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兩天看的兩部片子,趕巧都是在講“異類”。我們總說世界和平,那有個前提是社會大同,消滅了一切差距和不平等。然而我們也都知道求同避異是社群的本性,一個群體之所以共享歸屬感和安全感,正是因為他們擁有與他者相異之處,抱團取暖,冷的是外人。“我們”與“他們”的界線鮮明到極致,就會出現白細胞面對病毒的反應:攻擊,吞噬。這是機體自我保護的必要防御措施。自然尚且如此,那么人類分成群體互相攻擊,似乎倒也道法自然,無可指摘了。
《in the flesh》是一部英國三集電視劇,雖說是僵尸片,但其卻把僵尸化設定為“半死癥”,死人感染僵尸病毒后復活,但經過治療還能回歸人類社會,只是需要抹上粉底,戴上隱形眼鏡以遮掩不自然的外貌。盡管歸家,主角還是被家人藏在家里不敢出門——因為鎮上有帶槍的巡邏隊時刻防備僵尸的偷襲。雖然政府大舉“平等”大旗,但天高皇帝遠,居民們畢竟沒法隨便接受吃過人,死了又活的“異類”,巡邏隊也自然成了行刑隊。
第一集片尾,主角的妹妹得到情報,巡邏隊要來搜人,一家人趕忙把主角塞在衣柜里,父親手持釘版母親手持電鋸,守住前門后門,如臨大敵。看著巡邏隊停車在外,卻沒敲他家房門。原來他們要捉的,是路對面的鄰居。穿睡衣的老太太被揪出來跪在路上,旁邊大爺聲嘶力竭地叫著:“她是我一起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妻子,你們想干什么!”
隊長說:“是嗎?可是我們明明看見你被下葬到墳墓里了,你怎么又活了?”
大爺:“那是她的雙胞胎妹妹!”
隊長:“是嗎你還有妹妹?我們咋不知道?哈哈哈哈……”
大爺:“你們放過她吧!”
隊長槍口對著老太太,凝固了幾秒,終于還是放下了槍。他繞著老太太轉了幾圈,突然發問:“為什么你看起來跟我們一樣?”
老太太:“因為我戴著美瞳。”
隊長:“把那玩意摘了。”
大爺在一旁呆滯地搖著頭,老太太發抖著摘下一只眼鏡,車燈打在她的臉上,她的一只瞳仁是灰白色的。
隊長:“這就對了嘛。”
隨后是一聲槍響,眾人驅車而去,大爺抱著倒在路上的老太太哭得撕心裂肺。主角一家在旁觀望默默無言。
看來行兇也總是需要一個好理由。“不一樣”就是最好的理由。當然這部劇第二集,主角的同性好友回歸,結合之前其一而再再而三地被塞進衣柜地下室,本劇的主題也就非常明顯了。好在天朝最近基腐橫行,理想狀態下群眾都會給小gay們“在一起”的祝福,只要他們不禍害同妻,事情似乎也沒那么糟糕。
但是丹麥電影《狩獵》沒了上一部劇的科幻設定,更顯出赤裸裸的狠毒來。去年靠演電視劇版食人魔漢尼拔火了一把的麥克米德爾森,在這部電影里變攻為受,演了一回俎上之臭魚。身為幼兒園教師的lucas,因為一個小姑娘惡作劇般的謊言被認為是猥褻兒童的變態,招致全鎮人的白眼與封殺。歐美對兒童的保護法令一向是唯恐不夠矯枉過正,如果將心比心地設想為人父母的感覺(參見同題材的《素媛》),lucas受到的待遇似乎并不為過。從同事們的旁敲側擊到警察的監視拘捕,再到限制lucas與兒子的會面,群體以高效率完成了對異類的隔離。然而影片進行到1小時的時候,lucas就被證實無罪釋放。事情怎么會輕易完結呢。果然,后面的一個小時,我們看到這部影片的重心不是在于追問孩子說謊是否正確,而是在于人們的盲信與暗中成型的集體惡意。一個人的惡是應當被指責的,但社會沒有任何規則可以制衡一群人的惡。lucas回來了,但卻仍然要承受眾人嫌惡的目光,他去超市買東西,卻遭店員暴打被丟出店外。甚至他的愛犬也被人扼殺。
如果他就這么認了,那么就相當于默認了自己行為上的過失。lucas接下來的一系列行動乃是對這種無聲暴力的反擊。他流著鼻血回到超市給了店員一頭錘,聲明“我有權在這里買東西”。在平安夜,他一瘸一拐邁進教堂,回頭望著小姑娘的父親,也是他最好的朋友——那眼睛里的情緒十分復雜,是憤怒,質問,悲傷。直到他把拳頭砸在對方的臉上,流淚對對方咆哮:“看著我的眼睛!”這雙眼睛的主人是無罪的,但人們卻只因為推定有罪就忽視真相。至于后來的諒解以及一年后人們對lucas的接受,那真是天朝國情下不敢想的童話了。
與人們對lucas無意識下施惡形成互文的,是本片中多次出現的狩獵。男孩變成男人的標志,是拿到狩獵證,有權射殺動物。本片中被射殺的鹿是不會說話的,人取走它的生命,也沒有什么不安。而當人給自己的同類一個不成為同類的理由時,“殺”就成為了正當權利。這里例子實在太多,多到不想去想。直到影片最后,lucas在林中差點被一發子彈掠過——那是警告嗎?倒不如說是惡的小小余燼,一雙黑暗中監視的眼睛。
人類真的能在兵不血刃的情形下實現理解嗎?通常理解總是發生在平靜被打破,日常被扼殺之后。或者那正是理解的代價。然而即使理解了他者,我們仍然不愿意變成他者,他者也不會愿意變成我們。雖然我們能仰賴多種外語溝通,但假如,戰爭爆發,仍舊是各自為政。只因理解他者,并不能代替每個人要捍衛的自己的生活。
有時候人們厭惡學者,正因為他們是理智超越了感情,將理想置于個人的欲望之上。我固然覺得,沒有人味兒學問也是白做,但所幸在我們的時代,無人敢于真正地特立獨行,成為天才或圣賢。究其深層,不過是不想被拒絕,被隔離,喊叫著我是太陽孤獨死去。畢竟多數人所占數多,異類的聲音已經習慣性被埋沒。然而這聲音卻令人驚奇地帶來共振。因此,作為孤島的我們,冒著受傷的危險,一次次地呼喊:我在這里,我在這里。
犀利孤絕如張愛玲,也是盼著有人對她說:“原來你也在這里”的呢。