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書筆記:《人生哲思錄·生命感悟》周國平

【原創】求知若渴,虛心若愚。

【評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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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書分為四編,即生命感悟、情感體驗、人性觀察、精神家園。這是人生的四個大主題,每個大主題下面分出若干中級主題,每個中級主題下面又分出若干小主題。這樣逐級分類,條理十分清晰。在我的老讀者手中,本書有點像辭典,用它可以方便地檢索到我在某一問題上的見解。在我的新讀者手中,本書更像是文摘,讀它可以清晰地一覽我的文字和思想的基本面貌。總之,本書的好處,第一是薈集了我的作品中的所謂精華,可說是一網打盡;第二是分類詳盡,脈絡清晰,能收一目了然之效。

思慮傷身,為日常生活中的小事、瑣事而憂慮、煩惱、痛苦,這種情況因為頻繁發生而日積月累,事實上最容易致病。相反,有思考習慣和能力的人,能夠以理智的態度和寬闊的胸懷面對人世間的事情,不但不會傷身,反而可以健體。

一切嚴格意義上的靈魂生活都是在獨處時展開的。和別人一起談古說今,引經據典,那是閑聊和討論;唯有自己沉浸于古往今來大師們的杰作之時,才會有真正的心靈感悟。和別人一起游山玩水,那只是旅游;唯有自己獨自面對蒼茫的群山和大海之時,才會真正感受到與大自然的溝通。

沒有一個人能夠忍受絕對的孤獨,但是,絕對不能忍受孤獨的人卻是一個靈魂空虛的人。世上正有這樣一種人,最怕的就是獨處,讓他和自己待一會兒,對于他簡直是一種酷刑。只要閑了下來,他就必須找個地方去消遣。他的日子表面上過得十分熱鬧,實際上他的內心極其空虛,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想方設法避免面對面看見自己。對此我只能有一個解釋,就是連他自己也感覺到了自己的貧乏,和這樣貧乏的自己待在一起是頂沒有意思的,再無聊的消遣也比這有趣得多。這樣做的結果是變得越來越貧乏,越來越沒有了自己,形成了一個惡性循環。

獨處的確是一個檢驗,用它可以測出一個人的靈魂的深度,測出一個人對自己的真正感覺,他是否厭煩自己。對于每一個人來說,不厭煩自己是一個起碼要求。一個連自己也不愛的人,我敢斷定他對于別人也是不會有多少價值的,他不可能有高質量的社會交往。他跑到別人那里去,對于別人只是一個打擾、一種侵犯。一切交往的質量都取決于交往者本身的質量。唯有在兩個靈魂充實豐富的人之間,才可能有真正動人的愛情和友誼。

我天性不宜交際。在多數場合,我不是覺得對方乏味,就是害怕對方覺得我乏味。可是我既不愿忍受對方的乏味,也不愿費勁使自己顯得有趣,那都太累了。我獨處時最輕松,因為我不覺得自己乏味,即使乏味,也自己承受,不累及他人,無需感到不安。

世上有味之事,包括詩、酒、哲學、愛情,往往無用。吟無用之詩,醉無用之酒,讀無用之書,鐘無用之情,終于成一無用之人,卻因此活得有滋有味。

無論你多么熱愛自己的事業,也無論你的事業是什么,你都要為自己保留一個開闊的心靈空間,一種內在的從容和悠閑。唯有在這個心靈空間中,你才能把你的事業作為你的生命果實來品嘗。如果沒有這個空間,你永遠忙碌,你的心靈永遠被與事業相關的各種事務所充塞,那么,不管你在事業上取得了怎樣的外在成功,你都只是損耗了你的生命而沒有品嘗到它的果實。

凡心靈空間的被占據,往往是出于逼迫。如果說窮人和悲慘的人是受了貧窮和苦難的逼迫,那么,忙人則是受了名利和責任的逼迫。名利也是一種貧窮,欲壑難填的痛苦同樣具有匱乏的特征,而名利場上的角逐同樣充滿生存斗爭式的焦慮。所以,一個忙人很可能是一個心靈上的窮人和悲慘的人。

對于忙,我始終有一種警惕。我確立了兩個界限,第一要忙得愉快,只為自己真正喜歡的事忙,第二要忙得有分寸,做多么喜歡的事也不讓自己忙昏了頭。其實,正是做自己喜歡的事,更應該從容,心靈是清明而活潑的,才會把事情做好,也才能享受做事的快樂。

真正活得精彩的人一定不是急于求成之輩,其共同特點是對自己的興趣和能力有足夠的認知,知道自己的路在哪里,因而能夠從容地走在這條路上,也從容地享受途中的收獲。

在現代商業社會中,人們活得愈來愈匆忙,哪里有工夫去注意草木發芽、樹葉飄落這種小事,哪里有閑心用眼睛看、用耳朵聽、用心靈感受。時間就是金錢,生活被簡化為盡快地賺錢和花錢。沉思未免奢侈,回味往事簡直是浪費。一個古怪的矛盾:生活節奏加快了,然而沒有生活。天天爭分奪秒,歲歲年華虛度,到頭來發現一輩子真短。怎么會不短呢?沒有值得回憶的往事,一眼就望到了頭。

天地悠悠,生命短促,一個人一生的確做不成多少事。明白了這一點,就可以善待自己,不必活得那么緊張匆忙了。但是,也正因為明白了這一點,就可以不抱野心,只為自己高興而好好做成幾件事了。一天是很短的。早晨的計劃,晚上發現只完成很小一部分。一生也是很短的。年輕時的心愿,年老時發現只實現很小一部分。

年復一年,歲月飛逝,人不由得會產生分秒必爭的緊迫心情。然而,我的原則是不和時間賽跑。時間分秒不停地在走,人怎么跑得贏時間呢,跑贏了豈不要累死,累死了也不知何所圖。管它時間走得多么快,我就慢慢地走,按照自己覺得舒服的節奏走,享受每一個當下,欣賞沿途的風景。我不向時間爭分奪秒,不讓我的人生成為爭分奪秒的戰場,這反而使得我的每一個當下都完好無損。

智慧是達于成熟因而不會失去的童心。一個人在精神上足夠成熟,能夠正視和承受人生的苦難,同時心靈依然單純,對世界仍然懷著兒童般的興致,他就是一個智慧的人。

成熟了,卻不世故,依然一顆童心。成功了,卻不虛榮,依然一顆平常心。兼此二心者,我稱之為慧心。

幽默是對生活的一種哲學式態度,它要求與生活保持一個距離,暫時以局外人的眼光來發現和揶揄生活中的缺陷。

幽默與滑稽是兩回事。幽默是智慧的閃光,能博聰明人一笑。滑稽是用愚笨可笑的舉止逗庸人哈哈。但舞臺上的滑稽與生活中的滑稽又有別:前者是故意的,自知可笑,偏要追求這可笑的效果;后者卻是無意的,自以為嚴肅正經,因而更可笑—然而只有聰明人能察覺這可笑。所以,生活中的滑稽的看客仍是聰明人。當滑稽進入政治生活而影響千百萬人的命運時,就變成可悲了。當然,同時仍是可笑的。

真正有獨特個性的人并不竭力顯示自己的獨特,他不怕自己顯得與旁人一樣。那些時時處處想顯示自己與眾不同的人,往往是一些虛榮心十足的平庸之輩。

活得真誠、獨特、瀟灑,這樣活當然很美。不過,首先要活得自在,才談得上這些。如果你太關注自己活的樣子,總是活給別人看,或者哪怕是活給自己看,那么,你愈是表演得真誠、獨特、瀟灑,你實際上卻活得愈是做作、平庸、拘謹。

日記是最純粹的私人寫作,是個人精神生活的隱秘領域。在日記中,一個人只面對自己的靈魂,只和自己的上帝說話。這的確是一個神圣的約會,是絕不容許有他人在場的。如果寫日記時知道所寫的內容將被另一個人看到,那么,這個讀者的無形在場便不可避免地會改變寫作者的心態,使他有意無意地用這個讀者的眼光來審視自己寫下的東西。

純粹泄欲的色情活動只是性消費,靈肉與共的愛情才是性的真享受;走馬看花式的游覽景點只是旅游消費,陶然于山水之間才是大自然的真享受;用電視、報刊、書籍解悶只是文化消費,啟迪心智的讀書和藝術欣賞才是文化的真享受。要而言之,真正的享受必是有心靈參與的,其中必定包含了所謂“靈魂的愉悅和升華”的因素。否則,花錢再多,也只能叫做消費。

創造力無非是在強烈的興趣推動下的持久的努力。其中最重要的因素,第一是興趣,第二是良好的工作習慣。通俗地說,就是第一要有自己真正喜歡做的事,第二能夠全神貫注又持之以恒地把它做好。在這過程中,人的各種智力品質,包括好奇心、思維能力、想象力、直覺、靈感等等,都會被調動起來,為創造做出貢獻。

像托爾斯泰、卡夫卡、愛因斯坦這樣的人,沒有得諾貝爾獎于他們何損,得了又能增加什么?只有那些內心中沒有歡樂源泉的人,才會斤斤計較外在的得失,孜孜追求教授的職稱、部長的頭銜和各種可笑的獎狀。他們這樣做很可理解,因為倘若沒有這些,他們便一無所有。

一個好思想,一個好作品,在成形之前,起初只是一顆種子。這種子來自人類生活的土地,然后如同柳絮一樣在人類精神的天空飄蕩。倘若它落到了你的心中,你的心又恰巧是一片沃土,它就會在你的心中萌芽和生長,最后有希望發育成一棵好的植物。

偉大作品之孕育未必是在書齋里,更多地是在風塵仆仆的人生旅途上,在身不由己地做著各種瑣事的時候,而書齋至多只是它一朝分娩的產房罷了。

自然科學是針對自然界的問題講故事,社會科學是針對社會的問題講故事,文學藝術是針對人生的問題講故事,宗教和哲學是針對終極問題講故事。

在茫茫宇宙間,每個人都只有一次生存的機會,都是一個獨一無二、不可重復的存在。名聲、財產、知識等等是身外之物,人人都可求而得之,但沒有人能夠代替你感受人生。你死之后,沒有人能夠代替你再活一次。如果你真正意識到了這一點,你就會明白,活在世上,最重要的事就是活出你自己的特色和滋味來。你的人生是否有意義,衡量的標準不是外在的成功,而是你對人生意義的獨特領悟和堅守,從而使你的自我閃放出個性的光華。

一是看他有沒有自己的真興趣,亦即自己安身立命的事業,他能夠全身心地投入其中,并感到內在的愉快和充實。如果有,便表明他正在實現“自我”,這個“自我”是指他的個性,每個人獨特的生命價值。

二是看他有沒有自己的真信念,亦即自己處世做人的原則,那是他的精神上的坐標軸,使他在俗世中不隨波逐流。如果有,便表明他擁有“自我”,這個“自我”是指他的靈魂,一個堅定的精神核心。

人們往往受環境、輿論、習俗、職業、身份支配,作為他人眼中的一個角色活著,很少作為自己活著。為什么會這樣?一是因為懶惰,隨大流是最省力的,獨特卻必須付出艱苦的努力。二是因為怯懦,隨大流是最安全的,獨特卻會遭受輿論的壓力、庸人的妒恨和失敗的風險。可是,如果你想到,世上只有一個你,你死了,沒有任何人能代替你活;你只有一個人生,如果虛度了,沒有任何人能夠真正安慰你—那么,你還有必要在乎他人的眼光嗎?

世上有許多人,你可以說他是隨便什么東西,例如是一種職業、一種身份、一個角色,唯獨不是他自己。如果一個人總是按照別人的意見生活,沒有自己的獨立思考,總是為外在的事務忙碌,沒有自己的內心生活,那么,說他不是他自己就一點兒也沒有冤枉他。因為確確實實,從他的頭腦到他的心靈,你在其中已經找不到絲毫真正屬于他自己的東西了,他只是別人的一個影子和事務的一架機器罷了。

一個經常在閱讀和沉思中與古今哲人文豪傾心交談的人,和一個沉湎在歌廳、肥皂劇以及庸俗小報中的人,他們生活在多么不同的世界上。說到底,在這世界上,誰的經歷不是平凡而又平凡的?心靈歷程的懸殊才在人與人之間鋪下了鴻溝。

在我們每個人身上,除了外在的自我以外,都還有著一個內在的精神性的自我。可惜的是,許多人的這個內在自我始終是昏睡著的,甚至是發育不良的。為了使內在自我能夠健康生長,你必須給它以充足的營養。如果你經常讀好書、沉思、欣賞藝術,擁有豐富的精神生活,你就一定會感覺到,在你身上確實還有一個更高的自我,這個自我是你的人生路上的堅貞不渝的精神密友。

外在遭遇受制于外在因素,非自己所能支配,所以不應成為人生的主要目標。真正能支配的唯有對一切外在遭際的態度。內在生活充實的人仿佛有另一個更高的自我,能與身外遭遇保持距離,對變故和挫折持適當態度,心境不受塵世禍福沉浮的擾亂。

心靈的快樂是自足的。如果你的心靈足夠豐富,即使身處最單調的環境,你仍能自得其樂。如果你的心靈足夠高貴,即使遭遇最悲慘的災難,你仍能自強不息。

一個人酷愛精神的勞作和積聚,不斷產生、搜集、貯藏點滴的感受,日積月累,就在他的內心中建立了一個巨大的寶庫,造就了一顆豐富的靈魂。

現在書店里充斥著所謂勵“志”實則勵“欲”的垃圾書,其內容無非一是教人如何在名利場上拼搏,發財致富,出人頭地,二是教人如何精明地處理人際關系,討上司或老板歡心,在社會上吃得開。偏是這類東西似乎十分暢銷,每次在書店看到它們堆放在最醒目的位置上,我就為這個時代感到悲哀。

勵志沒有什么不好,問題是勵什么樣的志。完全沒有精神目標,一味追逐世俗的功利,這算什么“志”,恰恰是胸無大志。

怎樣確定一個職業是否適合自己,我認為應該符合三個條件:第一,有強烈的興趣,甚至到了不給錢也一定要干的程度;第二,有明晰的意義感,確信自己的生命價值借此得到了實現;第三,能夠靠它養活自己。

人們不妨贊美清貧,卻不可謳歌貧困。人生的種種享受是需要好的心境的,而貧困會剝奪好的心境,足以扼殺生命的大部分樂趣。

人生最美好的享受,包括創造、沉思、藝術欣賞、愛情、親情等等,都非金錢所能買到。原因很簡單,所有這類享受皆依賴于心靈的能力,而心靈的能力是與錢包的鼓癟毫不相干的。

,如果謀求物質不是為了擺脫其束縛而獲得精神的自由,人算什么萬物之靈呢?

人們常把金錢稱作萬惡之源,照我看,這是錯怪了金錢。錢本身在道德上是中性的,談不上善惡。毛病不是出在錢上,而是出在對錢的態度上。可怕的不是錢,而是貪欲,即一種對錢貪得無厭的占有態度。當然,錢可能會刺激起貪欲,但也可能不會。

一個人如果以金錢本身或者它帶來的奢侈生活為人生主要目的,他就是一個被貪欲控制了的人;相反,在不貪之人,金錢永遠只是手段,一開始是保證基本生活質量的手段,在這個要求滿足以后,則是實現更高人生理想的手段。當然,要做到這一點,前提是他確有更高的人生理想。

對于饑餓者,肚子最重要,腦子不得不為肚子服務。吃飽了,肚子最不重要,腦子就應該為心靈工作了。人生在世,首先必須解決生存問題,生存問題基本解決了,精神價值就應該成為主要目標。如果仍盯著肚子以及肚子的延伸,腦子只圍著錢財轉動,正表明缺少了人之為人的最重要的“器官”—心靈,因此枉為了人。

大量觸目驚心的權錢交易案例業已證明,對于金錢的貪欲會使人不顧一切,甚至不要性命。千萬不要以為,這些一失足成千古恨的人是天生的壞人。事實上,他們與我們中間許多人的區別只在于,他們恰好處在一個直接面對巨大誘惑的位置上。任何一個人,倘若渴慕奢華的物質生活而不能自制,一旦面臨類似的誘惑,都完全可能走上同樣的道路。

當人感受到幸福時,心中仿佛響著一個聲音:為了這個時刻,我這一生值了!
幸福是生命意義得到實現的鮮明感覺。人身上必有一種整體的東西,是它在尋求、面對、體悟、評價整體的生命意義,我們只能把這種東西叫做靈魂。所以,幸福不是零碎和表面的情緒,而是靈魂的歡愉。正因為此,人一旦有過這種時刻和體驗,便終身難忘了。

一個人活在世界上,一定要有相愛的伴侶、和睦的家庭、知心的朋友,一定要和自己的家人一起吃晚飯,餐桌上一定要有歡聲笑語,這比有錢、有車、有房重要得多。錢再多,車再名貴,房再豪華,沒有這些,就只是一個悲慘的孤魂野鬼。相反,窮一點兒,但有這些,就是在過一個活人的正常生活。

所謂苦難,是指那種造成了巨大痛苦的事件和境遇。它包括個人不能抗拒的天災人禍,例如遭遇亂世或災荒,患危及生命的重病乃至絕癥,摯愛的親人死亡。也包括個人在社會生活中的重大挫折,例如失戀、婚姻破裂、事業失敗。有些人即使在這兩方面運氣都好,未嘗吃大苦,卻也無法避免那個一切人遲早要承受的苦難—死亡。因此,如何面對苦難,便是擺在每個人面前的重大人生課題。

多數時候,我們生活在外部世界上,忙于瑣碎的日常生活,忙于工作、交際和娛樂,難得有時間想一想自己,也難得有時間想一想人生。可是,當我們遭到突如其來的災難時,我們忙碌的身子一下子停了下來。災難打斷了我們所習慣的生活,同時也提供了一個機會,迫使我們與外界事物拉開了一個距離,回到了自己。只要我們善于利用這個機會,肯于思考,就會對人生獲得一種新的眼光。一個歷盡坎坷而仍然熱愛人生的人,他胸中一定藏著許多從痛苦中提煉的珍寶。

我相信人有素質的差異。苦難可以激發生機,也可以扼殺生機;可以磨煉意志,也可以摧垮意志;可以啟迪智慧,也可以蒙蔽智慧;可以高揚人格,也可以貶抑人格—全看受苦者的素質如何。素質大致規定了一個人承受苦難的限度,在此限度內,苦難的錘煉或可助人成材,超出此則會把人擊碎。

苦難是人格的試金石,面對苦難的態度最能表明一個人是否具有內在的尊嚴。譬如失戀,只要失戀者真心愛那個棄他而去的人,他就不可能不感到極大的痛苦。但是,同為失戀,有的人因此自暴自棄、委靡不振,有的人為之反目為仇,甚至行兇報復,有的人則懷著自尊和對他人感情的尊重,默默地忍受痛苦,其間便有人格上的巨大差異。

喜歡談論痛苦的往往是不識愁滋味的少年,而飽嘗人間苦難的老年貝多芬卻唱起了歡樂頌。

年少之時,我們往往容易無病呻吟,夸大自己的痛苦,甚至夸耀自己的痛苦。究其原因,大約有二。其一,是對人生的無知,沒有經歷過大痛苦,就把一點兒小煩惱當成了大痛苦。其二,是虛榮心,在文學青年身上尤其突出,把痛苦當作裝飾和品位,顯示自己與眾不同。只是到了真正飽經滄桑之后,我們才明白,人生的小煩惱是不值得說的,大痛苦又是不可說的。我們把痛苦當作人生本質的一個組成部分接受下來,帶著它繼續生活。如果一定要說,我們就說點別的,比如天氣。辛棄疾詞云:“卻道天涼好個秋。”—這個結尾意味深長,是不可說之說,是辛酸的幽默。

當史前人類遭受大洪水的滅頂之災時,當龐貝城居民被維蘇威火山的巖漿吞沒時,他們能有什么慰藉呢?地震,海嘯,車禍,空難,瘟疫,絕癥……大自然的惡勢力輕而易舉地把我們或我們的親人毀滅。我們面對的是沒有靈魂的敵手,因而不能以精神的優越自慰,卻愈發感到了生命的卑微。

一個人只要真正領略了平常苦難中的絕望,他就會明白,一切美化苦難的言辭是多么浮夸,一切炫耀苦難的姿態是多么做作。

不要對我說:苦難凈化心靈,悲劇使人崇高。默默之中,苦難磨鈍了多少敏感的心靈,悲劇毀滅了多少失意的英雄。何必用舞臺上的繪聲繪色,來掩蓋生活中的無聲無息!

人天生是軟弱的,唯其軟弱而猶能承擔起苦難,才顯出人的尊嚴。

一切透徹的哲學解說都改變不了任何一個確鑿的災難事實。佛教教人看透生老病死之苦,但并不能消除生老病死本身,苦仍然是苦,無論怎么看透,身受時還是得忍。

身處絕境之中,最忌諱的是把絕境與正常生活進行對比,認為它不是生活,這樣會一天也忍受不下去。如果要作對比,干脆放大尺度,把自己的苦難放到宇宙的天平上去秤一秤。面對宇宙,一個生命連同它的痛苦皆微不足道,可以忽略不計。

越是嚴肅的思想、深沉的情感,就越是難于訴諸語言。大音稀聲。這里甚至有一種神圣的羞怯,使得一個人難于啟齒說出自己最隱秘的思緒,因為它是在默默中受孕的,從來不為人所知

當少男少女由兩小無猜的嬉笑轉入羞怯的沉默時,最初的愛情來臨了。
當詩人由熱情奔放的高歌轉入憂郁的沉默時,真正的靈感來臨了。

在兩性親昵中,從溫言細語到甜言蜜語到花言巧語,語言愈夸張,愛情愈稀薄。達到了頂點,便會發生一個轉折,雙方惡言相向,愛變成了恨。
真實的感情往往找不到語言,真正的兩心契合也不需要語言,謂之默契。

真正打動人的感情總是樸實無華的,它不出聲,不張揚,埋得很深。沉默有一種特別的力量,當一切喧囂靜息下來后,它仍然在工作著,穿透可見或不可見的間隔,直達人心的最深處。

在最深重的苦難中,沒有呻吟,沒有哭泣。沉默是絕望者最后的尊嚴。
在最可怕的屈辱中,沒有詛咒,沒有嘆息。沉默是復仇者最高的輕蔑。

沉默就是不說,但不說的原因有種種,例如:因為不讓說而不說,那是順從或者憤懣;因為不敢說而不說,那是畏怯或者怨恨;因為不便說而不說,那是禮貌或者虛偽;因為不該說而不說,那是審慎或者世故;因為不必說而不說,那是默契或者隔膜;因為不屑說而不說,那是驕傲或者超脫。這些都還不是與語言相對立的意義上的沉默,因為心中已經有了話,有了語言,只是不說出來罷了。倘若是因為不可說而不說,那至深之物不能浮現為語言,那至高之物不能下降為語言,或許便是所謂存在的沉默了吧。

你與你的親人、友人、熟人、同時代人一起穿過歲月,你看見他們在你的周圍成長和衰老。可是,你自己依然是在孤獨中成長和衰老的,你的每一個生命年代僅僅屬于你,你必須獨自承擔歲月在你的心靈上和身體上的刻痕。

一般而論,人的天性是不愿忍受長期的孤獨的,長期的孤獨往往是被迫的。然而,正是在被迫的孤獨中,例如牢獄和疾病之災,有的人的創造力意外地得到了發展的機會。強制的孤獨不只是造成了一種必要,迫使人把被壓抑的精力投于創作,而且我相信,由于牢獄或疾病把人同紛繁的世俗生活拉開了距離,人是會因此獲得看世界和人生的一種新的眼光的,而這正是孕育出大作品的重要條件。

對于大多數天才來說,他們之陷于孤獨不是因為外在的強制,而是由于自身的氣質。大體說來,藝術的天才,例如卡夫卡、吉卜林,多是憂郁型氣質,而孤獨中的寫作則是一種自我治療的方式。只是一開始作為一種補償的寫作,后來便獲得了獨立的價值,成了他們樂在其中的生活方式。另一類是思想的天才,例如牛頓、康德、維特根斯坦,則相當自覺地選擇了孤獨,以便保護自己的內在世界,可以不受他人干擾地專注于意義和秩序的尋求。

孤獨之為人生的重要體驗,不僅是因為唯有在孤獨中,人才能與自己的靈魂相遇,而且是因為唯有在孤獨中,人的靈魂才能與上帝、與神秘、與宇宙的無限之謎相遇。正如托爾斯泰所說,在交往中,人面對的是部分和人群,而在獨處時,人面對的是整體和萬物之源。這種面對整體和萬物之源的體驗,便是一種廣義的宗教體驗。

今日的許多教徒其實并沒有真正的宗教體驗,一個確鑿的證據是,他們不是在孤獨中,而必須是在寺廟和教堂里,在一種實質上是公眾場合的儀式中,方能領會一點兒宗教的感覺。然而,這種所謂的宗教感,與始祖們在孤獨中感悟的境界已經風馬牛不相及了。

無聊是把自我消散于他人之中的欲望,它尋求的是消遣。寂寞是自我與他人共在的欲望,它尋求的是普通的人間溫暖。孤獨是把他人接納到自我之中的欲望,它尋求的是理解。

庸人無聊,天才孤獨,人人都有寂寞的時光。

無聊屬于生物性的人,寂寞屬于社會性的人,孤獨屬于形而上的人。

一顆平庸的靈魂,并無值得別人理解的內涵,因而也不會感受到真正的孤獨。孤獨是一顆值得理解的心靈尋求理解而不可得,它是悲劇性的。無聊是一顆空虛的心靈尋求消遣而不可得,它是喜劇性的。寂寞是尋求普通的人間溫暖而不可得,它是中性的。

生命是短暫的。可是,在短暫的一生中,有許多時間你還得忍,忍著它們慢慢地流過去,直到終于又有事件之石激起生命的浪花。
人生中輝煌的時刻并不多,大多數時間都是在對這種時刻的回憶和期待中度過的。

看破紅塵易,忍受孤獨難。在長期遠離人寰的寂靜中,一個人不可能做任何事,包括讀書、寫作、思考。甚至包括禪定,因為連禪定也是一種人類活動,唯有在人類的氛圍中才能進行。難怪住在冷清古寺里的那位老僧要自嘆:“怎生教老僧禪定?”

寂寞是決定人的命運的情境。一個人忍受不了寂寞,就尋求方便的排遣辦法,去會朋友、談天、打牌、看電視,他于是成為一個庸人。靠內心的力量戰勝寂寞的人,必是詩人和哲學家。

人在寂寞中有三種狀態。一是惶惶不安,茫無頭緒,百事無心,一心逃出寂寞。二是漸漸習慣于寂寞,安下心來,建立起生活的條理,用讀書、寫作或別的事務來驅逐寂寞。三是寂寞本身成為一片詩意的土壤、一種創造的契機,誘發出關于存在、生命、自我的深邃思考和體驗。

人生了病,會變得更有人情味一些的。一方面,與種種事務疏遠了,功名心淡漠了,縱然是迫不得已,畢竟有了一種閑適的心境。另一方面,病中寂寞,對親友的思念更殷切了,對愛和友誼的體味更細膩了。疾病使人更輕功利也更重人情了。

一個人突然病了,不一定要是那種很快就死的絕癥,但也不是無關痛癢的小病,他發現自己患的是一種像定時炸彈一樣威脅著生命的病,在那種情形下,他眼中的世界也會發生很大的變化。他會突然意識到,這個他如此習以為常的世界其實并不屬于他,他隨時都會失去這個世界。他一下子看清了他在這個世界上的可能性原來非常有限,這使他感到痛苦,同時也使他變得冷靜。這時候,他就比較容易分清哪些事情是他無須關注、無須參與的,即使以前他對這些事情非常熱中和在乎。如果他仍然是一個熱愛生命的人,那么,他并不會因此而自暴自棄,相反就會知道自己在世上還該做些什么事了,這些事對于他是真正重要的,而在以前未生病時很可能是被忽略了的。一個人在健康時,他在世界上的可能性似乎是無限的,那時候他往往眼花繚亂,主次不分。疾病限制了他的可能性,從而恢復了他的基本的判斷力。

所謂閑,是指沒有非做不可的事,遂可以自由支配時間,做自己感興趣的事。閑的可貴就在于此。閑了未必無聊,閑著沒事干才會無聊。有了自由支配的時間,卻找不到興趣所在,或者做不成感興趣的事,剩余精力茫茫然無所寄托,這種滋味就叫無聊。

在自由狀態下,多半可以找到法子排遣無聊。排遣的方式因人而異,最能見出一個人的性情。愈淺薄的人,其無聊愈容易排遣,現成的法子有的是。“不有博弈者乎?”如今更好辦,不有電視機和互聯網乎?面對屏幕一坐幾個鐘點,天天坐到頭昏腦漲然后上床去,差不多是現代人最常見的消磨閑暇的方式—或者說,糟踏閑暇的方式。

時間就是生命,時間是我們的全部所有。誰都不愿意時間飛速流逝,一下子就到達生命的終點。可是大家似乎又都在“消磨”時間,也就是說,想辦法把時間打發掉。如此寶貴的時間似乎又是一個極其可怕的東西,因而人們要用種種娛樂、閑談、雜務隔開自己與時間,使自己不至于直接面對這空無所有而又確實在流逝著的時間。

人生中有些時候,我們會感覺到一種無可排遣的無聊。我們心不在焉,百事無心,覺得做什么都沒意思。并不是疲倦了,因為我們有精力,只是茫無出路。并不是看透了,因為我們有欲望,只是空無對象。這種心境無端而來,無端而去,曇花一現,卻是一種直接暴露人生根底的深邃的無聊。

愈是心中老懸著一個遙遠目的地的旅客,愈不耐旅途的漫長,容易百無聊賴。由此可見,無聊生于目的與過程的分離,乃是一種對過程疏遠和隔膜的心境。孩子或者像孩子一樣單純的人,目的意識淡薄,沉浸在過程中,過程和目的渾然不分,他們能夠隨遇而安,即事起興,不易感到無聊。商人或者像商人一樣精明的人,有非常明確實際的目的,以此指導行動,規劃過程,目的與過程絲絲相扣,他們能夠聚精會神,分秒必爭,也不易感到無聊。怕就怕既失去了孩子的單純,又不肯學商人的精明,目的意識強烈卻并無明確實際的目的,有所追求但所求不是太縹緲就是太模糊。“我只是想要,但不知道究竟想要什么。”這種心境是滋生無聊的溫床。心中彌漫著一團空虛,無物可以填充。凡到手的一切都不是想要的,于是難免無聊了。

等的可怕,在于等的人對于所等的事完全不能支配,對于其他的事又完全沒有心思,因而被迫處在無所事事的狀態。有所期待使人興奮,無所事事又使人無聊,等便是混合了興奮和無聊的一種心境。隨著等的時間延長,興奮轉成疲勞,無聊的心境就會占據優勢。

活著總得等待什么,哪怕是等待戈多。有人問貝克特,戈多究竟代表什么,他回答道:“我要是知道,早在劇中說出來了。”事實上,我們一生都在等待自己也不知道的什么,生活就在這等待中展開并且獲得了理由。等的滋味不免無聊,然而,一無所等的生活更加無聊。不,一無所等是不可能的。即使在一無所等的時候,我們還是在等,等那個有所等的時刻到來。一個人到了連這樣的等也沒有的地步,就非自殺不可。所以,始終不出場的戈多先生實在是人生舞臺的主角,沒有他,人生這場戲是演不下去的。

生命太短暫了,太珍貴了,無論用它來做什么都有點可惜。總想做最有意義的事,足以使人不虛此生、死而無恨的事,卻沒有一件事堪當此重責。但是,人活著總得做點什么。于是,我們便做著種種微不足道的事。

精神一面要逃避無常,企求永恒,另一面卻又厭倦重復,渴慕新奇。在自然中,變是絕對的,不變是相對的,絕對的變注定了凡胎肉身的易朽,相對的不變造就了日常生活的單調。所以,無常和重復原是自然為人生立的法則。但精神不甘于循此法則,偏要求絕對的不變—永恒;偏難忍相對的不變—重復,在變與不變之間陷入了兩難。

有往事的人愛生命,對時光流逝無比痛惜,因而懷著一種特別的愛意,把自己所經歷的一切珍藏在心靈的谷倉里。

世上什么不是往事呢?此刻我所看到、聽到、經歷到的一切,無不轉瞬即逝,成為往事。所以,珍惜往事的人便滿懷愛憐地注視一切,注視即將被收割的麥田、正在落葉的樹、最后開放的花朵、大路上邊走邊衰老的行人。這種對萬物的依依惜別之情是愛的至深源泉。由于這愛,一個人才會真正用心在看,在聽,在生活。

沒有往事的人對時光流逝毫不在乎,這種麻木使他輕慢萬物,凡經歷的一切都如過眼煙云,隨風飄散,什么也留不下。他根本沒有想到要留下。他只是貌似在看、在聽、在生活罷了,實際上早已是一具沒有靈魂的空殼。

人是怎樣獲得一個靈魂的?通過往事。正是被親切愛撫著的無數往事使靈魂有了深度和廣度,造就了一個豐滿的靈魂。在這樣一個靈魂中,一切往事都繼續活著:從前的露珠在繼續閃光,某個黑夜里飄來的歌聲在繼續回蕩,曾經醉過的酒在繼續芳香,早已死去的親人在繼續對你說話……你透過活著的往事看世界,世界別具魅力。活著的往事—這是靈魂之所以具有孕育力和創造力的秘密所在。

圣埃克蘇佩里說:“使沙漠顯得美麗的,是它在什么地方藏著一口水井。”我相信童年就是人生沙漠中的這樣一口水井。始終攜帶著童年走人生之路的人是幸福的,由于心中藏著永不枯竭的愛的源泉,最荒涼的沙漠也化作了美麗的風景。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其實,光陰何嘗不是這樣一條河,可以讓我們佇立其上,河水從身邊流過,而我卻依然故我?時間不是某種從我身邊流過的東西,而就是我的生命。棄我而去的不是日歷上的一個個日子,而是我生命中的歲月;甚至也不僅僅是我的歲月,而就是我自己。我不但找不回逝去的年華,而且也找不回從前的我了。

他被無情地遺棄在過去的歲月里了。他孑然一身,舉目無親,徒勞地盼望回到活人的世界上來,而事實上卻不可阻擋地被過去的歲月帶往更遠的遠方。我伸出手去,但是我無法觸及他并把他領回。我大聲呼喚,但是我的聲音到達不了他的耳中。我不得不承認這是一種死亡,從前的我已經成為一個死者,我對他的懷念與對一個死者的懷念有著相同的性質。

在回憶的引導下,我們尋訪舊友,重游故地,企圖找回當年的感覺,然而徒勞。我們終于悵然發現,與時光一起消逝的不僅是我們的童年和青春,而且是由當年的人、樹木、房屋、街道、天空組成的一個完整的世界,其中也包括我們當年的愛和憂愁、感覺和心情,我們當年的整個心靈世界。

每次回母校,我都要久久徘徊在我過去住的那間宿舍的窗外。窗前仍是那株木槿,隔了這么些年居然既沒有死去,也沒有長大。我很想進屋去,看看從前那個我是否還在那里。從那時到現在,我到過許多地方,有過許多遭遇,可是這一切會不會是幻覺呢?也許,我仍然是那個我,只不過走了一會兒神?也許,根本沒有時間,只有許多個我同時存在,說不定會在哪里突然相遇?但我終于沒有進屋,因為我知道我的宿舍已被陌生人占據,他們會把我看作入侵者,盡管在我眼中,他們才是我的神圣的青春歲月的入侵者。

有一間心靈的密室,其中藏著我們過去的全部珍寶,只是我們竭盡全力也回想不起開鎖的密碼了。然而,可能會有一次純屬偶然,我們漫不經心地碰對了這密碼,于是密室開啟,我們重新置身于從前的歲月。

當普魯斯特的主人公口含一塊泡過茶水的瑪德萊娜小點心,突然感覺到一種奇特的快感和震顫的時候,便是碰對了密碼。一種當下的感覺,也許是一種滋味、一陣氣息、一個旋律、石板上的一片陽光,與早已遺忘的那個感覺巧合,因而混合進了和這感覺聯結在一起的昔日的心境,于是昔日的生活情景便從這心境中涌現出來。

在很小的時候,我就自發地偷偷寫起了日記。一開始的日記極幼稚,只是寫些今天吃了什么好東西之類。我仿佛本能地意識到那好滋味會消逝,于是想用文字把它留住。年歲漸大,我用文字留住了許多好滋味:愛,友誼,孤獨,歡樂,痛苦……通過寫作,我不斷地把自己最好的部分轉移到文字中去

故地重游是一個越出通常旅游概念的行為。當我們不期然來到許多年前到過的某個地方,仿佛落到了空間中一個特殊的點上面,在其上一目了然地看到了時間流逝的一長段軌跡,我們便會被人生的滄桑感所震撼。

每到歲末年初,心中就會升起一種惆悵。中國人過年總是圖個熱鬧,那熱鬧反而使我倍感寂寞。對我而言,過年無非意味著又一段生命的日子永遠流失了,而在觥籌交錯人聲鼎沸之中,這件最重要的事情遭到了一致的忽略。我甚至覺得我的舊歲如同一個逝者,我必須遠避塵囂,獨自來追念它,否則便是對逝者的褻瀆。

我們看得見時針的旋轉、日歷的翻頁,但看不見自己生命年輪的增長。我們無法根據記憶或身體感覺來確定自己的年齡。年齡只是一個抽象的數字,是我們依據最初的道聽途說進行的計算。

我比你年輕十歲,假定我們將在同日死,即我比你短十年壽,但此時此刻,我心靈中的體驗和大腦中的印象比你豐富得多,你那多活了的十年對于你又有什么意義呢?

我年輕得漲滿情欲又在情欲的爆炸中失去了軀體,我老得堆滿記憶又在記憶的重壓下遺忘了一切。

人生不同的年齡階段,會有不同的風景。年幼的時候,我們沉浸在風景里,和風景是一體,自己還不會觀賞,觀賞者是父母和他人。長大以后,我們或多或少會觀賞自己的年齡風景了,看自己青春的浪漫和寂寞,看自己壯年的成熟和努力。然后,老年來臨了,好吧,讓我們站在軀殼之外,笑看自己滿頭華發、滿臉皺紋,腳步蹣跚、心情平和,恬然觀賞自己人生的最后一道風景。

小時候喜歡乘車,尤其是火車,占據一個靠窗的位置,扒在窗戶旁看窗外的風景。這愛好至今未變。
列車飛馳,窗外無物長駐,風景永遠新鮮。
其實,窗外掠過什么風景,這并不重要。我喜歡的是那種流動的感覺。景物是流動的,思緒也是流動的,兩者融為一片,仿佛置身于流暢的夢境。
當我望著窗外掠過的景物出神時,我的心靈的窗戶也洞開了。許多似乎早已遺忘的往事,得而復失的感受,無暇顧及的思想,這時都不召自來,如同窗外的景物一樣在心靈的窗戶前掠過。

聚散乃人生尋常事,卻也足堪嘆息。最可嘆的是散時視為尋常,不料再聚無日,一別竟成永訣。或者青春相別,再見時皆已白頭,彼此如同一面鏡子,瞬間照出了歲月的無情流逝。

路上迎面遇見一個女子,你怦然心動,她走過去了,你隨即就忘記了她,也忘記了你剛才的怦然心動。
有一回,也在這樣的邂逅之后,你開始思索怦然心動的原因。
當然,女子都比較可愛,但能看出不同的性格,或活潑,或端莊,或陽光,或憂郁,如此等等。在你怦然心動的那個瞬間,你是感覺到了你和她之間的一種可能性,那肯定不只是肌膚之親,而是一種完整的生活。茫茫天地間的你和她,是完全可能結成伴侶、組成家庭乃至生兒育女的,而因為她的這一種性格,你就會和她擁有這一種生活了。
在你怦然心動的那個瞬間,你的另一個自我,那個不受你的實際生活束縛的自我,那個哲學的、文學的自我,經歷了另一個人生。

蘇軾的《江城子》是一首傳誦千古的悼亡詞,句句無比沉痛,句句無比真實,句句有千鈞之力。悼念的是去世十年的愛妻,卻準確地寫出了每一個曾經痛失愛侶、親人、摯友的人的共同心境。

生者與逝者,無論從前多么相愛相知,現在已經生死隔絕,彼此都茫然不知對方的情形了。“兩茫茫”是一個基本境況,籠罩著彼此的一切關系。生者的生活仍在繼續,未必天天想念逝者,但這絕不意味著忘卻。不忘卻又能怎樣,世界之大,找不到一個可以向逝者訴說的地方。即使有相逢的可能,雙方都不是從前的樣子了,不會再相識。這正是“兩茫茫”造成的絕望境地。夢見了從前在一起時的熟悉情景,“兩茫茫”的意識又立刻發生作用,把從前的溫馨浸透在現在的哀傷之中。料想那逝者也是如此,年復一年地被隔絕在永恒的沉默之中。

從頭開始是人生經常可能遇到的境況。大至地震、戰爭、國破家亡、死里逃生、事業一敗涂地,小至喪偶、失戀、經濟破產、錢財被竊,身上一文不名。凡此種種,皆會使你不同程度地產生一種廢墟感。當此之時,最健康的心態便是忘掉你曾經擁有的一切,忘掉你所遭受的損失,就當你是赤條條剛來到這個世界,你對自己說:“那么好吧,讓我從頭開始吧!”你不是坐在廢墟上哭泣,而是拍拍屁股,朝前走去,來到一塊空地,動手重建。你甚至不是重建那失去了的東西,因為那樣你還是惦記著你的損失,你仍然把你的心留在了廢墟上。不,你是帶著你的心一起朝前走,你雖破產卻仍是一個創業者,你雖失戀卻仍是一個初戀者,真正把你此刻孑然一身所站立的地方當作了你的人生的起點。

也許這近于某種禪境。我必須承認的是,我自己達不到這種境界。一個人要達到這種無牽無掛的境界,上者必須大覺大悟,下者必須沒心沒肺,而我則上下兩頭皆夠不著。

回首往事,多少事想做而未做。瞻望前程,還有多少事準備做。未完成是人生的常態,也是一種積極的心態。如果一個人感覺到活在世上已經無事可做,他的人生恐怕就要打上句號了。當然,如果一個人在未完成的心態中和死亡照面,他又會感到突兀和委屈,乃至于死不瞑目。但是,只要我們認識到人生中的事情是永遠做不完的,無論死亡何時到來,人生永遠未完成,那么,我們就會在生命的任何階段上與死亡達成和解,在積極進取的同時也保持超脫的心境。

世上事了猶未了,又何必了。這種心境,完全不是看破紅塵式的超脫,而更像是一種對人生悲歡的和解和包容。

在人生的某個時期,行動的愿望是如此強烈,一心打破現狀、改變生活、增加體驗,往往并不顧忌后果是正是負,只要絕對數字大就行。

人類天性中有一種不可消除的沖動,就是要對世界和人生的問題追根究底。這種沖動雖說提升了人類存在的精神品質,但并不有利于人類在生物學意義上的生存。仿佛是為了保護人類的生存,上天就只讓這種沖動在少數人身上格外強烈。古往今來,在世界的不同角落里,都有這樣一些懷著強烈的形而上學沖動的人,不妨說,他們是一些中了形而上學之蠱的人。這樣的人倘若同時具有巨大的才能,就可能成為精神領域里的天才。可是,倘若才能不足以駕御強烈的沖動,情形就慘了,很可能會被沖動所毀而毫無積極的結果。在一般人眼里,凡是癡迷于精神事物的人都有瘋狂之嫌,區別在于,有的人同時是天才,有的人卻僅僅是瘋子。在某種意義上,后者是人類精神追求不得不付出的代價。

關于我的“自我”,我唯一確鑿知道的它的獨特之處僅是,如果我死了,無論世上還有什么人活著,它都將不復存在。
我的存在不是一個自明的事實,而是需要加以證明的,于是有笛卡爾的命題:我思故我在。
但我聽見佛教導說:諸法無我,一切眾生都只是隨緣而起的幻相。

世界本身是一個無始無終的過程,無所謂歷史,一切歷史都只不過是人類憑借自己的目力所及而從世界過程中截取的一個片斷罷了。

我們把已經失去的稱作過去,尚未得到的稱作未來,停留在手上的稱作現在。但時間何嘗停留,現在轉瞬成為過去,我們究竟有什么?

多少個深夜,我守在燈下,不甘心一天就此結束。然而,即使我通宵不眠,一天還是結束了。我們沒有任何辦法能留住時間。

孩子不在乎時光流逝。在孩子眼里,歲月是無窮無盡的。童年之所以令人懷念,是因為我們在童年曾經一度擁有永恒。可是,孩子會長大,我們終將失去童年。

“禍兮福之所倚,福兮禍之所伏。”老子如是說。
既然禍福如此無常,不可預測,我們就應該與這外在的命運保持一個距離,做到某種程度的不動心,走運時不得意忘形,背運時也不喪魂落魄。也就是說,在宏觀上持一種被動、超脫、順其自然的態度。

偶然性是上帝的心血來潮,它可能是靈感噴發,也可能只是一個惡作劇,可能是神來之筆,也可能只是一個筆誤。因此,在人生中,偶然性便成了一個既誘人又惱人的東西。我們無法預測會有哪一種偶然性落到自己頭上,所能做到的僅是—如果得到的是神來之筆,就不要辜負了它;如果得到的是筆誤,就精心地修改它,使它看起來像是另一種神來之筆,如同有的畫家把偶然落到畫布上的污斑修改成整幅畫的點睛之筆那樣。當然,在實際生活中,修改上帝的筆誤絕非一件如此輕松的事情,有的人為此付出了畢生的努力,而這努力本身便展現為輝煌的人生歷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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