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老家小區里不知哪來的雞才開始打鳴,娭毑已經在廚房忙活起來了。雞鳴聲凄楚悠長,好像雞父親已然知曉我們即將把他的孩子打入油鍋。而我卻狼心狗肺地置若罔聞,全心專注于娭毑搞蛋炒飯的絕妙技藝。
挖一大鏟白色的豬板油抹在鍋里,滋拉拉地冒著煙,用鏟迅速攪動,熱油融化,香溢四方。
等豬油完全融化后,磕蛋炒散,切記雞蛋不能事先打發,一定要用鍋鏟鏟勻,這樣的蛋炒出來才會油滋滋蓬松松的。待蛋呈半凝固狀,要迅速倒入一碗熟飯,整個流程不得半點拖沓。我看娭毑下油炒蛋倒飯一套動作下來,總是一氣呵成,暢快淋漓:飯還未成,僅是這過程已讓觀者食指大動,垂涎三尺。
不得不提的是,蛋炒飯的飯是很有講究的。我看娭毑從冰箱里取出一碗冷凍的飯,米粒被凍得粒粒分明,晶瑩剔透。我一看,不禁像個老行家般煞有介事地點頭:“娭毑,原來你的秘訣也是用冰凍過的隔夜飯啊!”看過蔡瀾寫的蛋炒飯,里面正是強調了“冷卻的隔夜飯”的重要性。然而娭毑不解我意,以為我嫌飯不新鮮,忙解釋說:“這不是好久以前的,就昨晚多出來的。其實也可以現煮,今天太早了就沒搞新鮮米。”
我無語。只繼續觀察娭毑的一翻一炒。
我注意到娭毑每把炒飯翻了個面,總會用鍋鏟把米往鍋壁用力按一按,再沿邊鏟起,翻滾,顛鍋,重復了好幾次。又自覺這是一種不得了的蛋炒飯秘訣,于是我再自作聰明地問:“啯樣zheng一哈飯(這樣按一下飯),是不是可以把飯搞得更焦脆咯?”娭毑一頭霧水:“冒咧(不是啊),啯樣只是為噠把飯炒碎,讓它熱透唻。飯不能太焦,那樣不好恰(不好吃)。”
一頓子翻炒后,就該調味了。有些“好色之徒”會在飯上淋上醬油。但娭毑說:“只放鹽還更香些。”多簡潔又富有哲思,我不明覺厲。炒勻,在起鍋前再灑一把姜末和蔥末,娭毑尤其強調了姜末獨特的香氣,說是每次必加。見我一本正經在記錄,娭毑又折身走向調味柜,拿出一瓶醬油,說:“既然要記下來,那就搞一套全套的吧。”
本來對娭毑的“唯鹽論”深表嘆服的我只得一臉無奈:娭毑還真是一個“沒有原則”的大廚。我急忙制止了娭毑:“如果我只是要學全套蛋炒飯,何不去百度。我記的就是娭毑最家常的做法呀。”
其實諸如此類的對話經常發生。我深知娭毑做飯是不吃理論那一套的,屬于完全經驗主義。她知道什么菜怎么做最對家人胃口,卻不會去刻意錘煉提升廚藝。但每次觀察她掌勺,我總能自以為是地總結出很多技巧章法,而有些娭毑自己都可能沒意識到。所以說娭毑是神廚,熟能生巧的神來之廚,也是神不倫吞(糊里糊涂)的大廚。
“神廚”的名號是家人給娭毑戴上的,但娭毑對于自己手藝的自信卻僅僅來源于她極其豐富的經驗。在我看來,有時候經驗比名聲更讓人信服。
蔡瀾認為炒飯最高境界是蛋包住米,要一粒粒金燦燦才為最佳;并且“不能太單調”。而娭毑覺得蛋要有一定的體積,和著飯嚼才能滿口生香;把蛋液和米飯混合,金黃色好看是好看,飯難免過腥。娭毑也不屑于各料的摻雜混合,認為蛋炒飯一碗,只需蛋米油鹽,佐以蔥姜足矣。
在廣東店子,我試過蔡瀾筆下的黃金炒飯,里面加了各種火腿蝦米瑤柱,雖鮮香十足,但難免有喧賓奪主之嫌。故以為蛋炒飯不能背離了原意,要夠家常夠平凡才夠味啊。從此以后,娭毑每一句關于食物的話語,我都奉為準則、教條,對此深信不疑。
與娭毑的實戰經驗主義不同,媽媽是個美食理論家。看我興致勃勃地向娭毑學習做蛋炒飯,她也湊上來好為人師地對我指點。
媽媽說小時候老外婆炒蛋炒飯,是先把飯放鍋里炒熱,而后再放油的。娭毑和我同時提出質疑:“飯不會焦嗎?”媽媽信誓旦旦地說:“怎么會呢?只會多一層酥脆的鍋巴。”
翻炒片刻,用鍋鏟把熱飯往鍋的四周撥,圍成一個環,中間露出圓圓的鍋底,麻溜地舀一大勺豬油填補空隙;待豬油融化,立即打入雞蛋,先在中間的“方寸之地”將蛋翻熟,再迅速把飯與蛋攪和翻炒。媽媽說她炒飯時總是耐不住性子,每每敲入雞蛋,就立馬把蛋和飯混合了,所以總是炒不出老外婆的味兒。
最后,媽媽的外婆會在調味時澆上一勺赤褐色的龍牌醬油,調出鮮味。起鍋前,再撒上一把碧綠青翠的小蔥段。最后鏟到海口碗里,媽媽會把頭埋進碗里吃個底朝天!
娭毑的炒飯生香活色,媽媽的描述繪聲繪色,而我則越看越饞,越聽越餓。
于是迫不及待裝上一滿碗熱騰騰暖乎乎的蛋炒飯。配上辣椒蘿卜。美美的一頓早飯。
吃罷意猶未盡,思緒萬千:不論是娭毑,媽媽的外婆還是蔡瀾,每個人心中都有一碗獨一無二的蛋炒飯。實際上炒飯的做法和喜好是沒有定準的,每個人心中都有一根桿、一把稱,衡量標準大概是這一碗飯是否有家的味道吧。
一碗蛋炒飯,不過是蛋米油鹽的排列組合,但卻讓無數人魂牽夢縈,如果說柴米油鹽是生活的本真,那么這碗簡單的蛋米油鹽便是家的溫存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