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祖母離家出走了]

(一)

“這儲藏室有一個后窗,下半天也有一點亮光,我就趁著這亮光打開了抽屜,這抽屜已經被我翻得差不多了。”

我長到七歲的時候,已經有了些小大人的脾氣,成天莫名其奧妙地發火。

祖父是個挺固執的人,對小孩倒是脾氣極好的,約莫是帶小孩帶出了經驗。

有次我放學回得早,忘記因為什么事情需要找祖母,興高采烈地滿院子跑了一圈,卻沒見到祖母的影子。

我把書包一扔,很是生氣,去問祖父。

我說:怎么沒看到奶奶,她死哪去了。

祖父嘖嘖嘖:你這小孩,怎么這樣說你奶奶。但我的怒氣實打實,也就沒理會這話后面的意義。只覺得,祖父還沒有板起臉,大概我也不算多惡劣。

我那時,就是這樣一般頑劣的孩童。

不過后來,倒是很少說“死”這樣的話了。可能那時,只是覺得像大人說這話看起來很酷,也很隨意罷,因為祖父的提醒,多少還是覺得不大合適。

清晨起得早,白毛老太婆又在訓媳婦了。我站在院子的水泥缺口上,伸長了脖子。

祖母正提著豬飼料往豬圈走,我聞著那味道,噴香,就是不知道豬吃起來,味道是怎樣的。可是看它們吃的那樣香,不禁想,豬喜歡吃,我未必愛吃。也就興趣大減。

回來時,看到我還在原地蹲著,很是詫異:大清早的,看別人吵架做什么,也不怕晦氣。便從廢棄的豬圈撿一根竹子枝,作勢要打我。

我還是不肯走,想要看出個結果來,于是挨了鞭子,痛得嗷嗷。

祖母看我一整天都心不在焉,悶悶不樂,懷疑我是失了魂,要給我叫魂。被打之后我對什么都不怎么在意,他們說什么,我也不大在乎。

祖母說:完咯,完咯。

天色將暗的時候,祖母把我拉到失魂的那個地方,連連叮囑我:呆會兒,我喊一聲,你應一聲回來了,知道了么?

我沒說好,也沒說不好。任由著祖母走在前頭,與她保持一米的距離,像磁鐵般,隨著祖母的軌跡而擺動。天色越來越暗,祖母的背影遠了些,我便多走幾步緊跟上。

院子的路燈下,祖母額前的碎發落下來幾根,遠處的曠野很深很沉,像是蟄伏著的野獸。祖母嘴里念念有詞地喊著我的名字:XX,回來了。我便應一聲:回來了。有時候多應幾聲,回來了回來了。起初有點難為情,但看看祖母絲毫沒有玩笑的意思,也就漸漸大聲地喊出來,仿佛和自己無關似的。

這天過去之后,我問祖母:要是魂丟了,撿不回來怎么辦?

祖母也很茫然,說:大概會瘋,或者病的吧……手上一刻都沒閑地把院子里的灰掃在一起,又進屋去背鋤頭去了。她是那種閑下來就不不知怎樣自處的人,沒什么事情也硬要給自己安排點什么事情的人。

我嚇得沒敢繼續問下去。

(二)

“家里邊多少年前放的東西,沒有動過,他們過的是既不向前,也不回頭的生活,是凡過去的,都算是忘記了,未來的他們也不怎樣積極的希望著,只是一天一天的平凡的,無怨無尤的在他們祖先給他們準備好的口糧之中生活著。”

祖母的房里也有這樣一個描金柜子,繪著彩色的鴛鴦,等到我這個年歲,那紅的綠的,已經斑駁了許多。

上面兩扇門打開,永遠有一種撲鼻的潮味和藥的氣味。

下面左右各兩個小抽屜,左邊那個用來放剛下的蛋。每次打開的時候,我的眼中都泛著光芒,好似它們在我眼中,比顆顆晶瑩剔透的寶石還珍貴,我并不十分喜愛寶石,只是喜歡上這種收藏的感覺。

其中一個小抽屜,因為年久生銹的緣故,總是不能完全關上。那些絲線、拉鏈、紙張、曬干的豆角便露出半截。

還有個上了鎖的柜子,在母親的新房,大紅漆的立柜,并排四五個站著,很是神氣。逢年過節,祖母總將我收到的壓歲錢,或者父母寄來的衣物藏在里面。

我總是好奇,卻也不得法去打開,隱隱覺得那里面有個無限的大世界,藏著我所有作為孩童的欲望。

大廳里有架梯子,用來通往二樓的儲藏室。儲藏室的地板只是幾塊木板搭著,壇子罐子,箱子柜子,筐子簍子,那里有蜘蛛網,也有耗子。

祖母都是不怕的。

可是我很怕,不光怕耗子,還怕自己一腳踩空,從二樓掉到一樓,給摔死了。只敢在入口處的廳堂等著祖母取到需要的東西。不久,發現入口處平放著很大的一個木盒子。我便問:這是什么?祖母說:棺材。

我頓時驚了一下,大概覺得死還是一件很遠的事情,倒也沒有特別大的異樣,覺得祖母多此一舉罷了。轉瞬又想,祖母要真是走了,剩我一個,又不知道會怎樣,這么一來,又覺得不那么好受。

哎,我這個矛盾的小娃娃。

(三)

“他在這世界上,他不知道人們都用悲傷絕望的眼光來看他,他不知道他已經處在了怎樣的一種艱難的境地。他不知道他自己已經完了。他沒有想過。”

隔壁的老太天天和她那口子又吵架了。

吵起來的時候,雞啊狗啊就嚇得一齊叫喚。祖母一邊給爐子添煤,一邊眼皮也不抬地評論一句:那悍婆子又在罵他那口子了。

老太雖然對他對象罵得兇,對其他人還是好的。

他們都說,老太這樣強悍,什么事都得他那口子做,遲早得把他壓死。紛紛嘆氣,好似那老頭也活不了幾年。

挑水,施肥,種田,老漢的赤腳踩在紅土地上,兩捆柴扛在背上晃晃悠悠地到了半山坡的屋前。

老漢非但沒有立刻病倒,還吊著口氣又活了幾年。倒是隔壁老太,身子一日不如一日。大伙的心也跟著懸在那兒,好奇這倆人誰比誰先走。

不多日,老太在外地打工的兒子娶了房媳婦。這媳婦挺有個性,常常和老太對著干,生了娃,哺乳方式也跟周圍人不一樣。

我有時跑去逗她家娃娃玩,便看到她將奶水擠到碗里,再灌進奶壺,喂給娃娃。

倒也沒有別人說的那般不負責任。

過兩年,老漢終究是先走了,別人都說,閻王爺不忍看那老漢天天挨罵,提前給帶走了。這一走,老太倒覺得挺空落落的,這年恍恍惚惚,別人說話也聽不大清。大家都說,照這模樣,不知道什么時候,也會跟著那口子去。

可我前些年回去的時候,那老太還活得挺康健,也不知如今怎樣了。

(四)

“而今也只有我一個。實在還有一個小弟弟,不過那時他才一歲半歲的,所以不算他。”

祖母年輕時大約也是個美人,從玻璃相框的那張黑白照片里便可看出端倪,鵝蛋臉,杏仁眼,麻花辮垂在胸前。

我看看照片上的祖母,又看看眼前的祖母,總是想象不出,這怎么會是一個人。祖母一生有五個孩子,還有個孩子早夭,不算她。

照片上的祖母,仿佛從少女直接過渡到了中年的樣子,并沒有經歷過成熟、風韻這樣的過程。父親五歲的樣子,算起來不過二十多歲的祖母,扎著馬尾站在旁邊,已經有了消瘦滄桑的模樣。

祖母和祖父也是吵架的。吵得兇時,誰也不讓睡。他們常年分床睡,祖父睡在米倉上的鋪蓋,祖母和我睡在母親的新房里。

吵得很兇的一次,是從有一天的晚飯開始。直到晚飯結束,依然在吵。為避免戰火所累,我只好假裝困了,提前回房睡。卻一直從門縫的燈光里,看到碗碟摔碎后,支離破碎的影子。

我便只好死死堵住耳朵,他們砸一個碗,嚇得心驚肉跳一下。

半夜隱隱聽到祖母起床的聲音,以為她是要去茅房解手,也就沒在意,但等了一會,不見人回,又等了一會,仍不見人回。我便慌了,卻也不敢多想,總覺得一覺醒來,祖母還是會在的。

第二天,祖母的床鋪依然是空的。我“哇”地一聲哭了,感到很是絕望。

放學時經過田埂,我想起祖母帶著我穿梭在菜地里挖紅薯、想起她隨手摘著樹上的紅果子塞進我嘴里,想起湍急的河浚邊祖母走得加快了的腳步,想起一個錘頭下去,泥鰍便撞暈在地,祖母便得意地伸進泥里把它拽出來,說要回去給我做著吃。

想著想著,我的眼淚就飛出來了。我很難過,比祖母死了還要難過,畢竟祖母不知何年何月死,可失蹤,確是眼前頂天的大事。

雖然我每天都盼望著,第二天醒來,就能看到祖母好端端地站在我面前,可次次落空。
聽隔壁老太說,那晚,她看到了祖母,祖母好像跟著個人走了,但是誰也看不清,我又高興,又難過,生怕祖母出什么意外,天那么黑,隔壁老太怎么會剛好路過,她說的也未必是真的,不過有消息,總歸是好事。

祖母不在的日子里,祖父不會做飯,我只能每天吃咸魚,一條咸魚,一塊豆腐乳可以吃一大碗白米飯,所以臉也越長越圓了,一直圓到了現在。

我餓得既不敢伸張,又不敢哭,怕讓祖父分心,怕他固執得不肯去找祖母。

有一天,一個我不認識的伯伯來找祖父,兩人神秘兮兮地說了一陣,我也聽不清。那是個很冷很冷的冬天,來的人將豬皮帽子蓋在頭上,就冒著雨雪,趕著回去了。

也不知道跟著祖父走了多長的路,踩過了多少的田埂,我們終于在一片田埂的房子里,看到了祖母的背影。

我仍然覺得不是真的,哪怕祖母就在我的眼前。我們圍坐在一張方形的桌前,長凳太高,我爬了老半天才勉強坐穩。那樣的重逢里,沒有人敢大聲說話,仿佛一不小心,眼前的夢境就會碎掉。只有面前的雞蛋面和祖母口中呼出的白氣模糊了我微微泛紅的雙眼。

那么冷的天里,我的心里,卻是春天,莫名得暖風習習。

這事過去很久之后,祖母半夜又起了床,我卻死活拉住祖母,哭著喊著得不讓她走。祖母笑著撥開我,“你這小娃娃,力氣倒是大,我是要解手,不會再走的。”

我不信,偏要跟著去,祖母也就一路帶著我,黑燈瞎火中,我跟著祖母的背影,有點想哭,又有點開心,真好,祖母不會走了。

那之后,祖母也真的沒再走過。

印象里,祖父和祖母吵了一輩子,卻從來沒有一刻讓我覺得他們不應該在一起。畢竟舊照片里的他們,是那么的相配,祖父器宇軒昂,祖母笑靨如花。他們共同生活了一輩子,其實早已沒有了愛情。愛情是什么,他們一生都未必明白,卻用了漫長的一生來回答彼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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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謝你看完。

最近在看蕭紅,像撿到一塊寶物,突然想起許久之前的往事。也許文字之于我,就是這樣的意義。

它讓你明白,自己正在失去的是什么。

這個時代,學會節制,比學會表達,更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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