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木小語Yu
一.
2010年下半年,他跑去廈門開了一家清吧,養了只柯基叫黃豆,還撿了只流浪貓叫灰灰,資助了好幾個貧困孩子上學,開始了整日招貓逗狗的生活。
清吧的名字叫不聽故事只賣酒,那會還不流行我有酒你有故事嗎這個梗。多年后這名字應景了,吸引了好多文藝青年。
我贊他有先見之明,他回了我一句切表示不屑。
今年我路過時,想起他已在這過了7個年頭,一時興起,便想去看看他。
他在電話里笑得開心,報了一堆零食的名字,讓我去超市帶過來。
我說:好,給我備好酒。
我到時,清吧還沒開始營業,門口左右兩邊各躺著一只貓狗,睡得正香。
廈門是個受日光青睞的城市。
柔和的日光透過落地窗灑滿了整個屋子,木質地板的清香混著酒香混著日光,聞著竟讓我一身疲憊去了幾分。
他在柜臺處調著酒,穿著白色T恤,一頭凌亂的發,劉海已扎眼,滿臉胡茬子,不修邊幅的樣子同幾年前衣冠楚楚天差地別。
聽到聲音,他抬起頭,望著我笑了,手里的動作沒有停下,花式的調酒動作看得我眼花繚亂。
喝幾杯,他說。
我坐了下來,將東西放在桌上。
他跑去后廚,端了一盤鴨脖子出來,坐在我對面,對飲酒起來。
大冰說酒是話媒人。
幾杯酒下肚,幾個鴨脖子一啃,我開始碎碎念起來,講我初入職場的辛酸,講我和異地男友的冷戰爭吵,講些生活茍且和詩與遠方。
他雖爽朗外向,但從不講述自己的故事。
多數都是我在講,他耐心作傾聽者,有時隨我一起吐槽,有時也會給我一些建議,雖無厘頭,但卻很實在。
久而久之,我養成了對他說事的習慣。
人生不如意之事十有八九,能言的不過二三,但他卻是一個能讓我把事講到四五分的人。
很久前我問他,什么時候跟我說說你的故事啊?
他笑,呡了口酒,說,不是所有開酒吧的人都是有故事的。
說這句話時他眼里閃著我看不懂的東西。
接著他說,你到了我這年紀,就知道有些事,已不能當成是故事講了。
他也不過比我大了9歲,剛過而立,講出的話卻生生有了些滄桑感。
二.
晚上六點,清吧開業了,他跟我說今晚會有一個民謠樂隊來駐唱,讓我好好享受一番。
我點頭,他轉身對新招的服務員囑咐著什么,然后帶著她進了后廚。
我瞇了瞇眼,望著他消瘦的背影,鼻尖是淡淡的酒香,以及耳邊輕聲吟唱著的民謠,想起了2010年認識他那會。
那會他還在成都工作,我從廣東過去旅行。
在成都少陵路一家酒吧門口,我因不滿十八歲被人阻擋在了門外時,他將我帶進去那會,我就起了認識他的念頭。
于是撒潑打滾從他那里要來了電話,美名其曰讓他帶著我游玩。
沒幾天他在酒吧喝得爛醉,酒吧經理打電話讓我來接他。
我到酒吧時,他抱著經理不斷呢喃著什么。
經理尷尬地說:因為他手機里最近聯系的人是你,所以就打你電話了,你如果不愿的話,我就把他送酒店了。
那晚,我把他扔到了我定的酒店床上時,他已睡死過去,嘴角擒著笑,也不知夢見什么了。
我拿過他的手機,想打個電話讓他家人或是朋友明天來接他。
他的屏保是一張自拍,兩顆年輕的頭顱靠在一起,一男一女,親密的程度可以看出是情侶。
早年的諾基亞手機,像素都很低,可仍擋不住他眼里的笑意,以及溢出屏幕的幸福泡泡。
我翻到通訊錄,才發現只有寥寥幾人,備注的名字不是上司就是外賣小哥,一時不知打哪個好。
我剛想放下手機卻不小心按開了相冊,當然我是不會承認我是出于好奇心的。
彼時隱私這個東西還沒在我的頭腦里形成概念,于是很不厚道地打開了。
第二天他醒后,跟我好好道了謝,親自送我去車站,許諾以后好好聯系,說是交我這個朋友了。
三.
他從不講述他的過往,我旁敲側擊曉得一些。
每年的5月中旬,他都會去四川,說是去看望愛人。
剛開始我不知曉,我剛到廈門讀書那會,有一回打電話給他,同他約酒,他說在四川,等他回去再約,還有說五月他是不吃葷不喝酒的。
問其原因,他笑而不語掛斷了我電話。
我低頭看手機里的日期,那天正好是12號。
他說他從不會喝醉,我打趣他,說:千杯不醉啊,酒量真行。
他笑,說:不是,只是比較克制,酒是穿腸毒,不能多喝。
可我倒覺得酒是開啟某個內心世界的鑰匙。
有次,我不知同他賭什么,他輸了后我到柜臺處隨意兌了杯酒,放到他面前。
他秒懂,豪爽地拿過一飲而盡,然后不知他是高估了自己還是低估了我隨意混搭的酒,總之剛開始他還能淡定地給我提些人生建議,然后慢慢眼神就越來越迷蒙了。
最后我看著他癱倒在桌上,眼神開始渙散,思緒開始不清,嘴里開始念叨起來。
酒后百態,他原來是那種酒后吐真言的人。
難怪他說他從不喝醉,大概是怕酒后露真言表真情吧。
他講得斷續,我聽得迷糊,但大概算是知道了他的那段過往,知道他逃也般離開家鄉的原因。
四.
他們是青梅竹馬的戀人,從幼兒園到高中都是同一個學校,后來甚至排除萬難上了同一個大學。
2008年那會,他23歲,就已經想好要和她共度余生了,也早早買好了求婚戒指,等著她當完志愿者回來。
她走時,他去車站送她,對她說:回來有驚喜給你。
她笑魘如花,說:不要是驚嚇就好。
沒曾想一語成讖,驚喜還沒到,驚嚇就捷足先登了。
那日,距離她回來還有兩天,他早已在他們居住的公寓預備求婚現場,前天他們還在電話里纏纏綿綿。
他在成都感到明顯強烈的震感時,立馬慌了。
不停地打她電話,卻一直沒人接。在電視上看到地震中心以及強度后,整個人都不好了。
他在客廳地上癱坐著,許久才反應過來,腦海里一直響著一句沒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于是又接著打電話。
一開始還是嘟嘟聲,直到后來甜美的女聲提示撥打的電話已關機時,他猛地摔下了手機,倏而想起她的照片還在里面,又蹲下身子撿起來。
早年諾基亞手機質量好,被他這么一摔還堅挺地能開機,只是摔的力度有點大,里面有些東西沒了。
他說到這時,眼淚不停地留,我抽出紙巾幫他擦淚,他卻推開了我,哭著說:那時候冬冬肯定很疼很疼,不知道被埋在哪個廢墟里哭泣,我還把她的照片給摔沒了……我好想她啊……也不知她怎么樣了……
我將他拖進了后方休息室,他還念叨著冬冬,我為他蓋被,他抱著被子沉默地流淚。
自你走后,我的世界就已崩塌,再無法重建。
所以他后來離開生活了二十幾年的家鄉,離開了那個有著他們共同記憶的城市,到了另一個陌生城市,過著沒有她的日子。
我站在門口,終是懂得了這句他用作QQ簽名的話。
加他qq那會,還笑他中二非主流,原是我膚淺了。
我一直以為他是被女友甩的,沒曾想原來不是生離,而是死別。
都說人的一生會有一段刻苦銘心的感情。他的這么一段,也太銘心了。
隔天他醒后,問我有沒有耍酒瘋什么的。
我淡定說:沒,你只是抱著被子哭了一晚。
他驚訝地張嘴,那張我一直以為比樹皮還厚的臉破天荒地紅了,接著說:你老實告訴我,我沒亂說什么吧。
我望著他,想來他也是不希望別人知曉這事的,便撒了個善意的謊,對他又重復了一遍:你哭了一晚上。
他像是松了一口氣,揚言要將我灌醉,我聞言拍拍屁股走人了。
不是每個人的經歷都可以在若干年后當成故事講出來,人生總有那么幾件過不去的。
后來有一陣子,流行起有故事有酒,于是他就在店里做了個活動,在臺上分享一個真實的故事,如果能讓當晚的客人鼓手叫好或淚流滿面,分享者就可以免單。
那時我在店里兼職,我們在底下聽了好多故事,他給免了好多單,客人或笑得嘻嘻哈哈或掩面沉默,他都是一副面無表情的臉。
熟客們看了,都說老板舍不得酒錢了。
他切了一聲,說:有些故事,是不能講的。能講出來的,都是那些過去了的。挺好的,能過去就好,沖著這個我也會免單的。我又不是小氣的人。
那時我長了些年齡,懂了他的深情,也知曉他那過不去的往事,便大聲附和他。
五.
我回過神來,駐唱樂隊已在演奏。
那是附近大學的一支樂隊,學生氣十足,表演卻相當成熟。
他忙完后湊了過來,說:想當年老子也這么年輕過啊,我還會彈吉他呢,呀,你應該是知道的吧?
我點頭,說:別把自己說那么老。
他搖頭,調侃說:前陣子上微博,說現在你這種90后都被稱為老阿姨,我這已過而立的,不老嗎?說完還摸摸了胡茬,一副猥瑣大叔的樣子。
他也不是一直都不修邊幅的。
剛認識他那會,一身舒適的休閑服,干干凈凈的樣子,沒幾年就出落成了胡茬大叔,但依舊不能阻擋他的魅力。
附近大學有許多小姑娘到店里來有時候只是為了看他一眼,那會他還沒丟下吉他,還會上去唱兩首。
這樣過了兩年后,小姑娘長成大姑娘后,有一天他的無名指就多了一枚戒指。
女孩們來的少,連帶來的男孩也少了,店里生意一下子蕭條了許多。
他也不可惜,只說:這樣好啊,總不能讓人小姑娘白白浪費時間,又白費了感情。
他那會已愛上了調酒,白天調新酒,晚上就免費請客人喝新品。偶爾店里搞活動,他還隨人下去熱鬧。
這樣的他,我看不出他被一段情所困。如果不是那場醉酒的意外,我敢肯定我這輩子都不能從他嘴里翹出一字來。
他從柜臺調了一杯七彩的酒出來,說是剛為我調制的新品。
我的酒量在大學那會就已經練得極好了,剛接過飲了一口,大廳就突然躁動起來了。
回頭望去,看到一個女孩利落地爬上了小舞臺,強行扯過主唱手里的麥,指著臺下的一男生說:吳強,我今天就要你說,你是不是腳踏兩只船了?
店里不知哪個缺德地竟將燈光對準了他兩人。
男孩有點驚慌失措,手里挽著另一女生的手開始顫抖了。
臺上女孩頗爽快,說:今天你只要敢承認你腳踏兩只船,我今天就讓你走,和你這丫斷得干凈。
客人們樂得有戲看,當起了吃瓜群眾。
男孩滿臉通紅,幾不可見地點了點頭。
女孩大聲說:你給誰看呢,上來說。
……
倒是個豪爽的女孩。
他在那沉默地看著,調了幾杯酒,說要請她喝。
我們拿酒過去時,女孩在角落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他拿了包紙巾放在她桌上。
晚上我送女孩回家時,他對她說:看開點,以后會有人真心實意地對你的,別說老板我這些話沒用,想開了就行。今天看你失戀,單我就給你免了。女孩子一個人還是不能喝太多酒的。
女孩醉醺著,點了點頭。
我扶著女孩出門,幾不可聞地聽見他說:這年頭誰還非得依著誰活啊。哭過醉過醒來又是一條好漢。
我心里搖搖頭,道理誰都懂,可真正醒來的又有幾位呢。
六.
第二天我去同他道別時,他正伺候兩個祖宗吃飯。
他蹲在地上,看著它們,說:以前她總想著養一兩只寵物,這樣家里能有點生氣,現在有你們了,也還是沒生氣,你說,是不是因為沒有她啊。
我一時進也不是退也不是,他倒不尷尬,走過來說:要走了啊,不多待幾天嗎?
我說:逮著出差這幾日到你這偷了浮生閑半日,要知足。
他笑。
也是,年輕人要好好干。
走時,他說:給你釀了一瓶酒,有空就來喝吧。
他頓了會,又說:我現在沒有故事,只有酒了。
我朝他揮了揮手。
我知道,有些故事,是不能講的。
我抬頭望了會天,藍得不可思議。
這么多年了,也不知他什么時候能走出來。
不過愛情這東西,都冷暖自知。也許在他已坍塌的世界里,他們還幸福地在一起。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