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春天，我一個人坐在南海某座小島的一塊兀露于沙灘上的巖石上。熱帶的春天暖和得快，我光著雙腳，雙手交叉，手肘撐在彎曲的膝蓋上面，下巴俯在手腕處，眼睛直勾勾地望著相互追逐拍打著的浪花。我不敢眨眼，我怕我會在眨眼的那一瞬間錯過它。可是我期待了許久，太陽升了又落，直到藍色的月光灑在我臉上，巨浪還是沒有出現——鯨魚是不會再回來了。這是我坐在這里等待的第十天了，也是最后一天，明天太陽升起之前，我就要離開這個小鎮。太陽永遠照常升起，可我不能一直徒勞無功地等待。鯨魚，龐大的黑色軀體，看見藍月光你還不回來，這就說明你是再也不會回來了。

鯨魚的故事只有我自己知道，除我之外，沒有人見過它，沒有人可以告訴我它到底去了哪兒。鯨魚，你聽我說，我那時候不辭而別，實在是沒有辦法出來跟你告別。我離開了你，可是我沒有忘記過你，你一直活在我的心中。鯨魚，如果你等待過我，在藍月光照耀海面的時候呼喚我，你為什么不再多等一會呢？你知道，總有一天我會回來的。就像現在的我堅信，總有一天你也會在巨浪的歡騰下再次出現。

鯨魚，如果你決意這樣認為，你可以選擇永遠不原諒我，可是我真的沒有丟下你不管，作為人類，每個人都是身不由己的，你不可能理解我為何突然離去。這么多年來我一直牽掛著你，我多想再一次坐在你的背上，讓你帶著我在藍月光照耀下的海洋徹夜遨游。我扔了那么多的漂流瓶，里頭全是寫給你的話，你看到了嗎？

可是鯨魚沒有回來找過我，它一定是沒有看到那些漂流瓶。終于，我跟鯨魚也都變成了漂流瓶，各自漂向陌生的遠方，隨波逐流，無人問津，我們的身體再也不能停息下來，我們的靈魂總有一天也將會徹底迷失，在那里囿于寂寞困苦，直至死去。

2

那時候由于患有嚴重的哮喘病，我不敢下水，生活在這個海邊小鎮，我是眾多小孩子中唯一不會游泳的一位，因此常常遭到大家的譏笑。我屬老鼠，卻一直被別人不友好地叫做“旱鴨”，可無論是老鼠還是鴨子，在游泳這方面確實都要更勝我一籌。

看著別的小伙伴都像金槍魚一樣在海水里馳騁沖刺，迎著浪花前進，我想學游泳的心變得熱切起來。我不能再繼續讓他們因為我不會游泳而冷落我、小看我，我要比他們游得更快。這是我想學游泳的原因之一，另外一個讓我內心騷動起來，想要成為一名游泳健將的原因是，聽大人說，港口對面有時候可以看見一個小島，那是一個神奇的地方。可是坐在沙灘上的時候，我從來沒有看見過大人口中的那座小島。這似乎是他們飯后的最大談資，一撥人聚在一起肯定會談起這個話題，每次都會帶著神秘的語氣滔滔不絕，但小島神奇在什么地方，他們從來只字不提。只有一部分大人才去過小島，開往小島的船只，無論是大船小船，小孩子都是不允許上去的。我想，如果我游泳游得足夠好，那我就可以自己游過去，小島上有什么，我都可以一探究竟。

我一直沒有學會游泳，是因為我壓根沒有機會下水，我的家人管我管得非常嚴，我最大的限度就是坐在沙灘上看著別人游泳，而這時我的幾個哥哥中肯定有一位在我旁邊監視著我，我要是耍小心思想要跳進水里，那我以后可能連到沙灘上的機會都被剝奪去了。

可是小島的傳說一直吸引著我，在我心里揮之不去，那時候又恰好看了一些小孩子到小島上冒險尋金的小說，這讓我更加熱血沸騰，隨時都有可能按捺不住內心的沖動。小島上到底是什么樣子的呢？究竟有沒有寶藏？為什么大人不忌諱談小島，卻拒絕透露關于小島更多的具體消息？這些問題無一不困擾著我年幼的心——在海霧中若隱若現的小島，對于我而言，就是另一個世界。

3

九歲時，鯨魚第一次出現在我的生命里。

那是一個藍月光照耀著海面的夜晚，我躺在床上翻轉著眼珠子，那個神秘的小島就像一道美食，讓我垂涎欲滴。在確定了家人都睡著了之后，我悄悄地溜出了家門。港口離我家只有一百多米遠，沿著月光灑在地上的足跡，我很快就來到了沙灘上。一看見輕輕搖曳著的海水，我的心立刻就燃燒起來。我把自己想象成了一條魚，完全忘了我實際上并不會游泳這件事，脫光了衣服，就像一條魚一樣往海水里扎了進去。

由于我沒有下過水，不知道哪里深哪里淺，只是隨機跳了下去。港口附近的水都深得很，水性不熟的人跳下去就是白白送命，而我跳下去的恰好就是水很深的一處區域。一接觸到水面，海水就往我鼻孔和嘴里擠，我立刻就鼻子發酸，腦袋發熱，手腳都還沒有完全張開，整個人就往海底沉了下去。那時候對于死亡我還沒有完全的概念，在往下沉的那幾秒，我根本沒來得及去思考生與死這個宏大的問題，連拼命地掙扎都忘了，因為我的身體涌進了太多咸澀的海水，嘴，鼻子，眼睛，耳朵，皮膚上的每一個毛孔，到處都被海水填滿。我只想呼吸，只想把它們全部吐出來。

那時候我只有兩種感覺，第一種是有無數的淚想要從眼中噴發出來，但全部被更加強有力的海水推了回去，這讓我更加難受。第二種就是我的身體不斷地往下沉，輕飄飄而又沉甸甸，我這只旱鴨不住地往海底跌落。

突然，我停止了下沉，有一個龐大的堅實的物體托住了我，接著就迅速地把我往上托舉，這速度比我下沉的速度快了很多倍，不過是一瞬間的事，我就重新浮出了水面。我對這突如其來的巨大力量感到震驚，但這時候我只顧著大口大口地往海里吐出海水，然后大口大口地呼吸著帶著些許腥味的新鮮空氣。等我感覺舒服了許多之后，才開始回過神來思考我剛才的經歷。

我發現我坐在一個巨大的黑色的巖石上面，這巖石四周都是海水，看起來像是一座孤島。可是巖石表面非常光滑，跟我以前在沙灘上坐過的石頭都不一樣，我身體與其接觸的部分告訴我，這不是巖石，而是某種動物的皮膚。只有皮膚才會這么光滑。直到這時候，我都還沒有意識到這是一頭鯨魚，因為它一動也不動。奇怪的是，雖然我處于一個非常奇怪的位置，而且周圍一個人也沒有，但我卻一點都不害怕。如果不是藍色的月光照耀著整個海面，讓我清楚地看到了自己，也看到了不遠處港口整齊排列的漁船，我一定會以為這是一個夢。更奇怪的是，平時一個人在家都會感到害怕的我，此刻卻是一點恐懼都沒有。要是有一艘船，我現在就像一位勇敢的船長，正在四處張望著隨時都有可能來訪的海盜，準備號召水手們英勇作戰。

這時候，海霧里若隱若現的那座小島突然映入了我的眼簾。我大聲喊起來：“島！島！我要到那里去！我要到那里去！”我激動得幾乎快要跳起來了，因為這是我第一次看見它。在藍月光下，小島終于不再是大人口中的傳說，我現在也有機會到上面去了。

4

我俯下身來，學電視里的人騎馬的樣子，雙手邊拍打著“巖石”的表面，邊大聲地喊著：“巖石，動！動！往島那邊去！”我做出這些動作的時候，跟小孩子玩過家家是一樣的把戲，明知道巖石不會動，卻還是非常用心地投入到其中去。沒想到，“巖石”真的動了，而且真的是朝著小島的方向移動——它聽得懂我的話！

我沒坐過船，這是我第一次在海面上馳騁。這比坐船要有趣多了，除了我的身體，剛才還巨大無比的“巖石”的其余部分全部浸泡在海水里，海水包圍著我的雙腳，就像冰塊使炎熱消融在酷暑或者春風掠過臉龐一樣舒服。我想不明白為什么這種神奇的事會發生在我身上，因為我根本沒有去想。

在藍色月光的照耀下，我感覺自己正在駕馭著一匹好馬，又像坐在一塊女巫的會飛的地毯上，更像是在掌舵著一艘開往神圣之地的飛船。但此刻我就像這塊巨大的“巖石”，完全沉浸在這片歡樂的海洋，只要能到島上去，我根本顧不上是通過何種方式。只要能到島上去，解答我的未知，這就是最重要的事。

我哼起了我奶奶教給我的歌謠。聽到我的歌聲，“巖石”減緩了前行的速度，而且還微微地顫動了起來。我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事，但我并不想讓雜念分散我的快樂，于是我繼續唱著我的歌。“巖石”一直保持著這樣的速度，沒有更加激烈地顫動起來，我隱約感覺到，它好像在認真地聽著我唱歌！

從被它從海水里托起到現在，這是我第一次開始意識到，救了我一命并且托著我前行的，很可能不是一塊巖石，而是一種有生命的動物。我年紀雖小，可也已經上過了兩年學，知道石頭是不會動的。可世界上有這么大的動物嗎？而且我還恰巧遇上了？

經過好一陣子的前行，我們終于在小島的某一處海岸線旁邊靠岸了，“巖石”也停了下來，海水一下子退去，“巖石”表面也再次變得開闊起來。我看著眼前的小島，明明剛才它就在我眼前，沒想到我們走了那么久才到，真是一件怪事。不過想到除了那些大人，我是小孩子中第一個登上小島的人，我就感到莫名的興奮。

這時候，“巖石”朝著海心的那邊響起了“啪”的巨大聲音，水花剎那間從海面向四周飛濺，有一些落在了我的身上。

“巖石”終于露出了它的真正面目——鯨魚（那時候我并沒有“鯨魚”這個概念，因為我從來沒聽說過，是它接下來告訴我的）！剛才拍打水面發出巨響的是它的尾巴，它的尾巴比一艘小型漁船還要長還要大。看到這個場面，我十分驚訝，不知道接下來該怎么辦。我想立刻就到島上去，可是這時候我忽然又害怕起來，因為藍月光好像沒有落在那里，而海面卻是清晰可見的，海岸線似乎把海面和小島完全分隔了開來，兩個明明是相連著的地方現在卻仿佛兩個毫不相干的世界。我的眼前一片黑暗，借著一點微光隱約可見眼前的小島，根本不知道該怎么上去。

5

“嘿！我是鯨魚！”我腳下那個的龐大物種突然開口向我說話了，我看不見它的臉，它是從水里發出的聲音，這著實把我嚇了一大跳。

“你剛才差點死掉了你知道嗎？不過你可真是勇敢，一個人坐在我的背上居然還有心情唱歌，而且唱得還那么好聽！”

剛才我還以為要翻船，內心還有點恐懼，但現在聽到鯨魚這么溫順，忐忑不安的心終于放松了下來。

“啊……啊，鯨魚？你是魚嗎？你聽得懂我說話？你為什么這么大？還有，你為什么要救我？”我一下子把心中的所有問題都拋向了它。

“我是魚，又不是魚，我們這種生物都是這么龐大的，你年紀還小，現在我解釋這么多你也聽不明白，等你長大了就自然會懂的。”鯨魚耐心地解答著我的問題，“我在海底生活了幾十年，只要讓今晚的藍月光照在我身上，我就能夠不吃不喝在海底再生活幾十年。這樣的夜晚可遇不可求，錯過了就只能等下一次，而還有沒有下一次，誰也不知道。這片海域現在就只剩我一個，其他鯨魚都遷徙到更加廣闊的海洋去了，我是靠著上一次幸運地得到了月光的恩賜才得以度過這幾十年的，如果你們人類繼續這樣毫無節制地捕撈海洋生物，總有一天我也會離開這里。”說到這里，我感到鯨魚的語氣變得低沉了下來，它繼續說：“今晚我從海底出來，正好看見了溺水的你，于是就把你救了上來，說起來真是驚險，如果我遲一點出來，或者你早一點掉下去，現在你就不能坐在我背上跟我對話了。不是每條鯨魚都會說話，都有感情，我是因為活得久了，成了鯨仙，而且我幾十年來一直都在港口之下，漁民們的對話全都通過海水傳到了我的耳朵，所以久而久之我聽得懂人話，也會說人話。”說完鯨魚就把身體露出了水面，我這時才看清它的頭部和尾巴，頭真大，尾巴真長。

聽完了鯨魚的解釋，年少我總算是弄明白了整件事情的來龍去脈。而鯨魚的友好態度，讓我感覺它就像我的老朋友，卸下了所有防備。

這時我開始打量起它來，它渾身都是黑色的，體長至少有三四十米，尾巴很長，頭上有一個巨大的洞，在月光的照耀下，可以看到它眼角處有一道非常顯眼的傷疤。

“那……鯨魚，你能帶我到島上去看一下嗎？還有，為什么這小島跟海面明明是連在一起，在同一片天空之下，卻只有海面有藍色的月光呢？”我終于說出了我心中最大的困惑。

“我可以帶你上去，那可是一個神圣的地方。雖然可以看得見，但那里其實是處于另一個遙遠時代的另一個世界，跟我們現在所處的世界完全不同，那里更加美好，更加純潔，而照耀過人世間的月光已經不純潔了，所以它是照不到的這個小島的。如果我帶你上去，那么你就是第一個登陸這個世界的人類。有一個要求是，你可以上去一探究竟，但回去之后絕對不能跟任何人說，否則這片凈土也將變得骯臟，而你將成為罪人。”鯨魚說著，突然變得嚴肅起來。

“我知道了，一定不會說的，跟我的兄弟們也不說，跟誰都不說。”我生怕鯨魚不肯帶我上去，連忙斬釘截鐵地向它承諾道。

6

“啪”的一聲又響起來，我感覺我突然腳下一空，鯨魚不見了。但我沒有再次掉到海里去，而是被一只結實的手緊緊地拉著，我發現我竟然可以走在海面上，就像走在地表上一樣，連腳都沒有濕。牽著我的人應該就是鯨魚變的，如果以它的年齡換算過來，他應該是個鬢發全白的老人才對，可是通過藍色月光，我看見他就跟我爸爸一樣年輕。今晚的一切真是太奇怪了，我在心里嘀咕著。

“等下進去，不要說話，如果被那里的人和動物發現了，他們就會發生騷亂，我們只能做個游客，不能驚擾那個世界。”鯨魚低下頭來看著我說。

“好的。”我對他言聽計從。

我才說完，一只腳剛踏上小島的沙灘，一道刺眼的光就晃得我睜不開眼睛，痛苦極了。可我想到剛才答應鯨魚的話，把快要大聲喊出來的“啊”吞了回去。過了大概十秒鐘，適應期一過，鯨魚用力地抓了抓我的手，示意我可以睜開眼睛了。

一睜開眼睛，眼前的畫面讓我目瞪口呆——這真的是一個我前所未見的世界，頓時給我幼小的心靈帶來了巨大的沖擊，那是我這輩子都不會忘掉的畫面。

這個世界一點都不小，一共被分成了幾十塊不同的區域，每一塊土地呈現出來的場景都是截然不同的。遠處是長脖子的巨大恐龍在相互追逐，往里一點是一片沼澤，上面爬滿了長相兇惡的蜥蜴，再看過來就是還長著毛的人類，他們甚至都沒有考慮遮羞，最近處終于可以看見穿衣服的人類，他們正在農田上耕種。

后來鯨魚告訴我，這個世界是按照歷史的不同分期來分成不同的區域的，每個區域看起來彼此毗鄰，但里面的生物都是感受不到另一個區域的存在的，因為它們本來就是按照時間的維度來劃分的，現在只不過是以空間的方式來對外陳列。就像外面的海面和小島一樣，只有局外人才能看得見兩者的界限。就像地球，雖然我們以為地球獨自懸掛在太空中，與其他星球的距離以光年為單位來計算，但實際上地球的每一個邊界都有與其毗鄰者，只不過我們是局內人，對此無法看見而已。

這個相互毗鄰卻又毫不相干的世界強烈地震撼了我，我想跳下去征服一只恐龍，想到沼澤里去抓一只蜥蜴回去，也想去提醒那群野人把重要部位遮擋起來。但鯨魚要求我甚至都不能講話，而且他強有力的手一直抓著我，我什么也做不成，只好邊看著生物們的各種活動邊在心里幻想。

7

不久之后，鯨魚就拉著我往外走，天空一下子就暗了下來，我們又回到了海面上。藍月光更加耀眼了，我們就像身處白天一樣，但此時海面上空無一人。

“記住我先前對你說過的話，回去千萬不要跟任何人提起你剛才的所見所聞。”鯨魚對我放心不下，再一次嚴肅地提醒我。

“我知道了。連我最親密的哥哥也不給說！”

他滿意地點了點頭，從人類的模樣又變回了黑色的鯨魚，我再次坐在它寬厚開闊的背上。

在里面憋了那么久，我有好多問題要問鯨魚，我知道它能解答我的所有疑慮。

鯨魚載著我離開了小島。前行了一陣，我終于忍不住開口：“你說，我是第一個到島上去的人類，可是我之前聽那些大人們說，他們早就到過那里了，而且他們總滔滔不絕地提起它來，這是怎么回事呢？”

“哈哈哈哈……”鯨魚聽到我的這些話，一直笑個不停，直到又過了好一陣才回答我：“小孩兒，你知道什么叫做虛榮心嗎？這座小島從來都只是在藍月光照耀海面的時候才能隱約看見，凡人根本找不到接近它的正確方向，事實上這座小島根本不對凡人開放。有些大人們可能是有幸得以在這樣的夜晚瞧見了小島的輪廓，然后就大肆對外宣傳自己到過那里，甚至有些人連輪廓都沒有見過，只不過是從別人口中聽來的只言片語，這就是愛慕虛榮的表現。我問你，他們是不是從來沒有談論小島的細節？我想肯定是這樣的，沒有到過上面，想要虛構上面的景象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況且還是這樣一座奇特的小島。”

我沒有說話，只是點頭表示默認，鯨魚的頭埋在海水里，不知道有沒有看見我的這個動作。從它的語氣可以聽出來，他對那些信誓旦旦說到過小島上的大人們感到非常不屑，我也聽得出，他對此有點生氣。

我沒有再問其他問題，而且跟來時不一樣，這次鯨魚游得很快，又或者是它這次走了一條捷徑，因為我發現這條路跟來時的那條有很大的都不同。但我覺得這一點都不重要，因為很快，鯨魚就把我送回了我掉進海里的港口附近。它再次變成人類的模樣，牽著我的手，把我帶上了岸。

在沙灘上，鯨魚親切地看著我說：“希望你今晚是快樂的。快回去吧，被家人發現了就不好解釋了。記住不要說小島，也不要提起我。今晚先這樣吧！”

我點點頭說：“好。我今晚很開心，不會說小島，也不會提起你的，我會把這個當成我跟你的秘密，跟我最親密的哥哥也不說，跟誰都不說。”

鯨魚聽完我的話，又笑了起來，但不再說什么，轉過身去就要離開了。

在鯨魚快要下水之前，我突然想起了一個重要的問題來，于是朝著他大喊：“喂！還有，我們以后還能見面嗎？”

鯨魚回過頭來，朝我眨了眨眼，說，以后每個有月光的夜晚，我都會出現，只要你出來，就可以見到我。

在藍色月光的照耀之下，我們就這樣第一次分別了。

8

鯨魚果然沒有騙我，以后每個有月光的晚上，我偷偷溜出家門，來到這片沙灘，向港口旁的海面望去，一定會看見那塊露出水面的巨大“巖石”。只要我向它喊“鯨魚，我來了”，它就會讓我走到它背上，每一個夜晚都會開啟一段妙趣橫生的旅途，我們管那叫“月光之旅”。

后來的每個月，我幾乎都會和鯨魚見上幾次面，這種愉快的日子一直維持了好幾年。

在那些“月光之旅”中，鯨魚帶我游遍了整個南海，東西南北四個方向我們都游到了盡頭。我們向東游到了菲律賓，那里的小島太多了，就像一串珍珠散落在海面上，我們也登上過其中的幾個，有的風光旖旎，但沒有一個比得上我們從前第一次登上的那個處于另一個時間與空間的小島。向南我們到過曾母暗沙和印度尼西亞，由于旅途實在太遙遠，在那里我們基本上是走馬觀花，對于那里我現在已經沒什么記憶了。向西我們到過越南，那里的海岸線太漫長了，我記得鯨魚說想要找一處地方停下來上岸，但無奈選擇實在太多太多，那個夜晚我們最終只是沿著越南的海岸線游了很久。令我記憶最深刻的是我們向北游到了北部灣，那里海灣狹窄，漁船眾多，到處都是河口，月光照耀著的銀白沙灘，踩在上面舒服極了，一直都令我念念不忘。我跟鯨魚說，我們到過的那么多地方中，我最喜歡這片沙灘。

鯨魚說它只熟悉南海，它在這里出生，在這里長大，在這里遨游，也將在這里死去。所以它一直很慚愧，不能帶我環游世界。可是這種經歷就已經足夠傳奇了，相對于我生活的那個小鎮，南海就已經是一個大千世界了，有多少人窮盡一生都走不出這個這個彈丸之地呢。我很慶幸擁有鯨魚這位朋友，它在我的生命中占據了很重要的位置。

這種生活固然十分愉快，但我不能一直留在這里，我總要長大，總要走到外面去，總要跟鯨魚告別。

9

十五歲那年，我跟鯨魚已經相識了六年之久，這六年里，我們每個月都會見面。可是這一年，我就要到外面去讀高中了，這意味著，除非我放假回家，而且我在家的時候還得恰好有月光，否則我們都很難再見面了。

我本來是要跟鯨魚去鄭重其事地告別的，跟它解釋清楚我為何離開。但是一場突如其來的災難讓這場本來還能再見的告別成為一場永別。

十五歲那年，海嘯來了。人們措不及防，幾層樓高的巨浪仿佛從天而降，猛烈地肆虐著海岸上的小鎮，我的家鄉一下子變成了廢墟，人們傷亡慘重。后來我的高中地理老師告訴我，這是全球時候變暖導致的結果，海上大部分海拔較低的陸地和島嶼都將被淹沒。每一場自然災難，都是人類自食其果。

我不知道，那座分隔成幾十塊不同區域，各自演繹著不同歷史的小島，是否也已經被淹沒了。我再也不會知道，沒有人會知道。

我跟我的家人之所以能幸運地存活下來，是因為那天我們全家恰巧到了內陸的一個親戚家做客，于是得以躲過了這場恐怖的天災。但當我們回到小鎮，我們的家已經化為烏有，被海水沖刷得一干二凈，連地基都沒有了。港口的漁船也慘遭蹂躪，巨大的漁船變成了一塊塊一文不值的破木板，隨著水波起伏飄蕩在海面上。

這時我想起朋友鯨魚來，我想等到晚上來海邊看一看，希望它還在這里。可是我們在這里已經沒有了房子，由于我沒有跟他們解釋原因，我家人都不同意我獨自留在這里度過一夜，因為說不定海嘯什么時候還會再度來襲。加上當時的那種陰郁的天氣，我想那個夜晚肯定不會有月光了，所以即使我留在這里等待，也有很大的可能見不到鯨魚，而且還會有生命危險。于是我同意了家人的要求，跟他們去了我將要讀高中的那個城市，在那里開始了全新的生活。

10

三年以后，我十八歲，高中畢業。春天到來的時候，我決定再回到從前的家鄉去看一看——那里至今無人，即使是春天，仍然是一片廢墟。不幸的人依然在那里埋著，幸存的人早已像我們一樣搬離。經過這場災難，已經沒有人敢在那里居住了，現在這里剩下的就只有死氣沉沉的氣氛。

這里已經變成了一座孤島，跟大陸已經完全分離，我是自己撐著好久的木筏才得以到這上面來的。沒想到那片沙灘還存在——我永遠記得我跟鯨魚就是在這里第一次認識，又第一次告別。沙灘中間有一塊兀露著的巖石，我又想起鯨魚的脊背來，不過它的脊背比這塊巖石龐大多了，也光滑多了。我帶了足以支撐十天的干糧，如果那時它還不出現，我就要離開，并且再也不會回來了。我坐在那塊巖石上面，沒有人看見我，我也沒看見我想見的鯨魚。那個夜晚天氣很好，藍色的月光灑落在海面上，灑落在我臉上，我一直全神貫注地用力地望向海面，連眼睛都不眨，可是直到第十個夜晚，鯨魚還是沒有出現。

該走了。

11

有一天，我坐在房間里，打開了電腦，翻到新聞欄目——我可是從來不看新聞的，可是那一天，不知為何，我就是想要了解一下新聞，了解一下這個我已經很久沒有關注的世界。

我只是粗略地瀏覽著網頁上的新聞題目，基本上都不會點擊進去看，對于我來說，題目就是主題，就是中心，只看題目就可以知道發生什么事了，而且世界上發生的大部分事情跟我關系也不大，沒必要讀完全文。

突然，一條關于漁民獵殺擱淺的鯨魚的新聞勾住我的目光，我的心開始“砰、砰”地加速起來，我有一種不祥的預感——這不是一條與我無關的新聞。

我再三猶豫，終于還是點了進去，我一下子就抓住了幾個關鍵詞——廣西北海、銀灘、鯨魚、擱淺、獵殺。旁邊還有一張照片，照片里幾個漁民像個勝利者一樣，用魚叉刺進一條黑色鯨魚的身體里，白色的沙灘被鮮血染紅。那條鯨魚，眼角處有一道巨大的傷疤，它正在流著眼淚，好像在期盼著什么，又好像在哭訴著什么。

報道上還說，這條鯨魚現在已經被漁民分成了幾千塊，流入了市場，是苦是甜，很多人將會親自嘗到它的味道。

“哦……不……”

我合上電腦，頭腦陷入了一片空白之中，直勾勾地望著天花板，久久不能自已。

我當時不應該跟它說，我喜歡那片白色的沙灘的，否則，它就不會去那里等我，也就不會被別人殺戮了。

我知道，世界上還會有別的鯨魚，可是屬于我的那一條，再也不會回來了。

那個夜晚，我做了一個夢，那個夢發生在一個有月光的夜晚，在小鎮港口旁邊的那片沙灘上，我又見到了鯨魚。

我真希望，這個夢永遠都不會做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