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者是一匹灰狼,比祁連山中常見的狼要大上許多,皮毛油光順滑,頸背鬣毛乍立,一條白線從鼻梁經額頭、后頸、脊梁直至尾稍,在月光下威風凜凜。
灰狼打個鼻響,竟口吐人言:“恭祝大哥渡劫成功。”
熊大春喝喝笑道:“賢弟果然沒有忘記我們之間的約定。”
灰狼說道:“今日是大哥變化的第四十九日,七七之數,想必渡過這一劫,大哥就再不會原形畢露了吧?”
熊大春道:“說來也怪,我那日被天雷劈中天柱,原以為這條命終歸要被老天爺收了去。誰料被那麻臉大嫂一摸,僥幸不死。我后來反復思索,始終沒有參破這一道。我也曾暗地里觀察這麻臉大嫂,到也并無異樣,這事實在奇怪。”
灰狼說道:“或許大哥潛心修行,感動上蒼,給你了一次做人的機會。既然渡劫成功,大哥就不必在意了。”
熊大春聽罷,黯然道:“還有一事,我虧欠了麻臉大嫂。”
灰狼問:“何事虧欠?”
熊大春說道:“六年前十月初六,我在山中修行,恰到關鍵時刻,被兩名獵戶闖入法陣,我狂性大發,咬死其中一個,誰料竟然是那麻臉大嫂的夫君。”
灰狼道:“竟有這等事?”
熊大春道:“麻臉大嫂好心救我,我卻咬死他的夫君,想來真是不該。”
灰狼道:“大哥不必自責,你咬死獵戶在前,大嫂救你在后,不是一回事。”
熊大春道:“話雖如此,但與麻臉大嫂朝夕相處,總會感覺愧對于她。”
灰狼道:“你我本獸類,偶遇奇術,可以修煉化為人形,免遭畜生道輪回之苦。修煉之路的艱辛,想必大哥知之甚多,切不可拘泥于此等小節。”
熊大春與灰狼聊罷,合手道個萬福。灰狼對月嚎叫一聲,下山而去,沒過山腳不見了蹤影。
熊大春回到花丫頭家天色已晚。花丫頭招呼熊大春吃飯,熊大春嘆了口氣,沒有吃。花丫頭問為何不吃晚飯,熊大春說,兔子沒逮到,不想吃。
驚蟄剛過,熊大春在花丫頭的指導下干起了地里的活。熊大春力大無比,原本需要耕牛才能拉動的犁鏵,熊大春自己就拉得動。拉完一塊田,大氣都不喘一下。借不到耕牛的村民見狀,紛紛求熊大春到自己田里犁地。花丫頭心疼熊大春,不想讓他去。熊大春卻喝喝笑道,說無妨。因為此,不少刻薄的婆姨反而說起了花丫頭。熊大春見花丫頭收了委屈,耍脾氣不去那刻薄婆姨家。直到刻薄婆姨給花丫頭道了歉,熊大春才答應給她家犁地。
饒是熊大春天生神力,耕完四五戶的田也累脫了氣。崔家上莊的村民聽說花丫頭家來了個遠房兄弟力大無比,比耕牛還厲害,全聚到地頭上看,一個個看的咂舌,幾個平時趁花丫頭下地干活偷過她家雞娃豬娃的后生,也都跑去找花丫頭求情道歉。若是被熊大春知曉了,掄一把掌,估計就夠他們在炕上躺三個月了。
漸漸的,花丫頭發現,熊大春看起來五大三粗,魁梧雄壯,干起活來卻并不蠢笨,竟是每一樣都拿得起來,尤其是和牲口打交道的活,劁豬套馬架牛,只要熊大春在牲口耳邊嘀咕幾句,不管是干什么,個個都乖乖的。村民更是驚奇。
崔家上莊出了個能人的消息就此傳開,一直傳到了肅州城,肅州城駐扎的國民黨二旅的一位旅長聽聞此事,專程遣人來到崔家上莊,請熊大春到肅州城去。熊大春臨走前拉過花丫頭的手,說道:“大嫂,我本不應去的,眼下正是農忙,地里的活計,你一個人怎的忙得過來。可不去的話,又怕官家為難你。我且先去,你在家照看好田地,等我回來。”
花丫頭也哭了,說道:“大春,你去吧。我當初本來也沒打算留你,我一個人這些個年也過來了。你如果能回來,姐這扇門給你留著。男兒志在四方,既然城里的老爺有心抬舉你,你就安心的去吧。”
熊大春道一聲珍重,就和民團的人下了山。
來到祁連山腳下正要上官道,熊大春見天上飛過一群麻雀。熊大春對民團的人說要撒尿,瞅了個空來到一塊石碑后面,看沒人跟過來,沖天上打了個唿哨。一只麻雀飛落,熊大春抓過麻雀,對麻雀耳邊說了幾句話,手一揚,說,去吧。麻雀在空中打了個轉兒,向祁連山中飛去。
熊大春坐著汽車來到肅州城,第一次坐汽車的熊大春對這個不需要牲口拉卻跑得飛快的家伙很好奇。旅長的警衛員看他的傻樣直發笑。
叫熊大春來的這位旅長姓段,行武出身,早年參了軍,憑著一身練家子本身從教官干起,干到旅長就再上不去了。而且,在軍中多受排擠,被委派到肅州城這個偏遠之地,遠離南京政府。段旅長深知升遷無望,好在肅州城軍防任務也不甚繁重,平時不喜坐車,偏偏好騎個馬。心情煩悶了就騎馬去戈壁灘上兜一圈,身子骨顛攔散了,回來就能睡個好覺。年初城中富紳送來一匹良馬,可偏偏性子頑劣,把給段旅長養馬的馬夫踢斷了幾根肋骨。這次找熊大春來,就是想找個養馬的。
熊大春坐著汽車來到肅州城。第一次進肅州城,第一次見這么多人的熊大春睜著兩個眼睛,什么都想看。肅州城乃百里之內唯一的縣城,田字格局,四方四正。城中心有一鐘鼓樓,基座呈四方形,走完一周需一百八十八步,四個門洞通東、南、西、北,門洞上方掛有有“東迎華獄、南望祁連、西達伊吾、北通沙漠”四塊牌匾。基座上方為三層木架結構塔樓,擎柱、檐柱、通天柱根根分明,二樓雕梁畫柱,掛有“聲震華夷”、“氣壯雄關”兩塊大匾,鐵畫銀鉤,氣度非凡。
營部位于肅州城西北角。段旅長聽說人已帶到,來帶車跟前,見熊大春雖然穿一身粗布衣裳,立在車上卻如鐵塔一般,心中先是喜了三分。
說明原因,段旅長讓警衛員帶熊大春去伙房吃飯,又讓人找了一套頂大的軍裝。熊大春吃過飯換上軍裝,顯得精神挺拔,器宇軒昂。
熊大春道個萬福,說:“老爺,在下家中還有薄田三分和寡居的老姐,還望馴完馬后,老爺能夠放我還鄉。”
段旅長哈哈一笑,說:“我段某人這里不留不中用的人,我看上了你自然是你的福氣。好男兒就要當兵,整天在田里干活有什么出息。你放心吧,你家中我自然會派人照顧。你就先安心的替我馴馬吧。”
熊大春只好先給段旅長馴馬。馬確實是好馬,身高腿長,棕色的皮毛油光水滑,皮毛下肌肉鼓鼓,像一窩窩老鼠滾來滾去,被人牽來時候掄頭甩尾不住的掙扎,眼看著就要脫韁。
熊大春見狀,上前結果韁繩,沖馬脖子拍了一巴掌,馬就不亂動了。接著熊大春拉過馬頭,扯過馬耳朵說了幾句話。然后轉過身對段旅長說:“老爺,馬馴好了。還望老爺放在下回去。”
段旅長大喜,哪肯放熊大春回去,非要熊大春做自己的警衛員。熊大春拗不過,只好在營部住下,當起了段旅長的警衛員。除了托人給花丫頭捎點肅州城的東西外,竟一次也沒回去了。這一過就是三年。
1937年,盧溝橋事件爆發,日軍開始大舉侵華。本來也沒打到河西這邊,在肅州城布防的段旅長相比起鎮守華北華東一帶的同僚來說,要輕松不少。可是到了1939年,東線日漸吃緊。軍部傳下命令,令段旅長帶兵到前線支援。
行軍前,熊大春自知這下回去看花丫頭的機會就更渺茫了,趁夜幕降臨,沖祁連山方向磕了三個頭,就上了去蘭州的運兵車。
蘭州,又稱金城,黃河穿城而過,南北兩相夾,易守難攻,乃黃河上游重鎮。熊大春跟隨段旅長來到蘭州軍部,馬路上人來人往,紛紛擾擾,一群工人正在軍部旁邊立電線桿。正逢熊大春到軍部門口,忽然聽到工人們驚呼,拉扯電線桿的繩索斷裂,超段旅長方向砸將下來。
段旅長叫聲不好,心想這下出師未捷身先死,被電線桿砸死也太窩囊了些,想要避開,卻已避無可避。突然,一個高大身影閃過,硬生生將電線桿托住了。
段旅長定睛一看,竟是熊大春。熊大春托著電線桿,身子晃動,卻屹立不倒。工人們七手八腳托住電線桿,放回地上。熊大春退后兩步,一屁股坐在地上喘氣。
次日,省署教育科辦的《通俗日報》刊登了一則通訊:本報訊。昨日,省署某駐軍軍部門口,電桿突然傾倒。有一士兵天生神力,關鍵時刻托住電桿,所幸未造成人員傷亡。
當天晚上,段旅長備下酒宴,將熊大春請至身邊落座,專門感謝熊大春的救命之恩。熊大春破例喝了些酒,回宿舍的路上經過一片樹林,正走著,突然聽見一個蒼老的聲音笑道:“一個畜生,不知哪里學了些道術,竟能化為人形,還成了堂堂軍部的座上賓,可笑,可笑。”
熊大春聽完一驚,酒全化作冷汗出了,脫口而出:“是誰!”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