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是晚上十一點整,夜色正濃。結果我媽打起了呼嚕,好像在耳邊慢慢撕開一張報紙,聲音不大,但很清晰。
我媽累了一天,按理說我不應該叫醒她。可是沒辦法,我必須這么做。
畢竟我明天要高考。
黑暗中我看不清我媽愧疚的表情像墨汁一樣暈開,她忙不迭地點頭:“好,好,我等你睡著了我再睡。”
半小時過后,我還是睡不著。
《加勒比海盜》里有一群被詛咒的人,永遠饑餓,永遠餓不死,有一種欲壑難填的無力感。
失眠就是這種感覺,兩只手無力地伸向蒼天:天老爺啊,讓我睡吧……
我不緊張,畢竟家里人給我定的目標也不高:隨隨便便考一個二本就行了。
隨隨便便的意思就是,二本也行,三本也行,不是本,也行。
“女孩子嘛,”我奶奶總說:“學習太好了,就瞧不上別人,難嫁。何況她本來心氣兒就高!”
她還說:“考的地方離家要近,找個當地人。”
奶奶常把“嫁人”兩個字掛在嘴邊。這不僅是給我說的,也是給我媽說的。她話術高超,常常能一石二鳥,讓我和我媽無數次肝膽俱裂。
我爸一個月前得病死了。家底一下子被掏空,房子賣了,還欠了三十萬的債。眼看我就要高考,我們娘倆只能寄宿在奶奶家。
不是我不想嫁人。可是在這個節骨眼上,又是這個年齡,讓我嫁人,我總會想到《金鎖記》里七巧嫁給了一個殘疾老公。所以我奶奶越說讓我嫁人,我就越想趕緊考走,考得越遠越好,最好是去南方………這里的空氣太壓抑了。
“靜靜……”
一個黑影悄悄爬上了我的床,動作輕得好似一只貓。我猛然坐起來,直勾勾地盯著黑影……
那是我媽。
“干嘛啊!”
我忽然就尖叫了一聲,這聲音太突然了,好像把一片碎玻璃生生塞進耳朵里,分外刺耳,把我自己都嚇了一跳。
我媽連忙道歉:“對不起啊靜靜……我以為你睡了,我想看看。”
“睡著也被你叫醒了!”我繼續氣哼哼地分辨著,好像在給剛才那聲河東獅吼找臺階下。我叫侯靜靜,我小時候太鬧,我爸起名叫我靜靜,可他沒想過,猴能靜得下來么?這時候我媽又喊我這名字,真是諷刺。
“別喊,別把你奶奶叫醒了。”我媽趕緊捂住我的嘴:“我剛才聽見你呼吸挺重的,以為你睡了。”
“幾點了?”
“你別去想時間,這樣容易緊張……”
“我!問!你!幾!點!了!”我又一次沒控制住情緒……委屈、傷心、緊張,這些情緒像迫擊炮彈一樣一個個落地爆炸。
“十一點……”
我一把搶過手機,看到時間:零點四十。
踹開被子,風風火火地往門外走。
“干嘛去?”我媽悄悄問。
“上廁所。”
一開臥室門,看到我奶奶瞪著眼睛看我。她瘦小的身板如同一道厚重的照壁,有一種不動如山的沉穩氣勢。
奶奶虎著臉:“干嘛呢?跟你媽發火?”
我瞬間矮了半頭:“我……她把我吵醒了。”
“怎么吵醒你了?”
“她打呼嚕……”說話聲沒比蚊子大多少。
“她累了一天,打呼嚕正常。你爺爺打了五十年呼嚕,我還不活了?”
我心里默默念叨,還是您老身體好,如果是我,我就不活了。呼嚕一小聲,失眠一整晚,怎么活啊。
我媽連忙過來幫我解釋:“您別怪她!是我不好,我把孩子吵醒了,怨我,怨我。”
奶奶眼睛一立,像一只威嚴的山羊:“什么時候都不能跟媽這么說話!還懂不懂點規矩了?沒大沒小!”
我說過,我奶奶的話術高超,這意在言外的功夫的和她扇人耳光的功夫一樣純熟。
我媽說:“是是是……您先回去睡吧。”
“我睡什么睡!你可得管管你這閨女了——”我奶奶沖我媽嚷嚷道:“我看你就是太慣著她了。他爸活著的時候,她敢像現在這樣跟你說話?”
我心里一股火兒上來:我爸在的時候,你也不敢跟我娘倆這么說話啊。
“家里變故大,孩子心里有火。再說,最近孩子高考壓力大……”我媽沒比我強多少,她說著說著聲音也就跟蚊子似的。
我奶奶如同泥塑金剛,怒目而斥:“高考能怎么地?考好了又能怎么地?考好了去外面大學就能找著工作了?新聞上說那么多大學生找不著工作,你還要去考?要我看,你明天別考了,考也考不好。”
這話我奶奶說了不止一次了,我每次都躲著聽。可是這次我生氣了:一來,我奶奶在我爸死了以后變本加厲地欺負我媽,我早就看不過去了。二來,“考也考不好”這句話說得太過分。于是我腦子一熱,一伸手把奶奶扒拉到一邊去,徑自出了臥室。
“你干嘛去!”我奶奶我奶奶拽住我的睡衣吼道。
“上廁所。”我一把甩開她的胳膊,差點兒把她掀一跟頭,然后三步并作兩步沖進廁所,“砰!”地一聲關上了廁所門。
奶奶在外面砸門,老式膠合板門發出嘩啦嘩啦的響聲,好像樓道里開進來一個拖拉機似的。
“你有種就別出來!”奶奶憤怒地吼道。
“媽!”這是我媽的聲音:“我求求您了,別跟她一般見識……我代她給您賠不是……賠不是……”
我渾身發抖,忽然感覺到一股熱流順著腿流下,低頭看,褲襠里一片黑血,原來是來月事了。
門外我奶奶的叫喊聲越來越大,一邊是奶奶不依不饒,一邊是我媽低三下四。隔著門我都能看見奶奶的唾沫噴得我媽滿臉都是。
我一邊收拾現場,一邊豎起耳朵聽我奶奶跟我媽說了些什么。只要她敢說一句“你們滾”的話,我就敢出去跟她理論理論:這房子是我爸買的,就算要滾,這房子也應該從中間切開,一家一半兒。
過了一會兒,順著樓板傳來了一種很悶的聲音,由遠及近,虎伏著撲過來。這是我爺爺要上廁所了。他體重大,樓板又薄,聲音聽著好像敲牛皮大鼓似的。
“這死丫頭要造反!”我奶奶跟爺爺說。
我爺爺的聲音昏昏沉沉:“我不管,我要上廁所,憋不住了。”
我爺爺前列腺肥大,尿很急,他說憋不住了,就可能尿襠。
我媽這時候也說:“靜靜……你快點吧,你爺爺要上廁所。”
我摸黑看見地面上一灘血跡,又不好意思叫媽媽到外面拿衛生巾,急忙說:“媽……我來事兒了,你等我一會兒。”自己說這話的時候聲音有些悶,原來是眼淚把鼻子堵了。
我爺爺也開始咣咣砸門:“不行!我要上廁所!我要上廁所!”
我爺爺的力氣可比奶奶大,他不僅砸門,還踹門。
我一邊喊道:“快了!爺爺!別砸了!”,一邊趕緊收拾地磚上的血跡。
不爭氣的……肚子也開始疼了起來……
等我開門的時候,爺爺已經尿了褲子,開始嗚嗚哭了起來:“我要換褲子……褲子濕了……”
“啪!”奶奶迎面扇了我一耳光:“你懂不懂事啊!”接著帶著爺爺去了衛生間換衣物。
我沒敢說話,捂著臉,趕緊回臥室。
就在我準備回臥室的時候,我奶奶尖叫了一聲:“小逼崽子!衛生間造成什么樣了!”我渾身一抖,回頭看了一眼衛生間,我媽連忙把我拽到一邊:“我收拾,你趕緊去睡。”
回大廳的時候,忽然傳來了敲門聲。奶奶家是那種老式磚瓦樓,樓上樓下隔音很差,估計是家里太鬧,驚擾了鄰居,他們來找了。
我瞥了一眼桌子上的老式掛鐘,正好傳來它不大不小的一聲悶響。
“咚!”就一下。一點了。
哎,這個晚上,可真是雞犬不寧啊……
我透著貓眼往外看,門口是一個男人的黑影子,很高,腦袋快頂著門框了。我心里怕得要死,手搭在把手上根本不敢開門。可我又不敢隔門喊話,那樣可能會激怒奶奶……
算了……我頭皮一硬,還是開了門。
我仔細一看,這男的穿個淡藍色背心,挺年輕,竟然是個同齡人。月光穿過客廳照到他,給他的臉敷上了一層銀粉,看起來很白。
“你好。”
我微微一怔:這大半夜的,聽他叫“你好”兩個字真是諷刺。這年頭找鄰居茬還要先問好么?這是要來個先禮后兵?
“你好……”我小心翼翼地說。
“嗯……我是樓上的,剛才聽到你們家聲音太大了,所以下來問問怎么回事。”
“對不起啊……剛才太吵了,我不喊了。”
“剛才是你喊的?”那男生問道。
“是。額,不是……是我奶奶……不是……算了,是我……”我語無倫次,不知道這有什么可分辨的。
他笑了笑說:“拜托你小聲一點,我剛才被你吵醒了。明天我還要高考呢。”
“你也高考?”我脫口而出。
他也很詫異:“什么叫也?”他拍了拍腦袋,又笑道:“哈,睡得迷糊,腦子混了,也的意思就是咱們都高考嘛……你明天也高考么?”
“嗯。”我點了點頭。
他又笑了:“那還不趕緊睡啊。”
我有些慚愧:“嗯,這就去睡。”
“那好了,晚安。”他擺擺手回去了。
這就……回去了?
我訕訕地關上門,感覺好像一個即將要砍頭的犯人聽到一句“刀下留人——”
忽然,一只白皙的手抓住了門框,力大無比,把門給扯開了。那男生在門外站著,說:“這么晚了睡不著,是不是叫蚊子吵的?”
我怔了一會兒,也沒說是,也沒說不是。
他說:“你等會兒啊。”噔噔噔上了樓。
過了一會兒,他下樓來,手心里托著兩個小拇指形狀的泡沫團兒,送到我面前。
“這是什么?”我問。
“這是耳塞。”
“我用衛生紙塞耳朵,一樣。”
他搖搖頭:“不一樣,你試試。”他把那個泡沫團兒用手指捏成了兩根小細針,叫我把它塞到耳朵里去。
“扎。”我塞進去的時候說。
“扎就對了,”他說:“好的耳塞能捏得很細,細才會扎。你把它塞到耳洞里面去,等一會兒它膨脹了,把耳道堵塞上,就什么都聽不見了。”
我按他說的做,果然,外面的聲音漸漸小了,只聽得見一種非常空靈的聲音,好像山谷里的風吹進了火車隧道里,讓人感到特別清爽
“那是血流聲,”他在我耳邊大聲喊道:“習慣就好。”
我默默地享受著這前所未有的寧靜,竟然忘了對他表示感謝。等我回過神來的時候,他已經轉身上樓。我趕緊問他:“請問你叫什么名字?”
他沒有回答,不知道是說了我沒聽見,還是根本沒說。
回到臥室,忽然感覺心里不那么難受了。
這么晚吵醒他,不知道他是不是特惱火,如果我是他,拎著斧子下來砸門都不是沒可能。這個人脾氣可夠好的……
就這樣胡思亂想了半天,還是沒睡著。我知道自己這脾氣,越想睡越睡不著,索性起來看書,其實也不是看書,就是讓自己有點兒事兒做,結果發現我媽早就躺下了,睡得正香,我戴著耳塞才不知道她睡了,于是又感慨一番,靜悄悄去了趟廁所,換了一張衛生巾,好歹明天別丟人。
第一科考語文,腦子昏昏沉沉的,全憑潛意識答題,從考場出來,竟然作文考的是什么都給忘了,自己最擅長的這一科考砸了,對接下來的考試更沒信心。慢慢踱步到奶奶家樓下,只是感覺很不想上樓,于是在李子樹下坐著,百無聊賴地往在李子樹下找李子。那李子還太小太青,瞅著就讓人牙齒發軟,嘴巴發澀。
“作文寫得怎么樣?”一個聲音傳來,我迷茫地抬起頭,只見一個巨大的膠皮輪子滾到我面前來,我尖叫一聲想要躲開,結果輪子突然剎住了。
原來是昨天那男生,他騎著自行車直到我面前,差點兒把我嚇死。
“你怎么總一驚一乍的。”他問。
“你怎么總這樣喜歡嚇唬人?”我頂了一句,好像我們已經很熟了一樣。
他下了自行車,把車子靠在一邊:“好吧好吧,我錯了——作文寫得怎么樣?”
我想了想,發現連考得是什么作文題都忘了,便煩躁地一揮手:“跑題了,肯定的。”
他哈哈笑道:“我也是。高中寫作文,從來就沒審題審對過。”
這有什么可笑的?兩個考砸的在這里惺惺相惜?我不看他,拿著小棍在地上劃呀劃呀:“反正我也不需要考太好,隨隨便便考個二本就行。”
他說:“你要是調整好心態,未必不能扭轉乾坤。”
扭轉乾坤?其他人的乾坤是天青地黃,扭轉一下還有的看;我的乾坤是鴻蒙未開,再扭轉成奇點了,啥都剩不下。我鼻子里哼出一口氣:“算了,進三線城市,考二批本科,嫁一個男的。我就這命,認了。”
他見我說話處處帶刺,就終止了這一話題:“哎,你怎么不上樓去呢?”
“不想。”
“考得不好?”
“是。”
他樂了:“你不是剛說,認命了么,又怕什么考不好?”
我心里煩:“你上樓吧。我有些話不想跟你說。”
他說:“我跟你說哈,我是個復讀生。去年我和你一樣,第一科考砸了,第二科第三科就沒心思考了。可是后來我想通了:我的語文考砸了是必然的事情啊,本來我的作文就是短板,大不了六十分我不要了。但是剩下的三科是我的強項啊,我得把握住機會啊不是?”
呵呵,口氣真大,六十分都不要了。
我說:“可是剩下三科卻不是我的強項。”
他說:“反正你的目標也不高,怕什么?”
他見我還是沒有什么反應,竟然蹲了下來:“我猜,你不是因為沒考好才心里煩?”
我點了點頭,他總算說對了。
他又說:“因為你奶奶?”
我又點點頭,詫異地看著他——他怎么知道的?
他說:“那個老太太神經質……天天說我在樓上走動太吵了,一到半夜就去找我,搞得我總是理虧。幸虧昨晚上我逮著她一回錯誤,就下樓去找了。”
原來他們早就認識了……我剛搬來奶奶家不到半個月,不知道這層關系也正常。
他見我沒說話,以為是說我奶奶冒犯了我,趕緊打圓場說:“我沒別的意思啊……你奶奶吧,心眼不壞,就是思想太保守,總要管我這管我那。她聽說我是背著父母,自己出來租房子住,就遇見我一次,勸我一次,說年輕人不要叛逆,要懂得孝順,讓我趕緊回家睡覺……嗨,她又不了解我家情況,凈出餿主意,不過這老太太倒是挺熱心的。”
我說:“你自己租房子住?”
“對啊……”
“你爸媽不管?”
“管啊,可是管不著。”
“怎么管不著啊?”我很認真地問:“他們不給你錢,你怎么租房子?”
“我自己賺錢啊!”
“你怎么賺錢?你不是還上學么?”
“那就不能告訴你了。”他狡黠一笑:“總之,合理合法。”
嗯,合理合法。我心里面盤算了一下,這里的樓雖然破舊,但是離學校很近,租金不便宜,八十多平的房子,一個月怎么也得兩千塊,加上水電煤氣、取暖物業,他又要自己買吃的喝的——
“一個月三千塊夠么?”我問。
他說:“不夠。得六七千塊吧。”
“那么多?你怎么花的啊?”我心里更詫異的是,一個月六七千塊,你怎么掙的啊。
他說:“我得雇人給我做飯吧,雇人給我洗衣服吧,雇人給我收拾房間吧……”
“這些你全都雇人做啊?”
“對啊,我還雇你媽來著。你不知道?”
我心里一驚:我媽還給他干過家政呢!
“那怎么我媽沒跟我說過呢?”
他說:“就因為你奶奶唄。你媽每次給我干家政,你奶奶就不讓,說什么寡婦天天往小伙子家里跑,讓人說閑話。我都說不下去這話……”
我們又閑聊了一會兒,主要是聽他勸我放平心態,一些正確而無用的廢話。不過我覺得這個人還挺神的,不靠父母養活,自己供自己念書,還有閑錢雇人做飯,真是厲害了。出于對他的尊敬,我還是覺得,跟他一起上樓,好好睡個午覺,準備迎接下午的考試。
回到家,一推開門,就看見我奶奶虎視眈眈地站在門口看著我,好像要把我吃了似的。
“剛才跟誰說話呢?”
我一驚:“跟……跟同學。”
奶奶使勁撇撇嘴:“他是復讀班的,能跟你是同學?”
我說:“剛認識的……”
奶奶把我拉到一邊:“喜不喜歡他?”她難得沒有虎著臉,笑容像旋轉甩干的拖布一樣綻放。
我眼睛瞪大了,驚詫道:“什么意思啊?”
奶奶親熱地拉著我的手,好像媽媽桑見到來賣女兒的鄉下親戚:“你要是喜歡他,我就幫你早點挑明了,這事兒趁早不趁晚。”
挑明了?挑明什么啊?挑明了我喜歡他?開什么玩笑啊?我能喜歡他?額不是……我現在這個時候能想什么喜歡不喜歡的嗎?
“可是我才高中啊!”
奶奶說:“再過幾天不就不是高中生了么?怕什么?再說,有什么事兒比婚姻大事更重要?這小伙子我覺得不錯。我觀察他一年了:不靠家里,能掙錢;我半夜去檢查過他幾次,發現他生活作風也很好,那么帥的小伙子,從不往家里帶些不三不四的人……”
我越聽越生氣:您有什么權利去檢查人家的生活作風啊……再說,就算他生活作風好,這跟我嫁不嫁他有什么關系呢?我又生氣又不好發作,昨晚上她打我那巴掌印兒還在呢,我不能跟她掏心窩子說話。于是放開她的手說:“這事兒先這樣吧,以后再說。”
到了臥室里才發現這話剛才這話說得太特么霸道了!
為了懲罰我,奶奶也沒招呼我吃午飯。而為了懲罰她,我也沒出去吃飯。
我媽早晨明明把午飯做好了的,她早晨還特意給我腌了一小碗我最愛吃的鹵豆腐干。而我就任由它靜靜地躺在鍋里,饞死也不動它。
中午又是沒睡好,或者說根本就沒睡著,好不容易睡著了,一點整,鬧鐘響了……該死,平時就是這個點響的,可是今天下午三點才考試。思前想后,覺得在家怪不舒服的,干脆起床出去……去哪我也不知道,總之比在家里強。
一出門又碰見他。
“呦,巧啊。”
“有沒有吃的?”我問。
“哪有什么吃的,”他問:“怎么,中午沒吃飯?”
“嗯。”我有氣無力地應了一聲。
他抬表看了看:“下午三點考試,現在才一點。我陪你去吃點兒吧。”
我忽然感覺有點兒不對勁:下午三點才考試,從這小區到考場邁著四方步走二十分鐘也足夠了,就算要打個提前量,也不至于這么早吧?可是畢竟人家都這么說了,我再拒絕也不好……關鍵是現在真的挺餓,于是我也不客氣:“那走吧。我要吃面。”
“好嘞。”他把自行車鎖開開,騎上了車,回頭沖我笑:“上車吧,不用買票。”
我二話不說,一按他肩膀,就坐在了他自行車后座上。
啟程。
他穿了一件白襯衫,有淡淡的洗衣粉的味道,我喜歡,因為這說明他勤洗衣服、愛干凈……不對,他說了衣服是他雇人洗的,說不定還是我媽洗的。
他把斜挎包放到后背上來,正好隔在我們兩個人中間。這個包是透明亞克力材質的,里面只有一支筆和一張準考證。準考證是背向我的,于是我小心翼翼地把他的包調轉過來,看到了他準考證:一張黑乎乎的二寸照片看不清臉,旁邊印著他的名字:
張偉。
剛才我還抱著幻想,以為他有個什么驚世駭俗的名字呢,什么東方南宮西門上官這些姓在腦子里轉了一圈,沒想到這姓這么常見,這名字還這么俗。
自行車出了小區門,我下意識地朝奶奶家那層樓看,發現我奶奶在陽臺上,一邊澆花,一邊冷眼朝這里看過來。
張偉沒走大道,反而七拐八拐地進了一個小胡同,我問他這是去哪,他說他帶我去找一個曾經給他做過飯的廚子。
“面做得好。”他說。
他帶我去的地方是一片低矮平房,巷道交錯,把縣城里最后一片城中村給分割地七零八碎。我倆騎車來到一戶人家的大門前,看到木門上的綠漆已經剝落,顯出斑駁的痕跡。張偉“砰砰”地扣起了門環:“李姐!我來啦。”
過了一會兒,門里面出來一個胖胖的大姐,還系著圍裙,手掌上全是面粉。她走路一瘸一拐的,估計是得了小兒麻痹之類的病。
張偉跟我說,李姐每天在家做饅頭,然后讓她弟弟送市場上去賣,一家人就以此為生。
“李姐,”張偉跟她說:“這是我朋友,她餓了,麻煩你給她做點兒面。”
李姐拍拍手掌,露出了一副喜歡小孩子的表情:“吃什么面?”
我不太好意思,畢竟這不是飯館,我哪里知道點什么菜吃。
張偉一旁接話道:“你隨便點就好,這位大姐是陜西人,什么面都會做。”
“那就隨便做點什么面吧。”
李姐笑著走回家去,張偉也跟著她進了廚房。我自己一個人坐在李姐家的炕上等著。可是左等右等,張偉也沒出現。我心里隱隱有些不安,又覺得這就是個普通人家,不會拿我怎么樣。
這房子有三間,西邊是廚房,中間是我所在的炕屋,東邊一間屋子關著門,不知道是什么。我裝作若無其事地走到門前,撩起來門簾,發現里邊那間屋子雖然不大,卻好像開了間網吧似的,一臺筆記本和四五臺主機擠在里邊。仔細聽,還有一陣機器嗡嗡的轟鳴聲。
廚房傳來腳步聲,我趕緊回炕上坐好。
“你會做面啊?”
“很奇怪嗎?”張偉小心翼翼端著一個熱氣騰騰他的大瓷碗上來:“吃吧。”
會做面不奇怪,我只是奇怪他為什么要親自做面。
“家里沒有面,就只能帶你來這里了。”張偉說。
這小子……不會對我圖謀不軌吧?這面里,真的沒下什么藥?
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這話在我腦子里一閃而過。我看著這碗面,不敢下口。
張偉呵呵笑了:“怕被我算計了啊,那我先吃為敬。”張偉拿了一個小碗,從大碗里撈出一些面來,吸吸溜溜地吃下去:“你啊,戒心太重。”
看他這樣,我也不好意思接話,只是默默地吃,氣氛一度十分尷尬。
三下五除二吃完了面,一抬眼,兩點了,這個時間有點尷尬,現在去考場呢,有點早,睡一會兒呢,又有點兒晚。于是有一搭沒一搭地和張偉聊天。
張偉說他曾經睡眠不好,每天的睡眠就跟昨晚我的狀態是一樣的,所以以前他的脾氣也很暴躁。直到后來他決定自己出來住,一下子覺得精神壓力小了很多,哪怕睡硬板床也睡得踏實,哪怕被中途叫起來(不過他沒有提昨晚被我吵醒的事),也不會生氣。他說就是因為家庭給他的壓力太大,所以才導致睡眠問題。
“你父母給什么壓力了啊?”
“他們讓我去北大。”
“so?”
“我想去清華。所以我就逃出來了。”
這特么有什么不同么!我心里狂吼。“高考狀元放棄港大復讀重考北大”這種事情就發生在我面前,給我造成的沖擊力不亞于我奶奶親自送我上大學。看來我這種學渣永遠不會理解學霸的執拗。
“有不同。我爸媽讓我去北大學金融,我想去清華學計算機。”
經過他這句解釋,我還是覺得兩者之間沒什么不同。
這種問題分明就是,半碗鹵豆腐和一碗雞蛋糕你選什么的問題。對于我來說,隨便一個都好。對于他來說,如果選不到鹵豆腐,那么兩個都不要吃,寧愿回去吃屎。
張偉問我,將來想學什么專業的時候,我是懵逼的。
我從未想過學什么專業,像我這種對任何事情都有一點興趣卻沒半點恒心的人,是不需要浪費腦細胞想這種問題的——這些難道很重要么?
張偉聽了我的表述,忽然問我:“北京高校多,一二三本都有,你要不要去北京?”
在這個問題上,我意志堅定地搖頭:“不去。”
“為什么?”
“離家太近。”
“so?”
“我要離家遠一點,離我爺爺奶奶遠一點。最好不再回家,過年過節可以把我媽接過去。”
張偉還要問什么,被我無情地打斷了:“現在是兩點二十分,我們該走了。”
接下來高考這兩天,我有三頓飯都是在李姐家里吃的。我奶奶驚詫于雖然沒給我飯吃,我卻還能在她面前活蹦爛跳。只是心疼我媽了,她拿著碗問我鹵豆腐怎么都長毛了,我不知道該怎么回答。
我跟張偉說,他管了我這么多頓飯,我總應該回報點什么,可是我又沒錢。我本以為他會客氣客氣,結果他很大方地說:“高考完了嘛,我要大掃除,你幫我一起打掃吧。”
他房間里不算臟亂差,可是東西倒是不少,各種各樣的資料、光盤什么的堆在墻角,我仔細一看連幼兒園的連環畫、文藝匯演的合唱照片、班級內部發的“古詩詞大王”獎狀什么的都保存完好,原來他跟父母決裂地夠徹底,一點念想都沒給他倆留。
我倆把這些學習資料統統都倒騰到樓下,準備留給賣廢紙的。我當時心里還一陣心疼,覺得這些東西留給我奶奶,她能轉手賣個幾十塊錢,可想了想我還是沒跟張偉提,任由收廢紙的把它們帶走。
從早晨忙到下午兩點才幫他把屋子收拾完,我倆累得跟癟犢子似的。我倆坐在他們家陽臺地板上,一邊喝可樂一邊休息。我跟張偉說:“你可夠摳搜的了,你統共請我吃了三次面,我就得給你干半天的活。我國勞動力雖然便宜,可是我這職業家政的女兒干起活來也差不到哪里去,按工資算怎么也得一百塊結賬。這太不公平了啊。”
張偉喝了一口可樂說:“你放心,在我國,工人階級是統治階級,資本家不會剝削你的。晚上請你去吃冰冰涼。”
我心里咯噔一下,感覺又甜蜜又害怕:冰冰涼是個冷飲店,開在學校對面隱蔽的胡同里,是高中生偷偷戀愛約會的地方。他說請我吃冰冰涼,就是……約我了。
他看過來,我趕緊把頭低下去,心里有道過不去的坎兒:
如果他真的能去清華,我去哪里呢?
我悶聲說:“不去了吧。”
“為什么?”
“太貴了。”
張偉說:“這是你應得的工資,怕什么?”
我還是搖頭,聲音小得跟蚊子似的:“所以才要慢慢吃啊……”
張偉沒說話,嘴角上揚,默默看著我,似乎我說的這句話大有深意。
我倆坐了一會兒,我覺得有些困,說要下樓睡一覺。結果一到家門口,就聽見我奶奶跟別人在家里吵了起來,而且吵得那么大聲。很奇怪,不是說這個樓隔音很差,一個樓里的人打哈欠,全樓都打哈欠么?怎么我剛才在樓上就沒聽到?
我一推門,發現是一五十多歲的男人蹲在小馬扎上,正唾沫橫飛地跟我奶奶說話。奶奶一見我,就把我拽了進來:“這是他姑娘,你跟他說吧。”
原來是管我奶奶要賬的。
那男的說得聲情并茂,極富演講激情,中心思想就兩個字:還錢。
如果他光是說還錢的事,倒還罷了,問題是他把我家還錢的方案和步驟都規劃好了。簡單來說就是,只要我的分數夠,就去念一所不用交學費的師范大學,成為一名免費師范生。國家每個月補助六百塊,一年補助十個月。這一省一補,四年下來,就能省下六萬塊錢。不過要簽一個畢業以后必須當十年老師的三方合同。所謂三方,就是政府,學校,和我。
我拿過他手里的宣傳手冊和三方合同,詢問了他一些問題,覺得靠譜。
說實話這讓我心動了。
我家里欠了三十萬,以我媽的勞動能力,能供得起我念書就已經很不錯了,何談什么還錢?再說,我媽媽難道不要再買一個房子來住么?
我客客氣氣地把那男的送走,跟他說,我隨時會聯系他的。
不過這么大的事情,我不敢自己做主張,我得有個人來幫我參謀。
爺爺有些癡呆,奶奶和媽媽都沒什么文化,他們連合同都看不懂。
我瞬間想到了張偉。
畢竟他是清華北大的苗子,眼界一定比我高。
我和張偉仔細推敲了一下這份合同,又上網查了一些資料,終于確定這份合同的真實性。我興奮異常,說萬事具備,只差分數線下來了,分數線夠了,我就簽合同。而以我的估計,雖然這次語文考得不好,可是多虧了張偉的鼓勵,我其他科目考得還是不錯,夠得上合同上說的分數,難度應該不大。
張偉卻鐵著臉。
“你怎么了?”我推著他的肩膀說:“作為朋友,不為我高興么?”
張偉把合同輕輕放下,轉身問了我幾個問題:“第一,你愿意當老師么?”
我說:“不愿意。不過也不抵觸。”
張偉說:“也就是說,六萬塊,就把你的職業選擇鎖死了。”
張偉又問:“六萬塊買你十四年的自由,你愿意么?”
我說:“你知道,最限制自由的是什么么?”
張偉搖頭。
我說:“是沒錢。”
“人生而自由,卻又無往不在枷鎖之中。”不知怎么著,我忽然背誦起來了盧梭的這句話,在此時此刻,我對這句話的理解達到了另一個高度。
我接著說:“沒錢限制了一個人的自由,而欠債簡直是鎖定了一個人追求幸福的上限。就拿我來說吧,我們昨天剛考完,今天我每和你相處一分鐘就相當于浪費了一分鐘賺錢的時間,每一分鐘我都有負罪感。因為我欠債,所有人都會盯著我的開銷用度。在我還完債之前,我不可能用得上智能手機,不可能買任何一件新衣服,三公里以內的路程我必須走路,五公里以內的路程我必須坐公交。現在這個人既然敢把合同給我,他就知道我沒得選……實話說,我感謝他。感謝有人告訴我, 原來我的自由還能賣錢。”
張偉好像受了挺大打擊似的,垂著頭不說話。
我停頓了一會兒說:“你的債我還清了,所以……明天我不回來了。”
張偉忽然把嗓門提高了一個八度:“你來幫我干活是為了還債?我覺得你以為跟我相處地不錯才愿意來呢。”
我忽然搖頭:“你不知道,欠債的人真的……很難和人正常相處。別人對自己的好,心里想的永遠是如何報答。我知道自己這么想不對,但是我必須這么想。”
我說完了,忽然覺得我倆再沒什么話可說了,或者不應該再說些什么了。于是起身告辭:“那……我走了,再見。”
張偉忽然一伸手,攔在我身前:“欠的債要還,這是你說的。”
我一皺眉,不知道他什么意思。
張偉說:“你還記不記得欠我一東西?”
“什么?”
“耳塞呀。”
我恍然大悟:“對啊……那個……我會還你的。”
張偉說:“我給你的可是個全新的。”
我說:“那我就還你一個全新的。”
“好,有志氣。”張偉瀟灑地在電腦椅上一轉身,俯身在電腦桌抽屜里拿出了一個透明小盒子,正好能裝得下一副小耳塞。上面有英文標簽,標了數字:199。
我驚呼:“一副耳塞,要一百多塊?”
張偉說別急嘛,然后放開了蓋在標簽上的大拇指,露出了驚心動魄的“$”符號。
“還特么美元?”
一不小心蹦出來兩個臟字兒,暴露了自己低俗的本質。
張偉撇撇嘴,表示這玩意兒確實很貴:“還的起嗎?”
這簡直是訛詐,我抬手指著張偉:“你……”
“你什么你?”
我說不出話來,因為那東西貴是貴,可是是我理虧啊。
張偉語氣嚴肅下來:“侯靜靜,你幫你媽干一天活給多少錢。”
“這個看情況,我幫我媽,能讓她干得快一點兒,她以前一天能接兩家,我要是幫她,她能接三家。大概一天能多賺一百塊吧。”
“也就是說,你一個暑假能賺三千?”
“差不多。”
“我給你四千三,扣除去耳塞的一千三,再給你三千塊工資。”
“開什么玩笑!這不是雇保姆么?”我嘴上怒道,可是心里又動心了,這可是個兩全其美的辦法啊。再說了,這錢是工資,不是施舍,不賺白不賺啊。于是趕緊改口:“保姆也就這個價了,我可以考慮。”
張偉說:“給你十秒鐘的考慮時間。”
我伸出一只手來:“成交!”
他我倆像倆政府首腦一樣握了握手。
“去,給我泡杯咖啡來。”張偉命令道,隨即轉過頭去,開了電腦。
我有點兒楞,前一刻我倆還是挺好的朋友呢,轉眼間變成了主仆?
“愣著干嘛?”張偉狡黠一笑:“從此我就是你的主人了。”
我說:“你聽沒聽過盧梭的另一句話:‘自以為是其他一切的主人的人,反而比其他一切更是奴隸。’”
張偉沒說話,他眼睛緊盯著電腦屏幕,噼里啪啦地敲鍵盤,好像跟小情人兒網上約會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