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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父親十九歲那年,遇到了跟著她媽來村里竄門子的芳菲。那年芳菲十八歲,出落得像玲瓏有致的花朵一般。她媽媽和我老曾祖母是同一方天嫁出來的女子,所以老曾祖母就每每去喚來喝糖茶。
? 父親那一年已經開始教書了,是一個俊小伙子。那個周末,像安排好了似的。他一進門,芳菲剛好隨她母親要出去,兩人差點就撞到了一起。芳菲很靈動的一躲,眼睛忽閃忽閃的,然后沖我父親笑了笑。那真叫一個春水初生,春潮澎湃啊。我父親呆呆地望著她的背影離去。
? 老曾祖母拉拉他,他才回過神來。臉頓時就紅了。老曾祖母說,這個姑娘長得俏喲。我父親瞅著小巷口地拐角處,木木地點點頭。
兩個月后芳菲的母親再來,老曾祖母就托了媒人給兩人說親。
現在的父親頭發花白了,他停頓了一下,略帶歡喜說:把她說給我,我是一百個同意的。
? 不同意的,是芳菲的母親。她反對的理由很古怪,說姐妹兩個不能共一口井水。這種鄉間迷信說法,并沒有阻擋住兩個年輕人感情發展。
? 因為隔著好幾里路,我父親便開始陸陸續續地給她寫信。無奈芳菲識字不多,她不寫回信,但她跑到村小的教室外面透過窗戶口看我父親上課。眼睛里撲撲閃閃著光。
? 她一看,我父親就一慌。一慌就念錯課文里的字。他變得結結巴巴的。直等到一節課快下課,芳菲就一溜兒跑開了,她延著山路往回跑。
? 我父親趕忙去追。芳菲――芳菲――你等等。怎么不給我回信啊――。山里的回音也一遍一遍地問。
? 芳菲停下來。等我父親追上她,才發現她在落淚。她說,我讀書少,認不得幾個字,李老師,我配不上你。我過來,就是為了告訴你這個。
? 我父親說,沒關系的芳菲,我可以教你啊。你可別忘了我是干什么的了?我是一個專業教書匠――我是真心喜歡你――。他索性沖著山谷喊道。讓山谷重復著他的話。
? 芳菲,要不,你先來上夜校吧。可以住在你姐姐家里。
我……,要回去問過我媽。不過,怕我媽不會同意。芳菲邊扯著路邊的狗尾巴草,邊走。
兩人一路追追鬧鬧的。
? 盡量跟你媽說,你姐姐農忙叫你來幫忙雙搶。這樣住十天半月應該是沒有問題的。我父親不再往前追,他說:芳菲,我們就這樣一言為定啊。今天我還要回去上課,但我在等你喲。
? 燭火搖曳,白天的教室里聚集了村里的一些因為各種原因而自己名字都不會寫的男男女女。這是一個掃盲班。
? 一上一,二上二……三下五去二,四去六進一,五去五進一……。他教算盤口訣,她偏著腦袋認真地撥動珠子,一上一?對,手指要這樣,父親邊在黑板上掛著的大算盤上示范。
? 我父親同芳菲“談戀愛”的事在小山村里傳得沸沸揚揚。
有人說見過他們牽手,有人說見過他擁抱。我問他的時候,他只詭異一笑:小孩子,可不要亂說。
? 芳菲的姐姐嫁給比我父親長兩歲的一個本家哥哥兒。她長得肥肥傻傻的,跟她妹妹芳菲可沒法比。她把消息傳給她媽:出大事了,小妹一個沒開親的姑娘,跟那些男的一起去上夜校。她還跟村小的老師談朋友,我看到他們家房子都沒有,就想騙一個不要彩禮的老婆……。
? 芳菲被領回去的時候,她先是沉默著,后來是邊走邊哭。越哭越悲凄。
? 她們家叫了十幾個家族里的壯漢來村里找我父親的麻煩。她一見那架勢,有點怕不由分說我父親就被別人暴打了。芳菲說:李老師,你先去躲一躲。
? 我愿意娶你,等我籌夠了彩禮,一定娶你過門芳菲。這為什么不能跟你家人說?
? 你不明白,我媽媽迷信。她絕對不同意!我們的事她已經回絕過了。你快走――
我父親藏在豬欄上的稻草堆里。芳菲的本家叔叔和她姐夫在村里翻了個底朝天,也沒有找到人來泄憤。他聽到芳菲哭著回去,他覺得自己真窩囊啊!可他是個孤兒,無錢無房,遇到打上門的事,連個幫忙說句公理的人都沒有。
? 后來聽說芳菲嫁到了城里。她嫁給了一個老實本分,但家境殷實的男人。再后來,我父親就再沒有了她的消息。
? 過了好幾年,我父親都是一副失戀,失意,失魂落魄的樣子。在這種狀態下,他迷迷糊糊地娶了我媽。我媽愛他的俊美瀟灑有點文化,不嫌棄他窮,愿意嫁給他。
? 我媽媽梳著兩個辮子,芳菲也梳著兩個辮子。她們倆沖他純純凈凈地笑,然后影子重疊在一起。我父親想,或許你在失去一個芳菲的時候,上天又會送給你另一種芳菲。
? 多少年過去以后。我父親再見到她,是在城里夜半的繁華街頭。路燈之下,她蒼老了許多。她像瘋了一樣,神情恍惚。她問我父親:你看到,我兒子了嗎?你能幫我去找我兒子嗎?
我父親一眼認出她來,她卻不認得我父親了。只是重復說:你看到我兒子了嗎?能幫我去找兒子嗎?
你兒子長什么樣?我父親鼻子一酸,竟然答應下來。你坐上我摩托車,我帶你去找。
對,他高高的比我還高了,他長得……很像我。他出去了,他迷上了打游戲,總不進學校。
你別急,他沒錢了總會回的。回去了,你慢慢跟他說。那我帶你去網吧找找?
? 那幾年,為了給我們掙學費,我父親業余時間在城里出租摩的,他有許多夜半才回的時候,但我們卻從未擔心過他。
? 好,好。網吧,他肯定在網吧……。芳菲迷茫地說。
? 父親騎車帶著她把城里的十幾個網吧都找了遍,就是沒有找到她兒子。
? 據說就在那天晚上,她帶著沒找著兒子的失落回去以后,就喝農藥自殺了。
她丈夫也突發疾病,雙雙撒手人寰。
她兒子豈不是成了孤兒,讀高中的孩子誤入歧途,太可憐了,以后可怎么辦!?我驚道!
我父親充滿自責。人海茫茫的,如大海撈針,怎么可能找得到呢?她肯定是找得絕望了。覺得自己教育太失敗,所以才會悲憤欲絕,一死了之。
? 她雖然漂亮,卻沒有我媽媽有福氣。我說。
? 命運這東西,他說。然后習慣性白了我一眼:那天晚上我遇見她,她完全沒有認出我。她找兒子找得神經不正常了。而我并沒有帶她去網吧找兒子,(你自以為我熱心腸,一定會幫助她。)其實那時我們已經互相陌生。我也沒有認出她來。看著她的背影離去,才想起,但是她走遠了。像消失在巷子口,也像消失在了燈火闌珊的盡頭。
記憶久遠,明明就是你經歷過的,卻如同一場虛構。最終或哭或笑的,都像是別人。你只是做了生活的旁觀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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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也許我們都見過的芳菲,是努力活著的芳菲。我見過她從貧窮痛苦中熬過來,那個人是我們漸老的母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