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之中,兩場深度對話。)
建文:(分享一篇文字《【爭鳴】諸葛亮為什么不是三國時期的人?》)昨天和慶民爭論,在今天,信息和判斷力,哪個更重要,你覺得呢?歡迎拍磚!
老干:沒這么簡單。無論作為歷史還是文學人物,一個人物必須放入理解的場景中。只要把理解稍稍放大一點,諸葛亮是哪個時代的人就會被規定——這和其他文學人物不一樣。當然我們可以這樣玩歷史:孫悟空出生在哪個時代?只要不是停留于消費性閱讀,無論是文學性閱讀,還是歷史性閱讀,理解諸葛亮必然離不開歷史和地理,甚至必要的經濟學、政治學基礎。同步納入,乃是學習的最佳辦法——不是告訴學生要記住他是哪個時代的人,而是發現他在時代里所刻下的痕跡。
建文:諸葛亮的形象塑造史,很有趣的一個研究性學習課題。帶著研究審辨的態度面對信息,信息就變得有意義。
張聰:就在于屈原的言行與先秦時期的文化和價值觀格格不入,是一個異物——“與先秦時期的文化和價值觀”在你頭腦中又是怎么建構起來的?難道不是被特定的文本嗎?我們看到的只是有幸存留下來的而已,更多的文本已經淹沒在歷史之中了。用一個刻板的片面的“先秦時期的文化和價值觀”,能限定概括所有個體的存在嗎?[微笑][微笑]
老干:@張聰關鍵是許多人并不讀屈原而只讀屈原故事,并用屈原故事解釋自己所看到的有限的屈原文字。
張聰:歷史只能在語言層面上被不斷闡釋,真實的歷史不可追問。
老干:對!
張聰:田曉菲這本書和張老師提出的問題有交集~陶淵明是怎么被塑造的[愉快][愉快]
王翔峰:歷史沒有真相,只殘存一個事實。
老干:可謂狗屁不通!分享文《辭藻堆砌、邏輯不通,這是李清照被黑得最慘的一次》這樣的解人,就是語文教育毒害的結果并繼續毒害語文!
建文:@張聰我們的認識總是被我們所能接觸到的特定文本建構,我們對信息的判斷又源自于我們的認識框架,然而怎么辦呢?
張聰:心胸寬闊,承認有限[偷笑][偷笑]
建文:@張聰這是態度,方法呢?
老干:方法就是聆聽他者。沒有他者,自我沒有辦法獲得自由。閱讀不同的書,未知的書,也是聆聽他者——重復閱讀自己同一觀點的書則不然。
建文:我讀李清照這首《如夢令》,覺得有三個疑點待解。疑點之一: 既然“ 濃睡”,如何而知“ 昨夜雨疏風驟”?經歷一夜風雨,“卷簾人”明知海棠面目全非,緣何“ 卻道海棠依舊”? 海棠經歷風雨,或有凋零之事實,實無“肥”“瘦”之變化,詞人何以揣測“應是綠肥紅瘦”?詩歌鑒賞的經驗告訴我們,文學作品的敘事,自然不必完全吻合邏輯,但凡不完全吻合邏輯處,則必有詞人獨特的用意。
這樣的提問方式如何?是不是與文本對話的方式?
老干:不對。這叫基本字面意思不理解。 不是真的發問。
建文:應該如何問?這是大家最欠缺的了。“昨夜雨疏風驟,濃睡不消殘酒。試問卷簾人,卻道海棠依舊。知否?知否?應是綠肥紅瘦。”就這首詞,如何真的發問?
老干:她為何醉?為何問?(明知故問?)丫頭為何說依舊?依舊是事實嗎?她和丫頭,誰對誰錯?一個眼見,一個猜測……請諸位試回答。
建文:精神無法接納某種情緒,想要暫時逃避,舉杯澆愁是常態。
老干:完全可以設定,她喝酒的時候還雨疏風驟……
建文:三杯兩盞淡酒,怎敵他晚來風急。
老干:這個互文就對了。這個就又歷史去了。
建文:喝酒表面是御寒。實質是在躲避精神之痛。
老干:風急只是寒冷?這就表面之表面了。
建文: 風急還源自對環境變化的擔心。
老干:這個就又歷史去了。詩歌中形象自洽!這是讀詩的關鍵——詩歌中自己形象自洽,外面的一切都不是藝術本身了。剛才那種讀不懂詩歌,以為把詩歌還原(扭曲)為歷史就能夠懂了,正是語文教育中詩歌教學的一貫毛病!
龔愛鳳:心情的風雨來了…也有可能就是對生命本身的愁緒。海棠美好易逝。添得情懷轉蕭索,始知伶俐不如癡…
劉廣文:這個詞寫了李清照和丫頭的一場對話,試問的是什么?當然是風雨中院子里的海棠花怎樣了。何有此問?當然是非常關切。為什么關切?當然是憐香惜玉之心。為什么是“卻道”?因為和我的預想不一致。昨夜雨疏風驟,海棠花在風雨中當然要凋零了。可我不舍得讓他們飄零啊!所以才一大早就關切詢問。丫頭正因為知道我的憐香惜玉之心,怕我傷心,才善意撒謊,說海棠花沒受什么傷害,一切依舊。可是,卷簾的丫頭啊,你知道嗎?你知道嗎?那海棠應該是綠葉因雨水滋潤而而更肥,而海棠花,肯定在驟風中要憔悴變瘦了。少女情懷總是詩。多清新可愛的小詞。
老干:@南明網師劉廣文你怎么知道丫頭是撒謊?
劉廣文:我覺得體會這場對話的語氣,很重要。
老干:這首詩明明寫的就是兩種生命形態:過敏者痛,鈍感者木。
劉廣文:從“卻道”看出,是李清照覺得丫頭為安慰自己在撒謊。重要的不是海棠花到底凋零或憔悴沒有,而是李清照覺得海棠花怎樣。
夜風:也許“風疏雨驟”沒有真實發生,院里的海棠花沒有經歷風雨。丫環沒有說謊。
劉廣文:未必是痛,干老師?你不見后面是“綠肥紅瘦”?綠葉因雨水滋潤而更肥了,這不讓人痛,只是花瘦讓人憐罷了。
老干:麻木不仁者,鈍感者,此丫頭之謂也。如此,才得詩歌形象之完形,和現實無關!詩歌所刻畫的,不是花,乃是一惜春的女子!海棠是她的外化,丫鬟是她的對比。這么鮮明的形象,還有什么難以理解的?
龔愛鳳:@南明網師劉廣文 那濃睡不消殘酒呢? 花與人合一。或許又叫“我心即世界”。
老干:春者,生命中最美好的時光耳。雨疏風驟,綠肥紅瘦,痛哉痛哉,豈不痛哉。那人卻說:一切依舊!
劉廣文:本來雨疏風驟,很擔心花,但因為濃睡不消殘酒,沒來得及看,現在醒來,第一件事就是問那花怎么樣了?昨晚雨雖疏可風驟啊,那花能禁得住?可是丫頭卻說海棠依舊,怎么可能呢?丫頭啊丫頭,別看我沒看到,我就知道應該是綠肥紅瘦啊。
老干:而今天的愚蠢學者,卻把它解釋為一首政治拼湊詩歌,比那丫鬟,還遠遠不如。
劉廣文:整個就是惜花,是少女的愛美憐美之心,這是我跟干老師一致的地方。
老干:此段討論宜單獨:知否知否,其實你就是那丫頭!
劉廣文:雨疏風驟,綠肥紅瘦,痛哉痛哉,豈不痛哉。那人卻說:一切依舊!——此言差矣。 痛——沒那么重。少女情懷而已。干老師過多的帶入了自己。而不是試圖體會一顆少女心。
老干:少女情懷就不痛?老頭子反而痛了?什么話啊!我現在最大的問題就是缺失了少年時候的痛感。痛感就是詩意的源泉。一個喪失了心靈痛感的人,還能夠理解這樣的詩歌嗎?出示《春曉》,這是無我之境,但它不是沒有痛感,而是努力超越了痛感。于是我們在寧靜和淡泊中,依然嗅到一絲絲隱隱的未能根除的憂傷。
龔愛鳳:這就是鈍感力吧。
干國祥:努力修煉而來的鈍感,不是生命的麻木不仁,而是讓生命堅韌起來。和丫鬟完全不同。修煉鈍感就像手術時打上麻藥。
劉廣文:我是說痛哉痛哉,不是痛苦啊痛苦,那種痛不欲生的感覺。而是惜哉惜哉,少女那種敏感細膩的感覺。對美的敏感、敏銳。
老干:@南明網師劉廣文廣文兄沒有本真讀詩,詞語的溫度和力度把握不準。少女之說又是強行添加。背景誤導吧。
劉廣文:哪有什么背景?就是詞句的語氣。
老干:你怎么知道是少女?怎么知道是淡淡的憂傷?
劉廣文:這樣子說話的兩個女孩子難道是個飽經滄桑的人么?
老干:兩個人年齡需要一樣?
劉廣文:你讀那”知否知否”,是個怎樣的語氣。
老干:就不能凄厲只能婉約?
劉廣文:綠肥紅瘦啊,怎么可能凄厲?不是什么沉痛的事。
老干:我明明讀到了痛徹心扉,你卻說無非如此而已。這就是這首詩歌自身的命運。因為外面的人以為,只有經歷了離婚喪偶等等,那才能理解什么是心痛。否則就只能是淡淡春愁。是為海棠依舊。
劉廣文:干老師可能過多地帶入了自己。干老師的解讀在文本里是不能自洽的。
老干:解讀的真理,我們都以自己的可能解詩。我如是見,因為我有。你如是見,因為你有你,但無我。
劉廣文:干老師的解讀在文本里是不能自洽的。羅曼羅蘭說,從來沒有人讀書,只有人讀自己。
老干:@南明網師劉廣文不妨認真撰文。說服我,自然感激不盡,紅包準備。請分析出解釋的不自洽來。
劉廣文:綠肥,就不讓人“痛”。也因此,知否知否就不可能凄厲
老干:此處就是你解讀最離譜的錯誤處。看看你最初就此處的解釋吧。此處怎么可能跳出來說:花雖然落了,但葉肥了,果實在醞釀中……所以……這樣的解讀邏輯是完全的詩外聯想。用詩可以活用,解詩不行。
劉廣文:我不是這個意思。葉子依舊,但花瘦了,所以還是讓人憐惜。被風雨摧折的啦!。雨不太,但風挺大的,那花肯定禁不住,不落,也要變瘦了吧?——這正是憐花惜花處。這種情感顯然說不上沉痛。從根本上,我和干老師的理解是一樣的,——對美的敏感憐惜。差異只在這種情感的強度感受上。
老干:你的理由諸多荒唐,最后只剩下一個“肥”字作為證據。是少女所以不強烈——這就是多重錯誤。剛才已經駁回:未必幼稚少女,少女也一樣可以強烈。最后一句,兩個知否,是漸強還是漸弱?是只能對丫鬟說話嗎?這個肥字有一絲喜悅意義么?詩的重心落在哪個字上?瘦的究竟是什么?
劉廣文:我修正剛才的一個看法:卷簾人沒在撒謊,海棠依舊就是在陳述她看到的事實。但是李清照不這樣認為。李清照覺得既然昨夜雨疏風驟,海棠怎么可能依舊?至少也得綠肥紅瘦啊。葉子看起來還是那么肥,花也沒落,但那花至少要變瘦了吧。這就是干老師所謂的一個遲鈍一個敏感。
老干:不妨說“女主”。最好不要說“李清照”。詩不是故事,故事也不一定真實,不可將詩歌中的場景一一坐實。當然,詩歌背后,站著的必然是詩人自身,此處就是李清照。二者密切相關,但切不可簡單混同。
劉廣文:對,抒情主人公,這樣比較準確。首先得進入詩歌文字營造的那個世界。
老干:沒有說凄厲啊!
老干:知否二字為什么要重復?語氣是漸強還是漸弱?這明顯不是疑問句,而是語氣問,并二次重復。你(她)不知道啊你不知道啊。你本該知道啊你本該知道啊。知道什么?不是什么一切依舊,而是最美麗的正在一天天地流失,無可挽回。
劉廣文:是這樣。但也不至于凄厲啊。
老干:沒有說凄厲啊。我是說,難道就凄厲不得?是什么,如詩歌本然。我強調的是:此詩是有我之境。是情感濃郁之詩。是有生命痛感之詩。不要用婉約、少女、淡淡春愁這些并不十分與詩本身吻合的標簽來理解詩歌。至于讀者自身在演繹本詩表達得濃淡一點,那本是詩歌的空間允許。
甘肅張麗萍:也許這“風雨”并非自然物象,本就是生命歷程之“風雨”。
劉廣文:不是最美麗的正在一天天流失,而是那最美麗的在世界的變化中正在悄悄地不知不覺地暗淡,多么讓人憐惜,無奈。
老干:所有的人可以把自己的悲喜加進去,但詩歌就是詩歌,就這幾個詞語,不會再多,不會再少。你一再品味,時濃時淡,時痛時美……是詩在痛還是你在痛?再提個醒,此詩用了仄聲韻——仄聲韻一般意味著什么?懂音韻的可以試一試。
劉廣文:感謝干老師,今天的討論很好。讓我更新了自我。前些時候干老師不是說嗎?辯論不是說服,不是勝敗,而是彼此的敞開,視界的打開、更新。
張鵬:憐花~惜(傷)春~傷(惜)時,這本就是文學傳統大母題。“林花謝了春紅,太匆匆”~“淚眼問花花不語,亂紅飛過秋千去”~“更能消幾番風雨,匆匆春又歸去”~“花落水流紅,閑愁萬種,無語怨東風”……都是痛吶!林妹妹錦衣玉食、妙齡花季、玲瓏少女心,荷鋤葬花,痛不痛?李清照(林妹妹文化原型)“綠肥紅瘦”痛不痛呢?就是孟浩然,真的“鈍感”了嗎?“春眠不覺曉”,為何“不覺”?是昨夜睡的太香太沉因而不覺曉嗎?還是一夜憂悸終于熬到曉了?“處處聞啼鳥”,鳥兒喧嚷,一派生機,好似動聽,好似受用。真動聽?真受用嗎?“夜來風雨聲”,一夜風雨,聲聲入耳,心憂神悸,何曾鈍感呢?“花落知多少”,知,還是不知?多,還是少?還是無所謂多少?“一片花飛減卻春”“流水落花春去也”……詩人“不覺”否?不“知”否?不痛否?能否因《如夢令》的作者是李清照,而李清照晚年有國破家亡之痛,早年生活和美,而此詞可能是李清照早年所作,而認為“綠肥紅瘦”不痛?能否因《春曉》作者是孟浩然,而孟浩然詩風多清淡恬靜,而認為“花落知多少”不痛?作者的風格往往是從作者流傳的作品中概括出來的,也許是“這一類”;而具體到某篇作品,可能只是“這一個”。也許,文本解讀根本沒有捷徑,我們只能用最笨的方法,具體文本具體分析。……
老干:《春曉》講起來就更麻煩了,不講了。每首好詩就是一個神秘而具足的藝術珍品,真不知道那些背景主義者怎么想的——難道詩歌本身不好,而是那些極有可能杜撰、附會的背景才有打動人的力量?
老干分享2009年寫下的一篇文字。
2009年的文字
晨誦-落花課程-花落知多少 作者 干國祥
一個多月以來,心情就像乍暖還寒的天氣,被沿途的花花草草,被一些詩歌顛來簸去,不得安寧。
先是三月中旬在海門,因為狄金森課程,在以知性、獨特見長的狄金森的譎異的詩句里,做了一回解謎人。但解謎也就意味著你首先要入迷,要進入詞語的游戲。所以,狄金森的孤獨感,生命感,伴隨著那些美麗的語句,鐫刻于我的三月。做狄金森課程的同時,因為上張志和的《漁歌子》和柳宗元的《江雪》,于是在古典詩詞里,在儒家擔當天命而不得的苦悶里,和道家得意適性的逍遙里,在這冷暖不同的詞句里,度過了那春寒料峭的一段日子。
返回揚州寶應后,開始協助陳美麗設計“百花課程”和“落花課程”,看著一朵朵花在詩歌中綻放,旋即凋零,心情也隨它們,隨花開花落,隨詞語中的喜悅和悲傷而起伏不定。
然后,是前幾天專業發展群發起了“每日一詩”的活動,大家先讀海子的詩。雖然只是海子相對寧靜的村莊系列,但是,通過解讀《兩座村莊》和《村莊》,我依然能夠清晰地嗅到這些詩歌背后的對永恒性的追求,嗅到潛伏著的焦慮與焦灼。
然后,就是親自教學這落花課程中的部分詩句,先是張先的《天仙子》,于“重重簾幕密遮燈,風不定,人初靜,明日落紅應滿徑”處,悟得此詩的妙處。再接著,就是今天語文課兼為晨誦課程之組成部分的兩首詩,孟浩然的《春曉》和李清照的《如夢令-昨夜雨疏風驟》。
但這是怎樣的兩首詩啊?
孟浩然的《春曉》,語極淺,意極深,寥寥20字,情節極曲折而神情極沖淡,讀來容易,解開極難。僅僅是“花落知多少”這五個字該用何種語氣來讀,便只怕會難倒許多解詩人,恐怕不小心還會掀起一場解讀的大戰。
王富仁在《古老的回聲》中,用一萬多字,對這首20字的小詩進行了解讀,用心不可謂不良苦。這個解讀首先從心理學的視角,講述了一個春曉酣睡者,如何被啼鳥漸漸喚醒,然后回憶起記憶中殘存的夜來風雨之聲,并在這神智初返的時刻,追問一夜風雨之后,“花落知多少”?其次,王富仁拈出心理距離這個詞語,認為《春曉》一詩中的詩人,是和萬物保持著一定的情感距離的,而且,這風雨是洗滌塵埃之風雨,這啼鳥是喚醒昏睡之啼鳴,這花兒是初春剛健之花兒,所以,不宜讀成悲戚之詩。
這是一個極有原創性的解讀,但這個解讀也有些小小的問題。其一,解讀把用詞語營構意境的詩歌,當成了心理實際狀態,即把理 想的“應然狀態”,當成了事實的“實然狀態”來進行分析了。如果用詩人創造意境以表達情志的角度來看,這與其說是詩中人漸漸覺醒的過程,不知說是一個存在去蔽的過程,只不過這個存在去蔽的追求,是通過詩中人的覺醒來加以描繪的。也就是說,詩中人是詩歌語句,是營造的一個意象,而不是實體的詩人。
這個差別極為細微,因此,也可以不加區分與討論。但另一個問題就不得不細為討論,而這個問題正是承前一個問題而來。這就是王富仁既然把詩當成心理事實來分析,他接著就提出的“心理距離”。而事實上,作為創造的意境,這里并不是詩人與事物的心靈距離問題,而是詩中人的存在狀態,用傳統中國詩評的術語,就是他是處于一種無我照物的境界,還是處于一種有我染物的境界。
無我之境,不能轉述為心靈距離的遙遠;有我之境,不能轉述為心靈距離的貼近。
無我之境和有我之境,都是對主客二分的超越。有我之境,通過外傾的情緒,同化了眼前的萬物,視之為自己的情緒。無我之境,消泯了我與物的差別,不是物是我,倒是我即物,因此,這里只是以物觀物,因此萬物沒有差別,我也沒有大悲喜。
以此來看,這春眠是怎樣的春眠?這既不是春夢留戀不愿醒來的沉溺物欲情欲的春眠,也不是悠哉悠哉輾轉反側的無眠,這是無心而自然的春眠,是真正的酣睡。
這啼鳥又是怎樣的啼鳥呢?它既不是“子規夜半猶啼血”的悲啼,也不是“雄雞一唱天下白”的歡鳴,它是自然中的自然而然的鳥鳴。
這風雨又是怎樣的風雨呢?它既不是好雨知時節的好雨,也不是昨夜雨疏風驟的摧花之風雨,它只是既曾吹得花開又將吹得花落的自然之風雨。
那么,這花落又是怎樣的花落呢?沿襲上面的意思,結合整體詩的意境,這花落,也不應該是“林花謝了春紅,太匆匆”的花落,但是,既然這是一問,就表示詩中之人,已經不再是完全的無心、完全的無我,而是已經有意識、有情緒在這里面。只是這情緒是怎樣的情緒,這意識是怎樣的意識,卻是懸而未決的。
因此,這一問,是沒有回答而留待所有讀者來作出回答的千古之問。所有讀起此詩的讀者,總須在心里,有意無意地回答:花落知多少?不,其實不是花落了多少,而是,你以何種存在情緒,面對這花的開放與飄零。
于是,有人答道“海棠依舊”,這是一種麻木不仁的狀態,這種狀態不是物我不人為分格的無我之境,而只是對事物不敏感,是一種遲鈍的狀態。雖然一些道家和佛家的文獻,也有推崇這種草木般的無知狀態,視之為大智或者最佳的存在狀態,但是,我們卻不能夠贊同把這種既不能覺知“道”,也不能覺知禪意的狀態,稱之為智慧或者般若。
只不過,只要人存了覺知,存了對萬物變化的細微的洞察,就極難再讓自己保持在自然而然的狀態。除了抵達涅槃禪境的禪師,除了莊子筆下的得道真人,所有敏銳的心靈,同時也注定要成為敏感的心靈,注定要進入這萬物榮衰的輪回,進入這心緒悲喜不定的輪回。無論是“自在飛花輕似夢”中的自在,還是“似曾相似燕歸來”的惆悵,都是這種極細微心靈的表現。
所以李清照在《如夢令》中所表現的,就是一個對萬物變化同樣敏感的乃至過敏的心靈。
濃睡不消殘酒,這睡,是借酒力之濃睡,已經不再是自然而然的酣睡。
昨夜的風雨,現在加上了修飾語,成了雨疏風驟。
同樣問“花落知多少”,現在有了情態,所以連問,也是問得小心翼翼:試問。
而當卷簾人說“海棠依舊”時,詩中人卻斷然否決說:知否?知否?應是綠肥紅瘦!
葉和花,不僅有了顏色,而且也了肥瘦,有了愛憎。
于是這知否知否的呼告,便不止是向卷簾人發出,而是向著蒼天后土發出,這開放與凋零的,這肥瘦的,就不止是桃李或者海棠,而是自己的存在,自己的青春和生命。
所以,萬物,風景,皆染上了詩人的情緒,染上了各種不同情緒的顏色。有些婉約,有些豪放,像這幾句,幾乎就有凄厲的味道了。
張鵬:不料王富仁萬字解《春眠》,他日當拜讀。《春曉》的關鈕在“不覺”與“知”,而“知多少”是問句還是陳述句,很成問題。如果是問,是反問還是疑問,也是問題。也許,“不覺曉”是真不覺,是“無心而自然的春眠,是真正的酣睡”。而“知多少”,是問。這一問,是問啼鳥,問大自然,也是問自己。這一問,是對自然變遷的瞬間驚覺,是敏感心靈的剎那顫動,是生命感的突然清醒……
老干出示南明課程,《春曉》和《如夢令》比較閱讀。
張鵬:哇,干老師如此解《春曉》,理路明晰,豁然貫通,小子不敢贊一辭啦!不禁惶恐!小子費盡心力想到的一鱗半爪,在干老師那里早就是生龍活虎啦!我輩愚鈍后生可還咋辦?!
老干:十年前的靈感——當時屬于勃發時期,現在老眼昏花,只能感慨王歡、張聰諸兄的博學和精進。慚愧慚愧。
張聰:詞,絕不能這樣主觀地編年。我也舉一個例子~這首陳子龍的《天仙子·春恨》,陳寅恪《柳如是別傳》編年在明亡后,說是抒發了“名士民族興亡之感,與男女私情絕無關涉”——現在讀起來也確實很不尋常,覺得似乎話里有話。結果上海圖書館發現了潘景鄭先生所藏的孤本《幽蘭草》,是陳子龍早年的詞集,發現其實這詞確是在崇禎十年前寫成的,與家國板蕩民族興亡無涉。詞,自帶的深幽曲折的意味,表達的是一種不易言說的況味,是非常容易被人誤讀的。
老干:(為張聰點贊)@張聰?“北望音書迷故國,一江春水無消息。強將此恨問花枝,嫣紅積,鶯如織,我淚未彈花淚滴”四句,無論寫于何時,詩內意象、人物具足,也就是作為藝術的詩歌是自足的,能不能做歷史解,本質上與藝術之為藝術無關,而是傳記、人物研究。
張鵬:雖然,對干老師以《春曉》為“無我之境”、詩情淡泊尚存疑惑。生命覺醒怎么能“無我”呢?“知多少”一問怎么能淡泊?今天一直監考,晚上監考時當再思之。由干老師“精進”語,想到四句話:初心勿罔顧,玉石始無光。孰能生有德,精進當自強。自勉之!自勉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