妹妹在車站接到我的時候,已是淚眼婆娑,我的眼睛也變得模糊起來。我知道,近幾年來,我每時每刻都在擔心的事情終于發生了。
等妹妹的情緒稍微穩定下來,我急切地問她:“阿爸他怎么啦?”
妹妹聲音哽咽得幾乎說不出聲來,但我還是聽到了“阿爸住院了,今天剛出院”這句話。
我的心猛地揪了起來。如果說之前一直都是擔心,那這次就是害怕,害怕從此我們就失去了父親……
在父親的小屋里,我們兄妹五人又一次團聚。上一次的團聚是在年前,在鄉下剛建成的新房子里。我們圍在父親的身邊,父親拉著我們的手,挨個兒問這問那,我們嘰嘰喳喳的搶著說個不停,他很開心地聽著,笑著。
現在,只過了短短的幾個月,再見到父親時,已不見他往日那硬朗的模樣。他半躺在床上,臉色蒼白,眼睛微閉著。聽到我的說話聲,他努力將身體往床邊移動著,他睜開眼,喊著我的乳名:“阿群,阿群!”我答應著,慌忙跑到他的床邊。
我坐在他的身邊,握住他的手。他的手還是那樣溫暖,只是少了從前的那份力量。我似乎又回到了小時候被他的大手拉著送我上學的情景之中。
父親安慰我說,別擔心他,他的身體不會有事的。
我裝作很輕松的點著頭,其實我的心里已似萬箭穿心般疼痛。但大姐和哥哥剛才在門口迎到我時,特意叮囑我,不要在父親面前傷心流淚。他們說,此刻,我們的心情直接影響著父親的身體,所以我們每個人都必須堅強,必須面對現實。
而現實是,九旬老父親的身體已每況愈下,很多老年的疾病已纏身。住了一個星期的院,也未見好轉。醫生的建議,使同樣是醫生的大姐悲痛欲絕。雖然大姐一直勸我們不要難過,但看得出,她也是在努力地克制著自己。
中午吃飯的時候,大姐按照父親的要求,盛了小半碗米飯和一些素菜,父親堅持要坐起來自己吃,我和妹妹也端著碗坐在他床邊陪他吃。他喊著我哥的乳名,很費力地說,兒啊,爸不能陪你喝酒了,你就一個人喝兩杯吧。我哥答應著,背轉身之后卻在悄悄的抹淚。
我知道我哥一定是想起以前每次回來時,父親總會陪他喝點酒。雖然父親平時從不喝酒,但我哥一回來,他就早早地將收藏在床底下的幾瓶好酒找出來。因為父親吃素,所以菜肴總是很簡單,但盡管是幾樣素菜,也絲毫不影響他倆喝酒的興致,他們父子倆一邊喝一邊聊著。
他們聊天的聲音特別大,因為父親的耳朵有點背,我哥總是把聲音提得很高,常常引得路過的人們都走近窗前看他倆。而他倆聊得甚歡,全然不知他們父子把酒對飲的鏡頭感動了多少人。
但這樣溫馨幸福的鏡頭怕已是再難尋,因為父親的身體已不允許……
吃過飯后,父親和平時一樣要午睡一會。我們兄妹五人在外屋又開始難過落淚。
我們都接受不了父親身體很不好這個事實,盡管他老人家已是九十歲的高齡,可他的身體一直都很健康,沒想到他這次竟這么快就病倒了。
我們多么希望像今天這樣在他身邊團聚的日子多些、再多些。哪怕再有個十年二十年的,那該有多好?。?/p>
“人活百歲,也終有離開的一天,就當阿爸又要出一趟遠門吧!”大姐站起身,一邊揩著眼淚一邊勸慰著我們。
我已然不顧自己滿臉的淚痕,徑自走到屋外,在屋后的一塊石頭上坐下。我的淚水依然流個不停,對父親的依戀,對父親的不舍,還有對父親的感恩,都令我的情緒難以平靜。
大姐的話讓我想起了三十多年前,父親的一次遠行,雖然年代久遠,很多細節已模糊,但那時我們對幾個月都杳無音信的父親的那份擔憂,卻始終在我的腦海中揮之不去。
記得那是初夏時節,那一年,我們家鄉的紅花草籽大豐收。村里的人不知聽誰說的,說是江西那邊紅花草籽的價格很高。于是,父親和村里另外幾個人,收購了一批紅花草籽,坐車先到安慶,后從水路運往江西。
父親離家后沒多久,母親和我們兄妹就陷入了對父親深深的擔憂中。怎奈隔山隔水,又無以聯系,只看著時間一天天的往前溜,卻不見父親歸來的身影。
村里第一批賣紅花草籽的人終于回來了,母親領著我和妹妹急沖沖的前去打聽父親的消息。母親擠進同樣前來打聽的人群中,焦急地詢問我父親的近況。
那鄉親從頭到尾的說給眾人聽,很多驚心動魄處我都忘了,只記得說到滿載著紅花草籽的機帆船,在鄱陽湖上遇到強臺風時的那種險境時,我感到母親的手在發抖,而我和妹妹也嚇得哭出了聲。
母親一手拉著我,一手拉著妹妹傷心地回到家,兩個姐姐和我哥也早聽說父親此行的兇險,都在一個勁地擦眼淚……
就在我們傷痛得快要絕望的時候,有一天,鎮上的郵遞員送來了一封電報,傳來了父親一行一切平安的喜訊。我至今仍記得那短短的電報內容:“籽已售,平安,勿掛!”發報地址是南昌市某郵電局。
那天是農歷六月初三,恰好是二姐的生日。母親和我們都高興得不知說什么才好,記得母親那天燒了很多好菜,說是給二姐過生日,又說是慶祝父親平安無事。
沒多久,父親回來了。雖然是一路險象環生,但終于還是化險為夷而且還小賺了一筆錢返鄉。但打那以后,膽小的母親再也不同意父親出門掙錢了。母親說,一生不出門的人是貴人,即使在家喝粥,也比在外吃山珍海味的好。
而幼小的我在那以后就記住了有個地方叫南昌,那是個好地方,因為那年父親平安的消息就是從那個地方傳回來的。我也知道了有個風浪很大的鄱陽湖,以至于很多年后,到廬山旅游時,站在那個有名的景點“含鄱口”,看著一望無際的鄱陽湖時,我的第一個反應就是父親當年在這里險些遭遇不幸……
但那次縱然再危險,父親還是毫發未損地回到了家。
可是,這一次,年邁的父親,將真的要離我們遠行,而且,再無歸期……
回想起五年前的那個冬天,母親也是在我們萬般不忍中離世。五年多來,對母親的思念不但未減,反而與日俱增,每每憶起母親,那種痛心,無以言表。
好在父親還健在,我們的家還在。我們五兄妹經常從各地聚攏到父親的身邊,像小時候一樣的歡快,一樣的親切。我們都一樣的懷念我們的母親,更多的話題是圍繞母親在世時的種種回憶。
可如今,父親也將要和我們告別,而且,這一別將難有再相聚的日子……
含淚寫下這些文字,卻難以寫盡心中的痛楚!作為子女,我們終究要面對父親這再無歸期的遠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