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笑起來會露出兩顆迷人的板牙,因此我愛上她這件事似乎是理所當然的。
我并非鐘愛女人的板牙,而是她的短發剛剛好蓋住耳朵,笑起來眼睛彎彎的,有酒窩,那么連同板牙也一起變得可愛了。那天我和她在街上遇雨,我們鉆進麥當勞的前一剎那,她看見街角一家古樸的咖啡廳,看不清名字,只是有一面小旗畫著咖啡杯,孤零零地飄在雨里。
她說想喝時,眼睛看著窗外的雨,睫毛長長的,散發著調皮的情調。我告訴她,雨停了就帶她去。
我們倆就那么看著雨,其實我多數時候在偷看她。在難得安靜的麥當勞里,這位坐在我身邊的女孩眼睛盯著窗外的雨,一向敏感的我,第一次沒有感到失落。因為她看著雨的樣子那么可愛,但是她好像陷了進去,世界都與她毫無關系。有那么一會兒,我看著她看得出神了,我也好像陷了進去,只不過是陷進了她的世界。
隨后,仿佛有人推了她一把,她的目光從窗外收回來,看了看手里的麥當勞可樂,好像說了句什么。
雨停后,她就走了。我沒問她去了哪,她也沒說。這樣最好,膩膩歪歪早晚都會膩的。我和她一樣,喜歡保持一個不遠不近的距離交流,不會給彼此負擔。
躲雨這事并不浪漫。頭發、褲腿是濕的,滴滴答答滲著水,頭發貼在頭皮上,褲腿貼在小腿上,黏而涼。況且窗外不是淅淅瀝瀝的小雨,而是如同海浪襲來般的暴雨,暴烈的雨滴錘在玻璃窗上,當當作響,仿佛隨時要擊碎玻璃,闖進房間里。
有些人在下雨天愛說心事,她就是這種人,而我恰恰是在雨天愛聽她的心事的那種人。雨就那樣下,她跟我漫無邊際地說話。說了些什么我卻都忘了,一句也記不清了。我現在想起那天的情景,突然意識到,似乎她根本就沒跟我說什么,更別提心事了。
直到今天我都很自責,我完全忘記了她當時有沒有跟我說過話。按理說,她應該跟我說了很多,因為我對她說的話我記得一清二楚——如果她不說話,我怎么能一個人喋喋不休地說了那么多呢?
我說,我要是街對面那條地鐵就一直開下去,沒有鐵軌也要開下去。我說,你看看那個在雨里奔跑的傻逼,真的太傻逼了。我說,小時候我夢見過一架巨大的飛機,它從我家的屋頂上起飛,一直飛到太陽里去。
她捂嘴笑著,眼睛瞇起來。我看得出來,她并非是出于禮貌的笑,所以我一直在說。說著說著,我想起來認識她的那天。在地鐵上,我穿過擁擠在一起的幾個人,打算到門口下車,突然有人抓住了我的肩膀。我回過頭,看見她微微側著頭,一縷短發墜下來擋住臉的三分之一,手里握著一根細細的白色的耳機線,線的另一頭掛在我的外套紐扣上。
說是掛上有些不準確,應該是不知道怎么纏上了。拼命趕時間的地鐵迅速地開門,片刻又響著提示音關門,我扯了幾下耳機線沒有成功,愚蠢地邁出一大步,跳到車門外,把她也帶下了車。
可是這跟我現在記憶里的那一天并不相同。我記得她是我朋友的同學。那幾年我還是一個愿意去參加生日聚會的人,在一個大圓桌邊,她就坐在對面。聚會散了后,我趁著酒勁告訴朋友,我要追她。朋友賤兮兮地給我她的聯系方式。
酒醒后我沒敢追,但是和她成了朋友。她似乎總是無事可做,像我一樣。稍有不同的是,我是沒有正事可做,所以總要找各種各樣的樂子,度過漫長的一天。無論是叫她吃飯、打球、打街機,還是看電影、看球賽,她都隨叫隨到。她有一種做什么都無所謂的氣質,就像那年秋天和她走在街上的空氣一樣,清涼如水,無色無味。
我有點懷疑自己是不是得了老年癡呆,記不住她說的話也就算了,居然還記不住我們相識的場景。好在她從來沒有像某些胡攪蠻纏的女人喜歡問這類蠢問題,什么第一次相見是在哪啦,第一次接吻是什么時候啦。看她的樣子,說不定她也忘了。
這樣也好,在將來興致高漲的某一天,我們完全可以重新認識一次,比如在地鐵里假裝巧遇,若是實在有趣,還可以寫個劇本,設計一些狗血臺詞。
“噢!天吶!你是我家隔壁的妹妹嗎?七歲時你們全家搬去海南了!”
“是我,想不到在這遇見你!二十年的時間還能讓我們相遇……老宅還在嗎?”
“老宅還在,我也在。”
或者,
“是你嗎?初中時你坐我前桌,我給你寫過情書的!”
“居然是你?我記得那封情書超級爛的。”
“再爛也要給我答復啊,你什么都沒說就轉學了。”
“是我媽媽發現了情書啊,她立刻就給我辦了轉學手續。”
“那你說說吧,你究竟要怎么回答?”
然后她舉起右手,無名指上一枚小小的鉆戒,我黯然轉身離去……
現在搜索我的記憶之中,有過許多次相遇,大部分都沒那么美好,而且極其普通,甚至庸俗。可是經過時間這么一發酵,當從大腦里捧出久不想起的記憶時,只有少數理智的人會發現它變了。經過發酵的記憶像酒窖里的酒愈發陳香,以一種美好的方式呈現出來,而我們往往誤以為那些美好的情節就那樣發生過。
所以那個在麥當勞躲雨時我想起來的初次相遇,很可能不是真實的。連帶著,我現在都懷疑我和她在麥當勞躲雨是否真實了,事實很可能是我一個人在麥當勞自言自語,一直到雨停,然后離開。基于那些浪漫的潮濕,我自己想象了一個與她躲雨的情節,并把它當作真實的記憶。
即便如此,我還是愿意訴說這個并不存在過的記憶。麥當勞隨處可見,而且總是人滿為患,不少人拎著電腦踏著晨光就鉆進去,點一杯可樂,然后坐上一整天。我沒這樣干過,因為我沒有電腦。所以那天下大雨之前的幾個小時,我從昏睡中醒來,我坐在床上十分鐘,像往常一樣決定出去找樂子。
我認識的所有人都在忙,他們并不告訴我在忙什么。只有她蹦蹦跳跳地來了。她告訴我頭天晚上修了短發,我仔細地看了兩眼,并沒有發現區別。我說,比以前精致多了,真帶勁。她便仰起頭得意地笑,眼睛和嘴角都彎彎的,細碎的劉海飄到額頭兩邊。
我從來都不知道要去哪,她則從來都不問要去哪,我認為這是我們一直相處融洽的秘訣。我們在河邊蹲著看了一會兒魚,天陰的速度和行人的速度成正比。河里的魚都不安起來,搖頭擺尾地浮上水面吐氣泡。我告訴她,這是因為天陰欲雨,大氣壓強變大,水里氧氣不足,魚就得浮上來呼吸。她卻耐心地把每條浮上來吐氣泡的魚都指給我看,并介紹她剛剛給起的名字。
當幾滴雨落在水面時,小花和弗洛伊德游走了。大概十秒鐘后,文文跟在某種理想主義的后面也游走了。最后,伊麗莎白在忍刀七魚眾的簇擁下遁入深水之中。
隨后我們沿河邊走著,淅淅瀝瀝的雨落在我們肩膀上。空氣里有一股夏天河流的味道,還有她身上我說不清的香味。走了那么一會兒,雨開始密集,催著人加快了腳步。
又過了十分鐘,狂風四起。傾盆大雨落下來、我們鉆進麥當勞的剎那,我還在問她,那條魚為什么叫某種理想主義。
我有點想起來了,我們隨后似乎就“有沒有權利給野生的魚取名”展開了討論——我們總是這樣沒完沒了地討論無意義的話題,誰也不讓誰。
我說,野生的魚就像別人家的孩子,你能跑去醫院給剛出生的嬰兒取名嗎?
她說,能啊,我取名是我的事,嬰兒父母同不同意是他們的事。
我說,那你去啊。
她說,改天吧。其實我給你私底下取了名,你都不知道。
我說,我是不知道,你給我取了什么名?說!
她說,我不告訴你,這是你的專屬名字。
我說,一定是英俊瀟灑之類的吧。
她故意一笑。
我說,萬物有靈,一旦取了名,你就得負責到底。
她說,那我還得為你負責?
我說,我在說魚啊。它們都進水里了,你再也見不著了,你說你是不是不負責任?
她說,我對魚不負責任,又不是對你不負責人,你急什么呀?
我說,我要是那群魚,我就一個甩尾,抽你一巴掌。
她說,你來呀,你甩尾一個我看看。
我說,那我得先脫褲子,把尾巴亮出來。
她點點頭說,嗯,脫之前你再大喊一聲:我要變身啦。
雨越來越大,我沒有擔心,因為它遲早要停的。我們笑作一團后很久都沒有說話,她看著雨,我看著她。過了很久很久,她說想喝街角那家咖啡。我說星期二帶她去喝。
后來的某一天,忽然之間,我一定會很想知道那條叫作某種理想主義的魚怎么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