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聽了一個故事,我便一直設(shè)想著一個場景:假如那個年代,我們生活的小城已經(jīng)有了火車,有了月臺(事實上到現(xiàn)在也沒有);又假如他要去外地上大學,然后她去送他;還假如那一切關(guān)于離別該有的條件都齊備了。那么請你務(wù)必想想看:那個場景會不會就是張藝謀電影《歸來》里所呈現(xiàn)的呢?不知道,我真不知道!因為那對于一個90后的理科生來說,實在是太天方夜譚了??墒聦嵞??不,也許它確確實實的存在,只是不同的起點,殊出同歸,出現(xiàn)在我今天將要講述的故事里。
時間比較推后了,否則連發(fā)生的機會都會沒有的。一九八二年,他們走到了一起,相愛了,沒有任何預(yù)兆。至于是一見鐘情,還是日久生情,他沒說,我也沒問。反正他們戀愛了,在地下的,許是模仿了我黨初創(chuàng)時期的經(jīng)驗。那一年他17歲,在小城里上高一;她16歲,沒那么幸運,許是上帝給她的幸運都全部被她用來遇見他了,所以她只能在家里幫著父母干農(nóng)活,偶爾替別人縫縫補補,以供她的弟弟上學。逢著他放假歸來的時候,她就總會找機會去聽他講城里發(fā)生的故事。后來條件好了些,她可以進城謀生了——在一家縫紉店當學徒。這是她第一次離家,然后進城。據(jù)說那家縫紉店離他的學校不遠,所以我姑且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一回,以為她就是為了更好更方便的去見他,所以才忍痛割愛、背井離鄉(xiāng)的。
他們決定相愛的年代,有點特殊——正趕上全國嚴打‘流氓罪’的時候。而且在那個天高皇帝遠的深山之中,窮鄉(xiāng)僻壤里長大的他們,雖然已經(jīng)生長在新中國的大地上了。但其實,充斥在他們周圍的,卻還全都是那‘父母之言,媒妁之約’的封建殘余。男孩若有幸上學,便得講究‘君君臣臣父父子子’;而女孩則必須遵守三從四德,必須學會穿針引線、家長里短。然而就在那樣的大背景之下,他們居然還敢頂風作案,不顧一切的相愛了。
我不知道:那樣的相愛,是否注定就是一個悲劇。好比開在秋天的山楂花,霜降一來,它們就只能只身赴死了??墒?,如若真給它們選擇的機會,它們真的向往春天的柔和嗎?我不敢茍同,我更愿意堅信:它們向死而生的決心與勇氣。他們的愛情,就像那個年代的黑白膠卷,只能呆在暗室里,一旦曝光,也就完蛋了。這或許就是宿命吧!在我們這個古老的國度里,宿命這東西似乎更為古老些,所以它總是倚老賣老,左右了我們的思想千百年,深入骨髓。這或許也即是我們直到今天也深信不了耶穌的緣故吧!
如果說相遇、相識、相知到相愛是他們緣分的單調(diào)遞增區(qū)間的話,那么宿命這東西,極有可能就是那個導函數(shù)為零的拐點了。在第達羅斯建造的迷宮里面,他做不了伊卡洛斯的,他飛不出去的。他頂多能做個孫行者,縱然一個筋斗能翻十萬八千里,也終究是逃不出佛主如來的手掌心的。于他而言,迷宮就用不著提了,就他父親的那五指山,他又如何反抗得了。當年老孫還有七十二變,可他呢?除了斗斗氣,頂多也就是拿不讀書作為籌碼去威脅威脅。但他的父母比不得當年胡適先生的母親;也盡管是胡適先生,最終也沒能逃出江大小姐的媒妁之言。更何況他父親最初的想法,不過就是讓他識得幾個字,平時能幫家里算算賬,逢年過節(jié)能封封燒給祖輩人的紙包,以不至于事事求人,處處求人罷了。所以戰(zhàn)爭一開始,才等他亮出武器(不讀書),他就注定敗了,連反擊的機會都不會有。他的母親也許還存有些回旋余地的慈愛,可是他父親早就不耐煩了。當老爺子意識到他的絕對權(quán)威受到挑戰(zhàn),或者威脅的時候,他就果斷的出手了,一刀封喉,斬草除根,絲毫不留余地。直接讓他回家放馬不說,還自作主張給他定了一門親事。而他呢?自然沒有當年大詩人徐志摩先生的能耐與魄力的了。小地方造就的終究只能是井底之蛙,縱使再努力、再反抗,只要沒能跳出井口,一切就都是徒勞的、白費的。所以他最終只好妥協(xié)了,屈從了,做了第二個李甲。而她呢?雖不是杜十娘,也沒有百寶箱可沉,但那流言蜚語、傷風敗俗的言語卻是受了不少。她的父親想必是氣急敗壞了的,直接對外界宣稱,他老蒙家世代的清譽都給她毀了,是他教女無方,以至于如今這步田地,要他往后還怎么抬頭做人,所以他不能再放任她的胡作非為了。他說,盡管她當初是他最為寵愛的掌上明珠,但他現(xiàn)在卻居然用殘花敗柳來形容她,還逢人就說,誰要是愿意娶她,連彩禮錢他也可以不要了,只是斷不能嫁給他,因為他再丟不起那個人了。可她呢?卻還是執(zhí)迷不悟,還是赴湯蹈火,在他新婚的那天,硬是以她一人之力,破窗而出去私見了他。他知道是他懦弱無能,是他對不起她,所以他想試圖去解釋,但被她制止了。她說,她來見他,只是為了踐行他們當初情濃時許下的要一起走進婚姻殿堂的誓言,所以她來了。但她不是來攪局的,她知道無可挽回了,所以她只需要一個角落,能夠親眼看他拜完堂就足夠了。面對此刻的她,他再無言以對,只好泣不成聲了??雌饋磉€沒她堅強,至少直到他離去,她也未曾掉過一滴眼淚,只是她的心里,早已肝腸寸斷!
從此以后,他們就失去了聯(lián)系,再見面已是三十幾年后。然而,他們雖然失去了彼此的消息,但其實她卻早已在他心里扎了根的。所以婚后的他,老是常常借酒消愁,或是借酒遮面,動不動就對他的妻子惡語相向,拳腳相加。甚至于孩子們都長大了,懂事了。他還是會忍不住對她大吼大叫,他說他壓根就沒有愛過她,從來都沒有,與她結(jié)合,是奉他父母的命令,為他們傳宗接代。可是直到他的父母都去世了,他還是一如既往,揪著不放,簡直就是個男版的祥林嫂了。而他的妻子呢?她有錯嗎?她就該承受這一切的罪過嗎?不,不是的!他的妻子也不是盞省油的燈。每次爭吵,即使在力量上她占不了便宜,但口頭上她也會加倍討回來的,所以每次都遍體鱗傷,直至連罵的力氣都沒有了才肯罷休。再后來,實在罵不動了,心也死了,她才想到了離開,可終究也沒能離開,不是有人挽留她,事實上大家都在明里暗里的勸說她離開他算了,就連她的小兒子也曾這樣對她說了,他說:媽媽,你走吧,我們不會恨你的,我們會聽話的,等長大了我就去找你,等你老了我養(yǎng)你。那個時候,他好恨他父親的??墒撬虐言捳f完,她原本已堅若磐石的心瞬間就軟著一團了。
后來再有人勸她,她就對人家說,說雖然她沒文化,但要是只求她自己的一口生活呢,她還是不焦的,可是她放心不下她的那幾個娃呀,那畢竟是她身上一坨一坨掉下來的肉哪!他再怎么不是人,也是他們的親爹,終究還是會認的,畢竟血濃于水哪!
就這樣,他們磕磕碰碰的湊合了幾十年,也吵了幾十年,直到有一年她生了病——精神分裂。那段日子,她沒日沒夜的鬧騰他,折磨他,仿佛是為了復仇似的,使他也幾近崩潰了,他的孩子們才出面,所幸后來她康復了,但醫(yī)生叮囑說,再不能給她過大的刺激了,否則一旦復發(fā),后果將不堪設(shè)想。許是從那個時候起,他被折磨夠了,也嚇怕了,才開始有所收斂的,最終認了命吧!
現(xiàn)在的他們,連爭吵的激情也沒了,剩下的只是,歲月刻在他們臉上的縱橫交錯的、深淺不一的皺紋了。他們的生活還在繼續(xù),但正如他們的小子所說的那樣:他們是沒有愛情的,他們之所以妥協(xié)了,認命了,是因為他們都老了,知天命了。相比青春年少時的愛情,如今的他們,更需要的是一個老伴,一個能夠替代獨守空房寂寞的老伴。而那個小子,就是現(xiàn)在的我,他們就是我的父親母親。
關(guān)于父親的初戀,是他親口告訴姐姐的,然后姐姐在一次電話里給我轉(zhuǎn)述的。姐姐說,當時父親告訴她,就在去年,他回鄉(xiāng)過年,在我們的小城里,他又遇見她了。于是姐姐就打趣的問了句:三十幾年沒見了,你們當時是怎樣打招呼的,還有沒有臉紅心跳什么的?
然后父親遲疑了片刻,才幽幽的回答她說:她當時懷抱著她的孫子,所以我們并沒有說話,只是微微的相視一笑,便匆匆擦肩而過了,至于心跳什么的,都這把年紀了,臉上的肉皮都快曬成臘肉干了,哪還看得出紅不紅的。
姐姐又繼續(xù)追問:當初聽了爺爺?shù)脑?,現(xiàn)在想起來后不后悔?
父親最后回答說:如果換著現(xiàn)在,他們鐵定私奔了。
姐姐最后對我說,她說如果有機會,她特想見一見那位蒙阿姨,畢竟她讓我們的父親念想了一輩子。而我當時則是這樣回答姐姐的,我說:此刻我只想起了兩句歌詞來:如果當初勇敢的在一起,會不會不同結(jié)局呢?
對于我的父親,曾經(jīng)因為愛,我惱恨他;而如今,同樣因為愛,我理解了他,也在內(nèi)心真正的原諒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