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三兒老家江蘇高郵,在家里排行老三,上頭還有兩個哥哥。
他這一輩人本已不興再把排行老幾做諢名,可這陸三兒小小年紀不知從哪里來的老成勁兒,打小學就喝令同輩的同學朋友喊他陸三兒,后來喊順了口,不論大人小孩也都跟著陸三兒陸三兒地叫。三兒祖上世代經商,家資頗是殷實。他爺爺年輕時碰上新中國農商整改,家族產業被好好地“整頓”了一番,祖上積下來的財產都被充了公。可他爺爺令取門路,硬是重新干出了一番事業,把家里的八個孩子個個都扶成了人,分成了一個個利利亮亮的小家。
三兒他爸生他這輩時,正趕上計劃生育,生他二哥已經算是超生,被罰了不小一筆錢,還去鄉政府做了各種保證才免去了被強制結扎的懲罰。可這夫妻倆一想到各自都有七八個胞姊妹,心里總是抝不過,于是咬咬牙,再生!
懷陸三兒那陣子他媽住回了娘家,高郵湖邊上的一個鄉下。等生下了三兒,他媽就獨自回了鎮上,幫孩子他爸打理服裝店的生意,陸三兒就被留下來跟著外公外婆生活,等著長成了大人胚子再接回鎮上念書。那年歲計劃生育查得緊,孕婦都不敢上街趕集,就算這婦女懷的是頭一胎,也會被街上穿便衣的計生委干部帶回局里盤問,如果發現是二胎,就會立即扭送到醫院強制把孩子流了,鬧出過不少人命。當時的計生辦還想了一個好法子,辦里的干部會經常找一些村民“談心”,說著是談心,其實是用各種法子讓村民檢舉揭發村子里偷偷懷二胎的人家。然而這個辦法在陸三兒外婆的村子是不奏效的。
老太太住的村子叫塔水村,相傳古代,這一代下游常發大水,興化城里的鄉紳就捐錢找來能工巧匠在這上游的湖邊修塔,鎮湖妖,供河神。工匠們拖家帶口至此,經年累月,這荒郊野外慢慢升起了戶戶炊煙,一代代人繁衍生息,慢慢變成了一個小村落。這村里的人往上追個幾代都能沾到親戚,所以一村人都和和氣氣,互不為敵,再任他計生辦的人過來威逼利誘,也沒有人會說別家的不是。
陸三兒就在塔水村長到了八歲,雖然父母不在身邊,可三兒這幾年還真沒受過什么罪。祖父母那時都六十出頭,身子骨還算硬朗,老兩口子女都剛剛成了小家,正愁身邊沒個小娃蹦跶,這三兒就來了。塔水村過去是一片蘆葦地,本是沒有樹的,可最初的村民發現,這夏天沒有樹蔭,真是不好過活,于是一代代都植樹,柳樹、槐樹、楊樹,都種。幾百年間,還真就長出了一村的蔭涼。夏天,即使是正午,坐在這樹蔭下吹一吹打湖面上吹來的風,絲毫不會覺得熱。這一村的孩子都喜歡在河邊的樹蔭下玩把戲,扇洋火皮、打彈珠,摔元寶.......每過一段時間,新的把戲會被去別的地方走親戚或者來村子里走親戚的小孩像傳教士一般帶過來。
夏日傍晚,太陽落到了西邊,這時村上的大老爺們都會到湖邊的淺灘洗澡,祖父也會光著黑黝黝的膀子背起陸三兒來這湖邊戲涼。祖父向湖里走到湖水齊腰的位置,把陸三兒放下來,手攔著他的腰讓他浮在水面上打水花。那時候由于交通不算便利,一般的人家要好些日子才能去趕趟集市,所以會有一些騎著腳踏車走鄉串鎮的生意人,他們把一些孩子愛吃的愛玩的東西馱在車上定期去一些村落叫賣生意。這種讓孩子們魂牽夢繞的車在當地叫“瓢瓢車”,一般主人的手里會拿一個撥浪鼓,走村串鄉的時候邊打鼓,邊叫賣。這叫賣的詞要根據車座后面的貨來編,要是賣的玩具,叫:“洋畫琉子玩具槍,皮筋毽子扎頭繩嘍”,賣的是零食,則叫:“糖粒辣條果丹皮,瓜子花生唐僧肉嘞”。唐僧肉是本地一種梅子肉,頗受小孩子歡迎。還有一些自行車后座上裝個木箱子,兩邊各掛一個鐵皮水桶,這是賣涼粉和棒冰的。他們的叫法會直接用問句的形式:“誰吃涼粉?誰吃冰棒?”這是誰家人要是中意要買,就會讓孩子趕快跑出門把這賣涼的喊住,拉到橋頭的樹蔭底下來。
有好些次,外祖父在這樹蔭下問孫兒,是要吃粉還是要吃冰棒,這陸三兒一臉認真地思考了一下,奶聲奶氣地說:都吃。惹得樹下蹲坐乘涼的老頭婦女都咯吱咯吱地笑。外祖父也笑,笑著罵這龜孫兒真刁,轉臉讓賣粉的給一樣來一個。陸三兒就笑嘻嘻地站著,一邊砸吧著水冰棒,一邊看眼前這個人做涼粉。只見這生意人立起自行車腳架,從一邊桶里抄出一塊粉,扔秤上一秤,報個價錢,合適了就用個竹片子橫著豎著來幾刀,把粉切成塊兒放在青瓷大碗里。現剝幾頭大蒜搗成泥,直接在蒜臼里加鹽、醋、味精攪一攪,嘩啦一下倒在切好的粉上,再撒一撮香菜,插個勺子,一大碗涼粉就這樣端到陸三兒面前。沒有一次例外,這孫兒扔掉砸吧了半天的冰棒棍,捧著粉一扭頭就送到外祖父手里。他一定要外祖父先吃兩口。
陸三兒在塔水村長到了八歲,那年冬天,他娘照例回娘家接他回家里過年。陸三兒從別人口里聽到,母親這次把他接回去就不再送他回這里來了。大哭,鬧了好幾天,最后母親沒辦法,只得把外祖父母兩口子也接到鎮上生活一段時間。離開那天,全村的小孩子都過來送他,幫他母親把自行車搬到船上,四個人坐了老鄉的一條船回縣城了。
陸三兒的父母又花了一筆錢,打點了計生辦上下關系,給三兒上了戶口,再等到秋季開學,正式上學時,陸三兒已經九歲了。同年級的同學都比他小三四歲,站到他邊上要比他矮上一個頭。班上有些小個子的調皮學生,早上見到陸三兒會學電視劇里演得那樣,雙手合在一起作揖,道上一聲:
“陸三爺,早!”
這陸三爺上學雖然晚,但是腦子可一點兒也不淤,從小學念到大學畢業,成績雖然不在頂尖,可從來都沒差過。一路從重點初中升入重點高中,又順順當當地考上了重本,念了南京的一所工科院校,讀建筑設計。
離開小城高郵,陸三兒的眼界開始慢慢開闊起來。每逢寒暑假,他都會早早做好暑期計劃,要么跟朋友天南海北旅行,要么被院里的老師帶著去做建筑考察。大三那年暑假,系里有個暑期項目,去藏南地區考察當地的民居建筑,系里的老師千挑萬選選中了陸三兒,一是看到了他專業知識過硬,二是因為陸三兒大同級幾歲,為人處世老成一些,長得也人高馬大,在那邊要是出了什么事情,也不至于太吃虧。
大三暑假這當口兒是大學生人生方向的分水嶺,要升學的學生會利用這個暑假備考,要畢業后參加工作的學生要利用這個暑假實習。當陸三兒還在糾結的時候,系里的老師給了他這個機會問他意見,陸三兒一聽說是藏區,二話沒說就答應了。由于打小生在鄉村的原因,雖然后來去過不少大城市,可陸三兒打心眼里喜歡風景秀美的鄉村。他對很多有地域特色的傳統建筑有很大興趣,對千篇一律的城市現代建筑打不起精神。陸三兒還情緒地記得,兒時外婆家,三間兩廂清水磚蓋起來的房子,每到下雨天,他都會坐在堂屋的門欄上,看雨水從黑瓦上滴下來。那些煙雨中青磚黑瓦在記憶中美好極了!
那次藏南之行讓陸三兒徹底喜歡上了藏區文化。相比于老家高郵的秀美,藏區的美是一種大自然野性的壯美。連綿的雪山,清朗的天空,滿山坡的青草點綴著五顏六色的野花;牛羊滿山,低低的云遮出片片陰翳,連綿的草場上明一片,暗一片。閑下來的時候,陸三兒就和帶隊老師打聲招呼,把考察隊的越野車借出來,開車去看雪山。他坐在埡口,一個人靜靜看著遠方雪山上的云氣,一看就能看半晌。陸三兒心里知道,他是向往這種安靜的生活的。
回到學校后,當同學都在忙于考研與找工作的時候,陸三兒好好地把這次西藏考察的成果整理了一下,一心撲在了畢業設計上。他的畢業設計課題是獨立設計一個現代建筑群或者一個民俗村,陸三兒選擇了柔和藏式民居和老家高郵的傳統民居特色設計一個村落,他自己給自己的作品取名“烏托邦”。
系里的老師同學心里都清楚,到了畢業這會兒,首要的事情是要安排好下一步的去處,不管是升學還是工作。而這畢業設計只是走個流程,實在沒有精力顧及,到最后系里的老師也會通融一下,給順利畢業的。可陸三兒不管這些,他想著念了四年建筑設計,總歸要給自己一個交代,于是花了比別人多幾倍的時間來做這個作品。模型做好了之后,他甚至為這個村子寫了一篇近萬字的文章,詳細講了這個村落的許多傳說以及發生在這村莊里的故事,前前后后足足花了五個多月的時間。別的人都不理解他為什么這么認真,只有他女朋友秋棠心里清楚,他祭奠的是那已經被拆掉的,高郵湖邊的小村莊。
秋棠這個四川姑娘,隨陸三兒他娘口說,三兒能找到這樣的姑娘算是他上輩子修來的福。秋棠與陸三兒興趣有幾分相似,同樣愛好音樂、文學、攝影等等陽春白雪,但總得來說與三兒性格互補,多他一份嚴謹與自律。在別的校園情侶只知道玩浪漫的時候,秋棠就知道逢年過節往三兒家里寄寫臘肉,壇子酒。他倆鄰校,社團聯誼活動認識,一來二往就慢慢熟悉起來。一天陸三兒去秋棠學校找她,兩人沿著塑膠跑道一圈一圈地走,閑聊著,天漸漸下起毛毛細雨。有一剎那,陸三兒一回頭,看到秋棠劉海上,睫毛上都掛著白色的小水珠,穿的藏青色連衣裙腰身依舊干干的,只胸脯前濕了一片。陸三兒心頭一顫,一把把秋棠摟在了懷里。秋棠后來問起那一剎那發生了什么,三兒咧著嘴笑,說:那時心里一熱,奶奶的,受不了了!
他倆都喜歡南京歌手李志,陸三兒常對秋棠說:“逼哥牛逼,是因為所有音樂人都去北京了,他覺得這樣不對,小城依然能做出好音樂!這是牛逼里的最牛逼!”
秋棠姑娘很多次說陸三兒這腦子就活脫脫是個草履蟲的腦子,愛什么就一根筋,覺得什么事情對別人再怎么非議也沒有用,真是笨得不行!嘴上雖然這么說,可秋棠心里知道,這男人認真,心里善良。
畢業作品理所當然地得了系里的頭名,系主任考慮到就業率,幫他聯系了一家南京的建筑設計院,好生地把陸三兒夸獎了一番,設計院破例增了一個名額,讓陸三兒直接去報道。設計院的工作穩定,待遇也好,周圍的同學朋友都非常羨慕。可陸三兒卻親自跑去設計院把工作給推了,同學老師問起他也沒有做過多的解釋,只私下里對秋棠講:“所有的年輕人都去城市工作了,誰去建設我們的小鎮?”
畢業前,陸三兒沒再去找別的工作,只是畢業酒一場一場地吃,最后以“待業”的狀態畢了業。離校那天,他把大學四年的東西滿滿當當地塞了三個麻袋,快遞回了老家。自己背上書包,牽起秋棠的手,最后一次上了從南京回高郵的中巴車。
兩年后,高郵湖畔的市重點建設工程“塔水民俗村”終于破土動工。報紙上說這次項目的總設計師是一位本地的青年,多年前就住在這塔水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