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母是個愛美的女人,印象中的祖母總是將頭發梳的光亮,然后用簪子別著。我小的時候,祖母的頭上也總愛別著一朵花。
祖母在的時候,我年紀尚小,大多事情也是不記得的。所以,大多數時候也都是從祖父口中零零碎碎知道些片段。
那還是新中國剛剛建立不久,年僅20歲的祖父迎娶了比他小兩歲的祖母。祖母家的成分不好,地主出身,所以縱使祖母的姿色在同齡人中算是佼佼者,上門提親的人也還是少而又少。祖母小的時候也算是享了一點福??梢再I其他女孩子買不起的紅頭繩,甚至還在私塾里讀過兩年書。所以相較于村里其他女孩子,祖母更像是大家閨秀,亭亭而立,可遠觀而不可褻玩。
我問祖父,為什么娶祖母的時候,祖父神色緊張了一下,仿佛還有少年的羞澀。聲音也變得輕細,臉上的皺紋也隨著嘴巴一張一合變得清晰可見。
祖父小的時候在祖母家做工,祖母也還是家里的小姐,祖父每每見到祖母,總是低著頭。手緊張的不停地挫著腿上的補丁,等祖母走遠后,又朝著祖母的背影深深凝望,那個時候的祖母在祖父心里就是仙女一樣的存在,別說娶祖母,就是和祖母說上一兩句話都是奢望。
祖父說有一次因為做錯一件事,被父親責罵,氣呼呼的蹲在墻角,連飯都沒有吃,恰巧祖母放學路過,很是好奇,便朝著眼前的這個少年走去。當時祖父見到祖母的時候,神色緊張到一句話都說不出來,肚子里的那點氣也早就跑到九霄云外。腦子一片真空,連回答的是什么都一點也記不得。就直勾勾的盯著祖母望著??粗婺改樕咸鴦拥募毿∪赴吆桶啄矍逦慕q毛。
或許是被祖父盯的不好意思了,祖母臉紅的走開了,又過了一會,拿了兩個白饃給了祖父,祖父接過饃之前,把黝黑瘦小的手使勁的在褂子上蹭來蹭去。這才把白饃接過去。待祖母走后,祖父一點一點的把白饃撕下來慢慢咽下去。即使他已經兩頓沒吃,餓的前胸貼后背。可也沒舍得吃那么快。
那是祖父和祖母的第一次實質性的接觸,也像埋了一顆種子在祖父的心里。年少時期的愛戀總是羞于言表的,自此之后,祖父干完活之后總喜歡在祖母上學的路上溜達,渴望著相遇,然后再用一種很巧的方式裝作偶遇。
后來,祖父離開了村子,祖父的父親逼著他去市里的親戚家當學徒。學徒的時間是三年,中間沒有什么大事也是不可以回來的。祖父開始時是不大愿意的。后來在父親的喝斥中匆匆收拾行李走了,沒有來得及和任何人告別,他的玩伴,也包括祖母。
三年里,祖父的確沒有再回來??蛇@三年里,是是非非也早已面目全非。打地主打的轟轟烈烈,祖母的父親不堪重負上吊自殺了,母親也瘋瘋癲癲,大部分時間都是不正常的,而祖母也不再是那個嬌滴滴的大小姐。沒有傭人伺候,也沒有父母可以撒嬌。好在祖母家以前做地主的時候還算仁厚,所以村子里的人對祖母也算不錯。沒有辦法,像是失去庇佑的小鳥,只能獨自鍛煉翅膀,勇敢飛翔。
就這樣,祖母撐起了本就支離破碎的家。像村子里的其它婦人一樣,日落而息,日出而作。作著粗糙的農活,開始學著料理家務,做飯,照顧母親。十七八歲,在農村,本就是該嫁人的年齡,可是祖母家依舊冷清,沒人愿意來提親。是啊,農村人本就不富裕,怎么愿意娶這么個背著帽子的女人,還帶著個瘋瘋癲癲的母親。
后來,祖父就從市里回來了,見到祖母的第一年是在農田里,祖父去給他父親送飯,見到祖母的第一眼,祖父就愣住了,除了那對忽閃忽閃的大眼睛,祖父壓根都認不出來祖母了,祖母以前皮膚白嫩的都可以掐出水了,現在卻被曬得黝黑。本就不胖的身材變得更加瘦小。
而祖父卻因為三年的鍛煉,變得強壯健碩。祖母并沒有認出祖父。其實這三年里祖父想的最多的就是祖母,那個給他送白饃的女孩子??扇缃褚灰姡婺高@三年肯定是受了很多很多的苦。想想,一個女孩子如今卻像個男人一樣要去干粗糙的農活。
想了一夜,祖父決定娶她。去和她一起分擔困難。祖父的父母親聽說之后,氣的大發雷霆。并且放話,如果祖父敢娶祖母就不認他這個兒子。而且一畝田都不會分給他。
祖父最終不顧父母反對,拿著在城里當學徒攢的錢打的一個翠綠戒指去祖母家提親了。
祖父找到祖母的時候就說了一句話,嫁給我,這輩子不能讓你大富大貴,但是我也會讓你過上舒心的生活。或許是一個人堅持太久,沒有人對祖母說過這樣的舒心話,祖母哇的一下眼淚刷刷的下。許是倒盡這三年的委屈。看到祖母覺得這么傷心,祖父很著急,以為是自己嚇著她了。
結婚的時候,祖母就戴著祖父給她的翠綠戒指,抓了個新的紅頭繩。沒有高聲嗩吶,甚至連一套新衣服都沒有,就這樣出嫁了。
婚后的日子,貧苦可也快樂,祖父祖母都是勤快的人,所以哪怕是吃不飽的年代也都精打細算的熬過去了。
就這樣,恍恍惚惚過了幾十年,他們都把自己過進了對方的生命里。祖父只要見不到祖母就會到處喊“小月”那是祖母的乳名。只看看到祖母才算做罷。
突然有一天,祖母正在做飯,毫無聲息的突然就倒下了。祖父發現的時候臉都下白了。送到醫院的時候,醫生說“乳腺癌”晚期!
這幾個字像雷霆一樣轟在了祖父頭上。
祖父什么都沒有說,無比鎮靜的把祖母接回家。他說醫院太冰冷,不如家里溫暖,他說他一輩子沒有給祖母做過飯吃,要給祖母做飯。他說,家里的小菜園新菜長起來了,要摘給祖母嘗嘗鮮。
祖母或許也是知道了自己的病情沒救了,于是回到家里,首先把祖父的衣服,平常吃的,用的,玩的,都整理好,祖母說,祖父一生都比較粗心。怕她走了,祖父找不到東西發脾氣。
他們兩誰也沒提病情的事。只是祖父似乎比以往更粘祖母,一分鐘看不到祖母都不行。更多時候,就是兩人一起坐在院子里,聊聊以前的事情,沒有話說的時候,就望著對方。兩個長滿皺紋的手緊緊握在一起。
可是離開的那一天還是來了,猝不及防。夜晚的時候,祖母還在跟祖父說,我走以后,你搬去跟孩子們住吧,我把你的東西都整理好了,你最愛穿的毛背心在柜子里第一個抽屜,你最愛喝茶在廚房最里面的小格子里。還有你的象棋就放在最外面的盒子里。祖父認真的聽著,沒有說一句話,空氣靜謐的能聽見祖父的呼吸聲。祖母一句一句的說,祖父沒像往常一樣嫌棄祖母啰嗦。而是認認真真的聽著。兩行濁淚早已從眼角流出。
次日清晨。祖父喊著祖母“小月”。很久很久都沒有人答應她。祖母走了,面容祥和安靜。仿佛就像睡著了一樣。
祖父看著祖母。什么也沒有說。只是把翠綠戒指從祖母手上拿下來。
祖母說“我走以后,你把我的東西都燒了吧”這樣看不見你就不會那么難受了。祖父沒有答應她也沒有反駁她。
祖母如期出殯,出殯的那天祖父沒有去。后來,祖父也沒有離開她們生活了一輩子的小院子,他說怕祖母想回來的時候看不見他著急。以前連燒水都不會的一個人,祖母走后,開始學著做飯。
人們都以為祖母的東西都已經燒干凈了。其實那枚翠綠戒指一直被祖父細心保管,放在貼身的位置上。
祖父也逐漸變得越來越老,可是每一天都要去祖母的墳上看看,拔掉長起來的雜草,有時候就和祖母說說話。說說一天發生的事。他說怕祖母一個人在那邊太孤單。
這一生,祖父和祖母過得清貧。沒有太大的喜與悲。相互扶持。早已把自己活進了對方的生命里。
祖母走后十年,祖父無一日不在思念。雖天人總隔。但其實對方都是另一個自己。
記得有一次我問祖父,你以前不是不愛吃甜的嗎,為什么現在這么喜歡做糕點,祖父說,以前不做飯,從不知道做飯這么辛苦,你祖母她愛吃甜的,我現在學會了,等見著她的時候,就可以做給她吃了。你祖母肯定會很高興的。
祖父一生未對祖母說過我愛你。祖父說他答應祖母要好好活著,不能讓她操心。
那枚翠綠戒指一直躺在祖父的手帕里,經歷了歲月的打磨,發出溫潤的光芒,戒指上細細刮痕,是一輩子和鍋碗瓢盆碰撞的留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