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琴咿咿啞啞拉著，在萬盞燈的夜晚，拉過來又拉過去，說不盡的蒼涼故事——不問也罷！”乍看，燈火妖嬈的夜上海，旗袍艷麗，霓虹斑斕，歌舞廳里夜半笙歌，甚是撩人。轉(zhuǎn)眼，白家的老鐘嗒嗒走著，與咿啞的胡琴聲摻和到一起，雖有少許刺耳，但也不失味道。在車水馬龍快節(jié)奏的大上海，悠悠地將宅里時鐘都撥慢一個小時，這似乎有些與時代格格不入。
與這般浮華同樣格格不入的，還有張愛玲。有人說，“張愛玲是一個女人，但她超越了女人；張愛玲是一個作家，但她超越了作家；張愛玲是一個人，但她超越了人。”不禁疑慮，究竟什么使她這樣超凡脫俗。
冷眼看煙花，素手繪凡俗。從她筆尖走出來的一段段故事，雖鮮有纏綿苦情與慘烈紛爭，卻總有一種抹不去的悲哀彌漫。有位評論家曾引用《金鎖記》中的一句話“一級一級，走進沒有光的所在”來概括張愛玲小說所描寫的人性。的確，在張愛玲的小說中，無論是千百年來一直廣為傳頌的纏綿愛情，還是一直被歌頌的血濃于水的親情，都被描寫得千瘡百孔，從而寫出了人性的蒼涼和冷酷。
白府四奶奶對六小姐白流蘇的每一句針鋒相對，將封建家族里的冷酷盡顯無疑；白老太太對白流蘇的每一句看似的逆耳忠言，又道出了莫名荒涼的母女之情。每個特定的社會歷史時期都有獨自的特點，每個社會歷史時期的特點必然反映在意識形態(tài)之一種的文學(xué)上。由于張愛玲出生成長于封建沒落大家族，對于封建家族的日漸腐朽和無可挽回的衰敗有親身的體驗，對于封建家族日漸被時代所拋棄的現(xiàn)實有清醒的認(rèn)識，像曹雪芹那樣，張愛玲也通過這一階層人們的心態(tài)和感受寫出對時代的幻滅感。
張愛玲的小說里有一群這樣的女性，她們在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的夾縫中生存。張愛玲的創(chuàng)作忠實地反映特定歷史時期這一部分女性的生活狀貌，白流蘇頗能代表。白流蘇從小生活在白公館這樣守舊的家庭，嚴(yán)格遵循大家閨秀的規(guī)矩，從來沒有出去交際。然而，白流蘇又是現(xiàn)代的。她的思想意識大大超前于同時代遺老家庭的女性。在封建思想還十分濃重的家庭社會，她靠打官司動法律辦理了離婚，毅然離開整日尋花問柳不務(wù)正業(yè)的丈夫。待人處事上，白流蘇是精明練達的，她十分擅長辭令，且不說她與范柳原的文雅有情趣的對話，光看與徐太太的交往就能清楚。徐太太突然請她到香港去，大大出乎人的意料，白流蘇在毫無心理準(zhǔn)備的一剎那間，回答徐太太的話是“您待我太好了”，多么得體機巧又留有絕對自由的余地。
《傾城之戀》所要表現(xiàn)的是現(xiàn)代人人性失落后的蒼涼困境。盡管有著“傾城”之喜，更有著“傾城”之悲。就像文中的流蘇，盡管得到了讓人虎視眈眈的柳原，但最后還是來于蒼涼，歸于蒼涼?！秲A城之戀》的愛情基調(diào)，恰如流蘇與柳原第一次接吻時背心緊抵著的那面鏡子——永遠是那么冰冷。張愛玲小說中的悲劇意識，很大程度上源自于她對女性可悲生存處境的感知與體認(rèn)。對于流蘇，很多人將她視作情場的賭徒, 是個以婚姻為職業(yè)，借“謀愛”來“謀生”的惡俗女人，也有人認(rèn)為她是封建專制和男權(quán)社會的雙重受害者，是個值得同情和悲憫的弱者形象。
說《傾城之戀》講的是一個愛情故事，不如說講的是關(guān)于一個女人命運的故事。白流蘇與范柳原從一開始交往就在互相較勁，雙方你來我往，攻殺戰(zhàn)守，逗引埋伏。范柳原知道白流蘇要什么，但他固執(zhí)地不愿承認(rèn)。白流蘇不知道范柳原要什么，但她知道自己要什么。范柳原惱恨白流蘇“不懂”自己，又惱恨她死活不肯放下貴族淑女的架子。因而白流蘇除了保證自己不被范柳原“誘奸”外，毫無辦法。不過這也是她唯一可以用來反擊范柳原的武器———只是這武器太被動了些。
張愛玲在《自己的文章》里說：“我喜歡悲壯，更喜歡蒼涼”、“悲壯是一種完成，而蒼涼則是一種啟示?！睆垚哿針O喜愛《紅樓夢》，《紅樓夢》也許是影響張愛玲小說創(chuàng)作最大的一部書，這種影響在《傾城之戀》里可以清楚地看到。但我認(rèn)為，《紅樓夢》對《傾城之戀》影響最大的，應(yīng)該是小說中彌漫的那種無邊無際同時又深遠幽森的蒼涼之氣。
《紅樓夢》表面上繁華富麗，而其基調(diào)卻是那“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干凈”的、深入骨髓的蒼涼?！秲A城之戀》也有一副蒼涼的底子：白公館的死氣沉沉、香港的虛情假意、戰(zhàn)爭的天翻地覆，正是張愛玲所說的那種“如匪浣衣”式的“雜亂不潔的、壅塞的憂傷”。
白流蘇和張愛玲其他作品中的女性相比之下，更加新潮先進。同樣是處于男權(quán)至上的弱勢地位，她不像曹七巧般變態(tài)殘忍，也不像霓喜般無知粗愚。白流蘇有知識且有勇氣，不是野蠻的貿(mào)然， 而是工于心計的精明和善于抓住機會的賭拼。她不愿意自甘墮落而是理智地看清時局，和柳原斗智斗勇，最后在老天的幫助下達成了心愿。
張愛玲的作品很少出現(xiàn)“有情人終成眷屬”的結(jié)局，所有的女性形象幾乎都與幸福擦肩，以悲劇示人，可白流蘇卻得到了渴望的婚姻，貌似一個完滿的結(jié)局。但是，張愛玲的“喜劇結(jié)尾”卻讓我們讀出了落寞與惘然，實則“以喜寫悲”：看似博得了與其他女性不同的命運，其實本質(zhì)都是一樣的不幸福。
有人說張愛玲是與魯迅并肩的偉大作家，但我個人認(rèn)為，魯迅身上更多的是融入了民族性與歷史責(zé)任感，由此他的文章更顯厚重而直指人心。張愛玲則凸現(xiàn)出女性的特征，細膩、感性，更像一個自由作家。
不可否認(rèn)的是，張愛玲是世俗的，她自己也承認(rèn)“不知從哪來的一身俗骨”。她也一向被評論家認(rèn)為是“徹底的都市的”、“代表了上海的文明”、“具有城市血液和城市本能”，原因就在于她作品中流露出的實用的世俗態(tài)度和相應(yīng)的思維方式。但張愛玲的傾向世俗化，并不是說她媚俗，純粹的迎合大眾。她是“鏡子派”的作家，既如實反映人性的世俗形態(tài)，同時又對世俗的人性保持著審慎的距離，保持了自己獨特的一份位置。她以自己獨特的視角，完成了“在傳奇里尋找普通人，在普通人里尋找傳奇”，留給我們一個華麗的沉影，一個美麗的傾城之戀。
陽光斑駁，凌亂了眼眸，思緒飛揚，更凌亂了心境。在張愛玲筆下，人生的蒼涼與華美總是互相交錯，演繹成最現(xiàn)實最本色的風(fēng)景。浮世空庸然，咿啞的胡琴，拉不盡蒼涼的故事，唱不盡的傾城之戀，說不盡的張愛玲，帶我們撥慢了時鐘，一起回到那個繁華而又悲涼的年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