鑠金的秋,漫山銀白的樹,偶爾有飄落的黃葉輕舞飛揚。靜靜的村莊炊煙繚繞,云朵繾綣。一群群候鳥,不時地打破寧靜的空氣,乘風南下。
俄羅斯的秋天是安靜而明媚的,西西伯利亞平原有著濃淡適宜的云,輕柔的風,深深的藍色天空,以及漫山白樺的樹。
承載愛情的白樺樹。
只要在白樺樹上刻下自己和愛人的名字,它就會把見證過了的你們的愛情,從光滑的樹皮表層咽進粗壯的喉嚨,然后把你們的愛情,包裹進密密麻麻的樹根,像養分一樣貯存。即使到它生命的終點,它們也會緊緊包裹住你們的愛情,永遠永遠。
瓦西亞和娜佳相愛的季節,就是靜寂的秋。瓦西亞看著娜佳亞麻色的頭發,淺灰色微笑的眼睛,似乎覺得時空已悄然靜止,只有娜佳柔軟的藍色裙擺隨風飄動,只有滿目秋天燦爛的黃,透亮的池塘,還有如洗的碧空。
他們在白樺樹上刻下自己的名字,
他們一起到教堂祈禱,
他們渴望能幸福地相愛,
一直到永遠。
永遠,迷茫而美麗的永遠。沒有人知道永遠具體的路程,它卻在人們的口耳相傳中急劇膨脹著戀人的心,世上真正的戀人都那么地期待永遠,盼望永遠。
瓦西亞緊緊閉著雙眼,只聽見唱詩班純凈的童聲,以及教堂沙啞的管風琴,還有空氣中的回聲,一切看來都那么地美妙。
I am seeing
I am seeing
……
I am flying
I am flying
……
我正看著,我在飛。
如果能飛到人們代代口耳相傳的天涯海角,只有我們……
只有我們……
我們……
但是,世界上根本沒有那種永恒的,人們所期望的那種美好與平靜。因為不能擁有,所以人們學會了等待,學會了壓抑,學會了容忍,承受更多的痛苦,只是為了得到那片刻的,短暫的美好。
就好比相戀的兩個人不可能時時刻刻在一起,早晚會分開那么一段時間;好比忍辱負重;好比君子報仇十年不晚。所以,期待與現實交織出來的痛苦,幸與不幸,就降臨到每個人的命生命中了。
Of course,也包括他們。
清脆刺耳的槍響刺破了寧靜的美好,槍聲震碎了藍色的天空,潔白的云朵,以及戀人的眼睛在清澈湖水里映出的倒影。槍口冒出棕黑色的煙替代了山村青色的炊煙裊裊。一切都是那么地突然,一切都沒有任何的預兆,就那么悄悄然地,潛入了時間的年輪里,隨著時間的流逝漸漸成為歷史。
瓦西亞和娜佳躺在白樺樹下,那么安靜的午后,水一樣和煦溫暖的陽光,清冽地灑滿樹梢及樹干銀白色的縫隙。秋天的針茅草浮起淺淺的白。草地是那樣地柔軟松厚,遠遠的地方傳來幾聲槍響。有鴿子在飛,樹梢搖曳。卻如一場默片,一切都靜寂下來,只聽見戀人的心跳和呼吸,此起彼伏。
“娜佳,等著我回來。”
“……”
“我會好好的,娜佳,記得我們的約定。等著我,在那片白樺林……”
“……”
“我走了,保重。”
“……”
娜佳柔軟的唇不曾飄出只言片語,只有沉默,只有涼涼的眼淚,從眼眶溢出,自由落體。
瓦西亞看不到她的淚。他走了。
白云依舊靜靜流淌在藍得透明的天空。
飄過去的云,永遠不會再回來了。
天空從未這樣地布滿陰霾,鉛灰色的云朵壓抑地浮動。凜冽的風折斷白樺樹干枯的樹枝,幾只鴿子掠過曾經自由的天空。娜佳裹著件深黑的披肩,靜靜佇立在見證過他們的愛情的樹下。
他說過要回來的,他讓我等著他,在這片白樺林……
娜佳依舊沉默著,像瓦西亞離開她的那一天。
只有那棵刻著他們名字的白樺樹,安靜地陪著娜佳,陪她等著瓦西亞,等著他回來的那天。
所有的人都知道,瓦西亞永遠回不來了。
他死在那么遠的邊疆沙場,一個日夜相伴的人就那么不見了, 到上帝那里了。他的身邊有潔白羽翼的天使,他躺在一片綠茵茵的草地上,周圍有那么鮮亮的陽光,那么美的落英芳草。雪白的云朵輕薄柔軟。不知道他是不是還記得她,記得那曾經的誓言,記得他曾經那么深地愛過。或許他不記得了,不然為什么那么那么久,他都沒有再回到她的身邊,讓她那么辛苦地等待,望眼欲穿地等待,等待著他來實現他的諾言……
她說他會回來的,一定會回來的。從這個寧靜的小村莊到戰場的路那么遠,那么遠。他一定是迷路了,在遠方,在風沙和槍林彈雨中迷失了方向。如果他記得,娜佳一直在等待,他一定會回來的,在某一天的某一刻,他會靜悄悄地站在她的身后,輕輕地擁抱她,輕輕地對她說,親愛的,我回來了。他的懷抱那么真實,她甚至能感覺到他的體溫,他的呼吸在耳邊一絲絲地漂浮著,熟悉的煙草味道,混合著戰場上的硝煙。她也會任他輕輕地,輕輕地擁抱,一陣風拂過她發絲的馨香……
他一定會來,來這片白樺林……
………………………………
那么多年過去了,白樺樹依舊刻著那兩個名字。她靜靜地等待,等待刻下那么幼稚字跡的他回來,等待那么那么愛她的他回來,哪怕,只是在夢里。
她已經老了,滿鬢的風霜。
娜佳終于看見了瓦西亞,在那片白樺林,樹下的他還是那么年輕,那么英俊。
還是當年那個她深愛的他。
瓦西亞的眼睛在閃閃發光。
他微笑著沖娜佳張開雙臂。
來吧,親愛的,來這片白樺林。
白樺樹上刻著我們的名字,我們發誓相愛要用盡這一生。
我來了,等著我,在那片白樺林。
等著我,我來了……
娜佳云一樣地,飄進他的懷抱,還是那么真實。這次,是不能不信的真實。
在他那么溫暖的懷抱里,娜佳恍惚中她看到了瓦西亞深灰色眼中倒映出的自己,那么年輕,充滿了蓬勃的生命力。
還是當年的那個他深愛的她。
他們就那么擁抱著,一陣風起,白樺樹的葉子紛紛飄落。
鑲嵌著繁復花紋的天堂之門,就那么在他們身后緩緩地合上了。
又是那么多年過去了,很久很久。
誰都不太清楚是多少年,總之那棵白樺樹上他們的名字都看不清了。
或許他們的名字,
已經被白樺樹用根系深深地扎進黝黑的土壤,
永遠地,
埋在了地下。
作于2009年8月3日,發表在百度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