,甚至癲狂大笑。
“哈哈哈哈,這忘川中的惡靈……也不過如此嘛……”
紅衣早就破爛的不成樣子,裸露出來的肌膚上也滿是傷痕。
終于,孟婆手中的光團越縮越小,最后化成一粒小小的黑色丹藥置于掌心。
緊接著,美人破水而出,心力交瘁地滾進了彼岸花海中。
細長的尖刺們爭先恐后地扎進她的身體里,宛如凌遲般的刀割針絞,再一次痛的她天昏地暗。
“真傻啊,你這又是何苦?”
耳畔響起嘆息聲,一雙大手輕輕地摸了摸孟婆的臉。
是謝必安。
見了他,女子的雙眼頓時亮的出奇。
“幫我交給,交給……”
話未道盡,孟婆仿佛一瞬間透支了所有力量,再也支撐不住倒了下去。
“啪嗒——”
有淚水緩緩滴在她的面容上,涼涼的,濕漉漉。
孟婆驚訝的抬頭,有些詫異,忍不住伸手碰了碰,怔怔的問道:
“謝必安,你是哭了嗎?”
—
仙魔兩界積怨已久,一直互相看不順眼,千百年來的恩恩怨怨是是非非根本道不清,說不明。
芳華仙子中了魔界獨有的逍遙散,幾乎無藥可治。
逍遙散雖名“逍遙”,中毒者卻不會逍遙快活,而是要經歷九九八十一種劇毒折磨,每日一種,反反復復,痛不欲生。
此毒并不是無解,最重要的一味藥引是忘川河中冤氣纏身的數百惡鬼之魂。
所以,月清找上了孟婆。
“小孟兒,只有你能幫我了,幫幫我吧,救救芳華……”
不過數日,他便憔悴成了這般模樣,胡荏滿面,渾渾噩噩的說著醉話。
一見她,就像個孩子似的撲進了她的懷里,連聲哀求。
向來清高又驕傲的人,為了心上人竟能如此的卑微。
那一瞬間,孟婆的心痛的厲害,同時又軟的像泥,百煉鋼都化作繞指柔。
她舍不得他如此難過。
她想,若他此刻要她的命,她可能也會毫不猶豫的雙手奉上。
不過是收集惡魂,只要能幫上他,付出什么代價她都心甘情愿。
孟婆低頭,不愿讓他看見自己萬分脆弱的表情。
她聽見一個略微顫抖的聲音,說:“好,我幫你。”
……
謝必安將丹藥送去仙界,看著他的背影越來越淡,最后化作一道流光,消失在天際。
孟婆突然笑了,牽動了傷口,眼淚也跟著簌簌落下。
如今,你該是歡喜了吧。
10.試藥
日復一日,年復一年,轉眼間又是百年過。
上天之路一如往昔。
這一次的朝貢孟婆只身前來,隨她捧著禮的是個綠衣青發的小鬼仙。
剛入地府年歲不大,聲音脆脆的,很機靈,叫孟七。
上天梯,拜天神……流程還是照原先的走。
小姑娘第一回上天宮覺得新奇極了,想四處瞧瞧逛逛。
那笑盈盈的模樣,有她從前的影子。
孟婆帶著孟七兜兜轉轉,從太乙真人的太微玉清宮到元始天尊的玄都玉京,東華帝君的東華紫府,再到王母娘娘的瑤池圣地。
走著走著,不自覺走入熟悉的地方。
巨大的相思枝葉迎風而展,兩只樹干互相纏繞環抱,葉如柳眉,紅綢掛滿。
風一吹,飄飄揚揚,嫩黃色的花朵絢爛枝頭。
成片成片的朦朧樹影將她籠罩,枝葉縫隙間剛好能夠督見殿中那抹紅衣翩然的身影。
他好像很急切,一直在來回踱步。
直到內室中走出一個仙風道骨的老翁,錯亂的步伐這才堪堪停下,迎向那人。
老翁頂著一頭銀絲,胡子花白,長長地垂至胸前,手捧紫金葫蘆,笑容可掬。
身后又有兩名小仙童隨待,應是那道德天尊無疑。
天尊將兩個不同的藥瓶遞給他,月清立即收入懷中,躬身答謝。
孟婆靠近了些,想聽聽他們談些什么,卻只能聽見一些只言片語。
“你可想好了,這逍遙散可不是凡物,若……”
“芳華不能再等了……”
“解藥……”
聽到這里,細細一想,還有什么不明了的。
眼見月清打開那個黑色小瓶,仰頭,即將吞入腹中。
本能的反應永遠比身體來的最為迅速。
紅色的流光沖了進來,一把搶過瓶子喝了個干凈。
逍遙散入口既化,帶著滿滿的苦味,很快便滑入喉嚨。
“小孟兒,你……”
月清瞪大了眼,臉色一瞬間變得蒼白無比。
從他清亮的瞳孔里孟婆看見自己的面容、肌膚中慢慢滲出了血珠,正在滴滴答答的往下滾落個不停。
這是第一種毒,千刀萬剮之痛,已經開始了。
仿佛有無數的利囂穿孔而入,她能清晰的感知到自己的皮肉、骨頭、四肢被人一刀一刀割下來,分成塊物狀,然后又碾壓成餅,磨成絲,削成片,伴隨著一顆顆腐肉,簇簇掉落,潰爛。
血色染紅無邊天際,汗水浸濕紅衣女子的背。
她拼命咬著牙,努力不讓自己哭出聲來。
此刻,她早已化作一個血人,倒在冰冷的地磚上翻來覆去,哀鳴不斷。
月清的眼眸突然變得通紅不已,聲線抖的厲害,一把將人拉入懷中。
“小,小孟兒,沒事的,沒事的,有我在呢,我陪著你,你怎么會,會……”
“冷,我冷,熱……”
她神志不清的喚道,身體抖得厲害。
隨即又叫著熱,拼命撕開自己貼著皮肉早就粘固在一起的衣料。
每一次的拉扯,猶如剝皮之痛。
第二種毒,冰火兩重天,冷熱交替,反反復復,如此輪回。
……
孟婆從床榻上醒來,發現自己完好無損。
那些曾經痛不欲生的經歷,仿佛是夢境一般。
目光所視,這是一間男子的臥房。
擺設十分大氣,南邊有一架特別大的木框。
上面堆滿了各種各樣的丹藥,瓶瓶罐罐熏的整個房間藥香四溢。
另一邊則是一張黃梨木雕花書案,案上放著的柴窯美人瓶。
瓶中插滿了曼陀羅,花葉已經枯萎,卻有種別樣的美感。
推開門,漫無目的地游走。
踏上主殿的石階,香爐裊裊。
正中的匾額上寫著幾個燙金的大字——“姻緣司”
殿后傳來嬉笑聲,孟婆心下好奇,扶著墻尋過去。
天色晴好,月清小心翼翼的抱著芳華仙子坐在藤椅上曬日光。
兩人互相貼著彼此,交頸而臥,繾綣旖旎,耳鬢廝磨,葳蕤瀲滟,如水一般的眉眼里盡是情意綿綿,你儂我儂的甜膩情緒。
果然……都是奢望。
或許再多的情深,都抵不過那人一顰一笑。
她所認為的溫柔相待,不過是愧疚,是憐憫,是心上人歸來之前的情感寄托。
一響貪歡,她竟然當了真。
孟婆苦澀一笑,轉身跌跌撞撞的走了。
11.別
在天界養傷的日子十分無聊,唯一不同的是孟婆搬到了月清的房間。
而他自己不知從哪兒尋來了一張浮雕龍紋榻。
每晚歇在榻上,自此幾乎將大半的時光都給了她。
起居生活一應經他接手,照顧的無微不至。
兩人時常坐在樹下,身穿顏色相近的烈焰紅衣。
一個彈琴,一個起舞,琴音婉轉,舞步蹁躚。
月清有時會給她念人間的話本,大多都是些窮書生夜遇美狐,富家小姐為愛私奔的故事,情節老套的很,一直翻來復去的講,樂此不疲。
他還學會了做吃食,好像他本身就會似的,燒火,切菜,翻炒……動作行云流水,十分熟練。
鍋蓋一掀,誘人的香味鉆入鼻中,兩人總會為了爭菜大打出手。
大殿,書房,相思樹下,嬉鬧聲久久不停。
偶爾,他們也會下界,步入喧囂的凡塵。
在人聲鼎沸的悠久古鎮中盡情的游玩,看戲,聽曲兒,尋找稀奇的物件兒。
一路走來,小販眾多,有兜售針頭線腦,胭脂水粉的,還有表演雜耍技藝的江湖人士,場面很是熱鬧。
當孟婆提出想看雪時,月清便帶著她去了北海之巔。
眼前的世界晶瑩剔透,冰川雪山,說不出的好看。
男子走在前頭,回頭沖她伸出了手,溫柔一笑。
“孟孟,來,我牽著你。”
孟婆猶豫間將手放進那雙熱乎乎的大掌中,踩著他遺留下來的腳印,一步又一步的,往前、往前……
雪花落在他們的身上,頭上,仿佛鋪上了一層厚厚的梨花瓣。
一片,兩片,三片,片片飛,纏綿飛舞,肆意張揚。
四周落英繽紛,構成一幅絕美之景。
男子的背影偉岸又寬闊,帶來莫名的心安之感。
至此,她總是會生出一種錯覺,似乎走下去后,就是白頭。
—
眼見著月清臉上的笑意一日勝過一日,看得出來他很歡喜。
孟婆卻始終摸不清他的態度,歲月靜好的日子她確實想要,但并不是這樣渾渾噩噩的要。
更何況,還有一個芳華仙子處在正中,就好像一根刺,不痛不癢的扎在那里,仍舊是膈應。
有幾回孟婆都想問問她的事,可對上那人干凈透亮的眸子,話未說出口,就硬生生的卡在了喉嚨里,支支吾吾的憋不出半個字來。
本以為此事會不了了之,沒想到芳華居然找上了門。
那日,月清下凡牽姻緣,早早的走了。
神女一襲白衣姍姍而來,容貌秀麗,氣質溫婉,仿佛空谷之幽蘭,渾身清香四溢,仙氣裊裊。
她的神情很是淡漠,一見到孟婆,便將她從頭至腳地打量了一遍,黛眉輕蹙,眼里滿是她瞧不懂的復雜。
“我與月清……曾是道侶,你可有聽說過?”
芳華涼涼的說道,仿佛在敘述一個最為平常的事實。
孟婆聽了,胸口頓時一陣悶熱,好像有人拿著利器在上面劃開了一道大口子,一下子疼的厲害。
但她面上仍是一副不甘示弱的樣子。
“你都說是曾經了,如今陪在他身邊的是我。”
“他為了我,可以不要命,你在他心里又值幾分?”
女子笑的一臉矜持,繼續云淡風清。
“那日他抱著我,你分明瞧見了,卻還恬不知恥的貼上來,真可悲。”
“你們地府的人生在陰暗之地,果然無恥至極,喜歡覬覦別人的心上人。”
“你殊不知,你現在有多臟嗎?”
許是芳華的語氣太過不屑,帶著憐憫,讓她覺得被莫名羞辱了一番。
恬不知恥……
真可悲……
你現在,有多臟……
這幾句話在腦海里盤旋著不停的循環、循環。
頭突然痛的厲害。
連手指掐進了肉里都未曾察覺。
孟婆牙齒緊顫,死命的咬住下唇,仿佛在極力忍耐著什么。
芳華還嫌刺激的不夠,一句接著一句。
“為我不辭辛苦的尋求桃花醉,陪我渡劫,曾經許諾我一生一世……他,不是你這種低賤之人能夠肖想的。”
“閉嘴!”
女子突然妖嬈的笑了,笑容陰測測的,配上她泛紫的嘴唇,看上去十分的可怖。
眼神漆黑又空洞,一瞬間化成醒目的紅。
雙手翻轉不停,生出一股濃烈的煞氣來——
12.雷罰
后面的事情孟婆已經記不清了。
她只記得,自己被抓到的時候有多么的狼狽。
她趴在地上,發髫凌亂,一身紅衣皺皺巴巴,流下來的血將袖子都浸濕了。
芳華仙子倒在一旁,面色慘白,胸口處有個黝黝的黑洞,也滲著血,內丹不翼而飛。
幾位上神一看,還有什么不明了的,紛紛怒目而視,祭出了法器,嘴里不住的喚著:“妖孽,妖孽!”
掙扎未果,金光直面襲來,化成一個寒鐵籠子,將她罩了進去。
孟婆埋著頭,整個人縮成一團瑟瑟發抖,眼睛紅的厲害。
這一回,是嚇哭的。
她在籠子里呆了三天三夜,凌霄殿上的磚石很涼,帶著刺骨的冷意。
聽說芳華仙子被救了回來,但是一身修為散去大半。
天帝大怒,判孟婆雷火之刑,打入十八層地獄,苦役兩百年,靜思己過。
行刑那天,罕見的出現了七彩祥云。
西方光茫絢爛,大雷音寺隱于云中。
天際被淡淡的佛光普照染上了濃濃的金邊兒,靈輝灼灼,引起一片霞光疊嶂。
云霞之下是波濤洶涌的天河。
只見那雪白的浪花浩浩蕩蕩的奔騰著,猛碰到岸邊,發出富有韻律的激濺的聲音。
真美。
孟婆最后看了一眼,轉身跟著天兵離開。
鐵鏈在光滑的地面上摩擦,隨著她邁出的步子,連續發出“叮鈴哐當”的聲響。
她的鞋子早已磨破,走起路來擱的生疼。
嫩白的玉足上滿是血淋淋的傷口,有的還在化膿,氣味并不是那么好聞。
孟婆苦笑,如今的她倒是與忘川中的惡鬼一般無二了。
走上刑臺,雙手雙腳皆已束縛,動彈不得。
監刑官穿著黑色暗紋官服,手持明黃色旗幟,隨風一揚,高聲喚道:“行刑!”
原本晴空萬里的地方,突然變得黑云密布。
噼里啪啦的雷鳴之音此起彼伏。
火光沖天而起,卻不帶一絲濃煙。
那是冥焰,燒的是靈魂。
緊接著,銀弧也跟著劈下。
一道,兩道,三道……
道道凌厲,深之見骨。
孟婆獨自硬抗,始終不言不語。
哪怕這雷霆之勢連神仙見了都心底發憷,頭皮發麻。
血色之花陸續綻放,像極了那年她第一次見到的瀲滟扶桑。
那顏色,紅的艷麗,紅的嫵媚,飛濺著散開,絢爛又綺麗。
恍惚中,朦朧不清的視線里竟然出現了那人的影子。
他面色焦急,踉蹌著步子朝自己跑來,嘴唇一張一合,還未開口,眼淚就大串大串的滾落一片。
回憶在剎那間沖破閘門。
往事如同倒帶般,慢慢浮現于腦海。
“別人的姻緣都牽了,你自己的可有安排?”
“在下月清,敢問姑娘芳名?”
“盛京,孟歌。”
“以后你去賣繩,我就在家為你做羹湯。”
“騷狐貍,真撩人。”
……
“阿清……”
她喚。
那張臉已經看不出原本的模樣了,唯有一對眸子亮的出奇。
“咳咳,相思豆又結了,我、我為你,摘了……”
“孟孟……”
男子閉上眼,任由淚水肆意。
心像是被人揪著一般,越來越緊,越來越疼,最后竟化成了一團火,自喉嚨中噴涌而出。
剛想開口,一抺鮮血便從嘴角汩汩流下。
血灑在了地上,開出了彼岸之花,在這九天之中熱烈綻放。
月清失神的盯著那花兒,忽然白了頭。
熊熊雷火將周遭的一切燒的干凈。
天地間,再也沒有那個紅衣黑發的俊俏仙人,而是白發蒼蒼,終日笑瞇瞇的月老。
那笑,有幾分真,只有他自己知曉。
13.終
“婆婆,您怎么在發呆?”
說話的是位藍衣公子。
他穿著一身上好的綢緞料子,腰間系一塊羊脂白玉,豐姿雋爽,氣質翩翩。
只需一眼,便能瞧出此人生前家族之顯赫,通身的氣派做了鬼都藏不住。
“無事。”
孟婆應道,將手中的湯碗遞了過去。
公子念念不舍的看了看身后,語氣沮喪:“不知下輩子,還能不能遇見我家娘子……”
“那老頭不會忍心有情人不成眷屬的,安心去吧。”
“如此,便承婆婆吉言。”
將湯一飲而盡,雖不知她口中說的老頭是誰,公子還是笑著道了謝,轉身踏上奈何橋。
謝必安從人間勾魂回來,帶來一串相思紅豆,送到孟婆跟前:“吶,你要的東西。”
“多謝。”
她接過豆子低頭嗅了嗅,心情頓時清爽了許多,又開始做起了繁瑣的工作。
玲瓏骰子安紅豆,入骨相思知不知,還有什么不懂的?
謝必安低頭,嘆了一口氣,整個人像是被什么東西突然壓垮了,覺得既無奈又酸澀,落寞無限。
范無救則偷偷的站在他身后,有些心疼地望著他。
沉默半響,終是忍不住了,走上前去,一把摟住了他的腰,如同幼時相處那般,努力的掂起腳尖,溫柔的摸了摸他的下巴——
只見小矮子用他水盈盈的眼眸認真的看了看謝必安。
十分鄭重的開口,道:
“智者知幻即離,愚者以幻為真,一念放下,萬般自在,懂?”
謝必安被他文縐縐的話語逗得直發笑,心里的苦悶頓時一消而散,只覺得整個胸膛軟乎乎的,暖的不像話。
他拍了拍他的頭,一通亂揉。
“懂了懂了,我們家的小矮子果然博學多才。”
“走,大哥請你喝酒,今天不醉不歸!”
—
孟婆最后是被閻王帶回來的,據說渾身上下傷痕累累,很是凄慘。
閻王為了她,跪在凌霄殿上苦苦哀求,一跪便是一周天。
玉帝頭疼的很,終是松了口,刑罰可免,她卻永生永世不得再見月清。
甚至,連地府都出不去了。
……
自那以后,上窮碧落,有月老牽紅繩,定三生宿命姻緣。
下及黃泉,有孟婆熬清湯,解一世情仇執著。
那株見證了兩人相知相許的紅豆樹也在人間結滿了碩果。
番:
千年至,地府新上任的孟婆叫孟七,是個明艷殊麗的姑娘,額心開紅蓮,眉間帶著稚氣與嬌憨,接替日日熬湯送魂,留守黃泉的生計。
孟歌再無牽掛,走過奈河橋,入了輪回。
沒過幾日,又來了一位白發面俊的男子,望著遍地盛開的彼岸花出神,彎腰拈起一朵,尖刺扎破他的指尖,留下幾滴血珠。
剎那間,花海像是突然活了一般,顏色越發地鮮艷。
男子輕笑,化作一團白光,也消失了。
—
東風夜放花千樹,更吹落,星如雨。
寶馬雕車香滿路,鳳蕭聲動,壺光轉,一夜魚龍舞。
各家各戶燈火通明,星光一路蜿蜒。
今年的上元節比以往要熱鬧的多,不僅有燈會,還有廟會。
普陀寺香火鼎盛,來的人絡繹不絕,那株象征著愛情的紅豆樹在風中搖搖擺擺。
風一吹,果實紛紛落下,有人彎腰撿了幾粒,放進香囊中。
江上碧波蕩漾,泛起圈圈漣漪。
隔老遠就瞧見幾艘畫舫緩緩駛過來,上面掛滿了彩綢,檐口系一頂雕花燈籠,旋轉著散發著幽幽的光輝。
船上的樂姬或憑或立,身著羅衣,與風流才子們吟詩作對,喝茶觀景,好不熱鬧。
女子忍不住探出頭來望了望——
玉手撩起薄薄的帳幔,最先露出來的是烏發挽成的髻。
然后是一對秋波盈盈的眸,眸之下以輕紗遮面。
玉體婀娜映花影,纖腰細膩似柳枝。
她自畫舸而出。
聽著憐人們咿咿呀呀的哼唱聲,一時間竟也來了興致,跟著便起了舞,在船坊上旋轉翩躚。
紅衣如花瓣一樣鋪開,玲瓏的身段似水蛇般扭動。
女子的舞姿更為嫵媚些,宛如一只輕盈的蝶,即將展翅而飛。
笛聲倏地響起。
一抹剪影立在橋頭,黑發高束,眉目清冷,就這么不近不遠的站著,白衣飄然。
樂音愈發的急切活潑,她的動作也跟著變快。
忽而將水袖舞至空中,猶如漫天綻放的煙火,乍然而起,驟然而逝。
如瀑的黑發,雪白的肌膚,與鮮紅的衣裙形成強烈的對比。
此刻,星河也好,憐人也罷,仿佛周遭的一切都成了她的陪襯,天地間只剩下這赤足旋轉的身影。
曲終,面紗被風吹起,打著旋飛出去好遠,被一只骨節分明的大手拾了去。
“公子,等等。”
有人喚他。
回頭,一眼萬年。
時間突然定格了,女子的容顏在記憶里逐漸清晰分明。
“在下月清,敢問姑娘芳名?”
“盛京,孟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